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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应该进去。”九枝灯答,“是我对不起师兄。”
徐行之肩靠在廊柱上,好奇挑眉:“你哪里对不起我?”
九枝灯:“师兄的伤……”
徐行之摆手道:“我徐行之做事向来只有一个原则, 就是我乐意,我高兴。师兄挺高兴能为你挡那一下的。不然我这个师兄还像话吗?”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他便哽住了, 只好咬唇凝眉, 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 发声劝道:“小灯, 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 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 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 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 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 身世干净清白, 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 相较之下, 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 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师兄。”九枝灯哑着嗓子,“师兄。”
徐行之总算是笑了,他低头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摸摸他发上系着的缥色发带,自夸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师弟还不好?旁人想求我这么个好师兄还求不来呢。”
九枝灯:“……嗯。”
徐行之又说:“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像重光那样多笑笑不好么?”
听到“重光”二字,原本安心抱着徐行之的九枝灯神色微变。
他放开紧搂住徐行之的手臂,声音里满是不快:“是。我知道了。”
徐行之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是什么是?多少年了,在我面前还是绷得这么紧。”
情绪发泄过后,九枝灯仍旧是那个行事横平竖直的九枝灯。
他把摆在地上的丹药一一拿起,塞进徐行之怀里。
徐行之也不加推搪地领受了。他恰好需要这些药,也不想拂了九枝灯的好意。
手指交接时,徐行之指尖的冷意令九枝灯神情一凝。
将药尽数递给徐行之后,九枝灯解开外袍,把仍带有体温的衣物披至徐行之肩膀,又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师兄,你才受伤,更深露重,小心身体。”
徐行之双手尽被占满,也无法推拒,索性一并收了,并拿脚踹了一下九枝灯的后腰:“去去去,赶快回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九枝灯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师兄还要去何处?”
徐行之说:“重光要搬进来与我同住,我去跟师叔交代一声。”
九枝灯眸间顿时更见阴暗,冷雾翻腾:“……是吗?”
九枝灯向来就是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徐行之早便习惯了,也没多想:“回吧回吧。”
徐行之返身走出几步,突然听得背后的九枝灯唤了一声“师兄”。
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走廊对面的九枝灯沐浴在幻象一般的柔和月光中,努力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什么表情。
徐行之挑眉,微有疑惑。
那头的九枝灯终于是察觉自己不善调控面部的事实,低头下了半刻决心,便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嘴角两端,把嘴角向斜上方拓开,做出了一个笑脸。
徐行之一下乐出声来,大踏步走回来,却又腾不出手来抱他,只好稍稍弯腰,往他发顶上亲吻了一记。
九枝灯霍然僵硬,唇齿小幅度碰撞起来,向来冷色的脸颊和双唇浮出了不正常的殷红,所幸在夜色之下瞧不分明。
亲下这一口,徐行之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他之前常与孟重光做类似的亲密动作,但与九枝灯还是第一回。
见九枝灯并无反感之色,徐行之才放下一颗心来:“小灯,若是不爱笑也不必勉强。师兄只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永远平安快乐便好。”
九枝灯攥紧拳头,兴奋到浑身发抖,好容易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稳声答:“是,谢谢师兄。”
徐行之从廊下离开,将药放至侧殿,再前往弟子殿。
九枝灯仍在原地目送,一动不动。
在徐行之的身影刚刚消失之时,殿侧窗户便被从内豁然推开。
孟重光伏在床沿边,眸光森冷地看向九枝灯,眉眼间早无和徐行之在一起的柔和温良,恨不得用目光缠绕上九枝灯的脖子,将他扼死当场。
九枝灯对上那张艳丽的面容亦没有好脸色,他回望回去,满面冷淡之色。
孟重光挑衅似的指了指烛光满绕的殿内,又指了指自己。
九枝灯朝向孟重光,摸了摸刚才被徐行之亲过的发顶,唇角朝一侧挑去。
孟重光登时气怒难当,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而待孟重光消失身影,九枝灯也收敛了得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嫉妒的暗火在眼中烧了许久仍未散去。
他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旋身走去,将单薄萧肃的身影没入夜色之间。
徐行之再抱着被褥回来时,孟重光仍没睡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像是撒疯的小狗。
一瞧到徐行之,他直接扑了上去,隔着一床被褥就拥紧了徐行之:“怎得去了这么久?重光好想师兄。”
徐行之作势批评他:“想什么想?以往师兄不在你身边,你在弟子殿里也是这般无状吗?”
孟重光大言不惭道:“那时候梦里都是师兄。睡醒了,想极了,我还会跑到师兄殿门前偷偷睡上一夜。”
徐行之自然是不信:“……你就瞎说吧。上床上床,外头是真冷。”
孟重光拦住徐行之:“师兄带着寒气回来,不用沐浴吗?”
徐行之想想也是,放下被褥,正准备宽衣解带时,却见孟重光也开始解衣带。
徐行之:“……你作甚?”
孟重光的目光小动物似的澄净,咬唇嘟囔:“我自白马尖回来后还没有沐浴过呢。”
两个男人沐浴,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徐行之没多想,自顾自解了衣袍,朝温泉池走去。
孟重光欢欣鼓舞,尾随在徐行之身后,跳入温泉池中,把下半张脸埋在已经重归清澈的池子里,咕噜噜吐了好一会儿泡泡,才游至徐行之身边,从身后环紧了徐行之的脊背。
徐行之向来独浴惯了,正闭目养神间,突然被一团温热圈紧,肩膀一僵,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池中。他转过身来:“不必和其他弟子一起排队沐浴,感觉还可以吧?”
孟重光乖乖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徐行之刚才亲过九枝灯头发的双唇上。
二人之间距离本就很小,又是第一次裸裎相对,徐行之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怎么?”
孟重光说:“师兄,你嘴上有脏东西。”
说着他抬起手来,一遍遍擦着徐行之被热气熏蒸得柔软异常的嘴唇,每一遍都极其用力,仿佛那里附着着世上顶脏的秽物。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气,伸手去捂嘴,再将手摊开一看,已经有血丝从掌心晕开。
……他的嘴唇被牙齿磨破了。
徐行之好气又好笑:“那么用力做什么?当师兄是丝瓜篓子吗?”
孟重光看着徐行之嘴角未擦净的一痕薄薄的血迹,小心舔了一下唇,控制着别开视线:“师兄,嘴角有血。”
徐行之感觉蛮好笑的,一边撩水擦拭一边道:“你倒是帮师兄连血一块儿擦干净啊。”
孟重光脸颊滚烫滚烫的:“……我怕吓着师兄。”
徐行之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往心里去。
共浴完后,二人一道铺床就寝。
徐行之和师叔广府君说,他要接孟重光到身侧侍候。
所谓侍候,自然是一个在床上安寝,另一个在旁守夜。
其他三派都是这样的规矩。
但徐行之的出身叫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规矩,他又不舍得叫孟重光睡地下,索性阳奉阴违地让他和自己睡一张床。
……左右他的床足够宽敞。
身上的伤痛仍未消去,不过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的心情都明亮了几分,又睡不大着,干脆同孟重光说起夜话来。
徐行之捏着孟重光的鼻子晃了晃:“当初接你回来的时候,你的灵根尚可,师父都认可过,说你前途不可限量。这么多年过去,怎么在结过丹后就再也没有进益了,嗯?”
孟重光从自己的被窝里爬出,爬到徐行之身上,眼巴巴地撒娇:“没有进益,师兄便不要重光了么?”
徐行之枕着单手、微微低头看向孟重光时,他双眸最亮最圆,小奶狗似的扒着他的胸口看他。
徐行之顿时心软得跟什么似的:“要,当然是要的。”
孟重光蜷起身子来,靠在徐行之胸口:“重光愚笨,这些年来修炼良久,一无是处,要不是有师兄照拂,常拿师父赠给你修炼的天才地宝给我用,我怕是连结丹都做不到呢。”
徐行之捏捏孟重光软乎乎的脸:“这不是师兄该做的事情吗?师兄若是不护着你们,还能护着谁?”
那个“们”字略略叫孟重光黑了脸,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师兄,若是要在我和九枝灯师兄之间选一个的话,你更愿意和谁呆在一起?”
徐行之不禁失笑:“什么鬼问题。”
孟重光不依不饶,掐住他的前襟摇晃:“师兄快说。”
有这么一只暖融融的小暖炉靠在怀里,徐行之身上寒意略解,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你吧。”
孟重光双眼晶亮,追问:“为什么?”
“小灯从小稳重,就算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你嘛……”徐行之伸手拍一拍孟重光的脑袋,“……傻小子一个。”
“我才不傻呢。”孟重光抗议过后,又把唇贴靠在徐行之耳边,细声耳语,“……师兄,我有一个愿望。”
热风吹着耳朵,徐行之愈加迷糊:“……嗯?”
“……我想把你关起来。”孟重光胆大包天地翻过身来,一只手臂横在徐行之头顶,另一臂抵在徐行之胸口,“……只有我能看到你,只准我看到你。我有时候一想到师兄会对别人笑,跟别人说话,抱住别人,我就觉得我要发疯了。……我想打造一条上好的锁链,把师兄锁起来。”
徐行之今日虚耗良多,已是疲乏至极,落到耳里的声音都带了一圈圈的回音,他根本听不出孟重光话中的意味来,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小子,当你师兄是狗啊。不过若是有一日重光功力大进,能打得过师兄了,师兄就由得你关去。”
孟重光笑得露出了小白牙:“嗯,师兄,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哄完熊孩子,徐行之正欲入眠,突然听得一个师弟从外面喊:“徐师兄睡下了吗?”
不等徐行之醒神,孟重光便自作主张,翻身爬起,直接开门道:“师兄睡下了!”
徐行之听到“师父”二字,总归是脑袋清明了些,他披上衣服走至门边,把孟重光的脑袋按下:“还没睡着。什么事?”
那小师弟是清静君近侍,他向徐行之作下一揖,说:“徐师兄,师父师叔找你,有要事相商。”
徐行之:“这么晚了,何事?”
小师弟答:“是关于四门神器赏谈会的事宜。”他放低了些声音,“清静君又喝醉了,广府君正冲清静君发脾气呢,师兄快去劝一劝。”
徐行之深叹一口气:“你在外稍等,我换过衣服就去。”
所谓的“劝一劝”,不过是让广府君换一个发火对象罢了。
待徐行之回到房内后,孟重光好奇地问:“什么神器赏谈会?我入门六年都没有听说过呢。”
徐行之一边更衣一边答:“这赏谈会七年一度,在你来的前一年才办过。赏谈会上,四门会把各自珍藏的四样神器摆出来,来一番诗酒茶花的聚会。说白了,就是为了显示武力,叫那些妖道魔道不敢擅动,危害四方。”
孟重光问:“是哪四样神器?”
徐行之答:“咱们风陵山守戍的神器叫‘世界书’,应天川的叫‘离恨镜’,清凉谷的叫‘太虚弓’,丹阳峰的是‘澄明剑’。……这些不是都叫你们在做功课时背过吗?”
孟重光:“……”
徐行之了然:“你课业没有好好做吧?”
孟重光背着手忸怩了一会儿,马上岔开话题:“我都没见过神器发威是什么样子呢。”
徐行之也不愿多追究他,将衣扣一一系好:“……说得好像我见过似的。有神器镇在这里,各方妖魔不会轻易来犯,那些神器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说罢,他拉开房门,扭头对孟重光道:“守好家,我去去就回。”
他一脚踏出殿门,却一跤倒栽入了无边的深渊里。
徐行之从虚无的高空上直接跌摔上了蛮荒的床铺。
他一个打挺坐起身来,心跳重如擂鼓,再一低头,他的手脚均被银链绑住,身体一动便哗啦啦响成一片。
看到锁链,他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回忆中那句“师兄由得你关”,心中没来由地一慌。
再转过眼去,看到桌边坐着的孟重光时,徐行之更是一脸的不忍直视。
……以今比昔,原主简直是养了只纯种的狼崽子。
听到银链作响,孟重光便知道徐行之醒了。
他站起身来,将刚刚倒好的水送至徐行之身侧:“师兄,喝水。”
大抵是刚刚梦中所见的一切有些暧昧,徐行之口干舌燥,迟疑片刻才接过水来。
水杯刚挨着唇边,就听到孟重光问:“师兄近来觉格外多,为什么?”
徐行之捧着水杯喝水,不说话。
孟重光盯准他的眼睛追问:“……师兄的梦里都有谁?”
徐行之咽下一口水,答:“有你呗。”
孟重光一愣:“师兄说什么?”
话刚出口,徐行之自己也被水呛了一下。
这本来是句实话,但实在是不像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该说的话,然而奇怪的是,徐行之却将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就该对眼前人说出这样的话似的。
……就像他昏睡过去前脱口而出的“温白毛”一样。
思来想去,徐行之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原主的记忆太过强大。
徐行之摆摆手,试图往回找补:“没什么,没什么。”
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一刻孟重光耳朵聋了。
可孟重光在沉默半晌后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他伸手接过徐行之手中的空杯,道:“师兄,我们去找钥匙碎片吧。”
徐师兄嘴角忍不住一扬,摇着折扇,道:“逐出应天川?要是周北南知道你们犯在我手里,不把你们脑浆子打出来才怪。”
高矮二人组瑟瑟发抖:“……”
将他们逗弄够了,徐行之也不再刁难他们,由他们跟男童道了歉。
没得到徐行之的允许,他们垂着脑袋,根本不敢起身,而男童只顾盯着徐行之看,满眼的好奇。
徐行之问男童:“怎么样,愿意原谅他们吗?”
男童丝毫不看那高矮二人,面对徐行之乖乖点头:“嗯!”
徐行之俯下身,一手拎了一个,往前方一推:“滚滚滚,别给我四门弟子丢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两人驭上法器,狼狈而窜,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行之抬脚欲走,却被一只小爪子牵住了衣裳后摆。
男童踮着脚尖,试图将浮玉果递到他手里。
“我用不着这个。”
“东皇祭祀。不要吗?”男童眨巴着眼睛,极力推销,“……他们两个刚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折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压下去:“他们是参加比赛的,我不是。我是东皇祭祀大会的秩序官。”
男童听不懂,只好抓紧徐行之的衣摆,像是要他给一个解释。
左右闲来无事,徐行之低头检查了一番颈上的珠玉碎链,确定珠玉没有异常,才走向男童刚刚坐着濯足的青岩,跳将上去,又拍拍自己身侧,示意男童过来坐。
男童也涉水走过去,紧靠着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说:“你倒不认生。”
男童挺胆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颈间的珠玉链,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通过手腕经脉渗入男童身体,男童却面色如常,任由徐行之的灵力在自己奇经八脉间游走一圈,丝毫不忌。
徐行之惊奇地感叹一声:“是个有灵根的孩子。”
男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什么是灵根?”
徐行之解释:“凡求仙问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与努力缺一不可。你的灵根倒是很不错的。小家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没有。”
徐行之一愣,随即宽慰道:“没事儿,我也没有。”
男童把头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
“……差不多。”徐行之轻松道,“我娘去得早,我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要不是我师父清静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还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争地盘。”
说到这里,徐行之照例开扇,准备给自己扇扇风,没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满心疼地捏了捏。
为了安抚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给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开来:“当年第一次来令丘山,共抢了两颗果子,我偷着吃过一颗。汁多肉鲜,但吃起来渣滓也多,碜牙,不好吃。”
男童特别认同地点了点头,把被徐行之判定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问题:“你刚才说,‘秩序官’,那是什么?”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门每隔两年都会举办东皇祭祀大会。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内外门,一起争夺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贵,最后便能充当东皇祭祀的祭祀官。我连着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协商后,我们四门的首徒均不参加争夺,而是担任秩序官一职,分管几片区域,以免比赛中出现问题。”
说罢,他用指尖撑起自己颈间的珠玉碎链,将上面几处闪光点指给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涂、太华五处山峦。祭祀之物都相当难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这五处动用灵力,苦战不下,我便会前往帮忙。”
说到此处,徐行之不禁想起半月前,自己曾为着祭祀礼,提前来过这里查看过情况。
他寻遍全山,竟全然没有发现‘颙’出没的踪迹,浮玉果也是无兽看守。
这些个珍宝灵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长在山野间、静静等待腐烂的野生西瓜,着实奇怪。
徐行之解释:“本来我想着前来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无需动用法力的,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他们会动用法力,对你一个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惊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软,摸摸他的头发,只觉柔软趁手,便自作主张地多顺了好几下。
男童没被人这么撸过头发,先是反射地一耸肩,随即表情就奇异地放松了下来,继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难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见此情此景,徐行之啧啧称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猫,现在应该是被撸得一脸陶醉、呼噜呼噜直哼哼。
许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懒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盖做枕头,一脸纯良地问:“……什么是‘颙’呀。”
徐行之惊讶于他这么自来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脸颊。
一戳一个坑,手感极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狰狞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着人不喷死不罢休的可怖模样,也不欲细答:“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男童继续乖巧发问:“那它去哪里了呀。”
这个问题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顾自推测道:“……或许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脚上串着的果子,“你这果子也是上山捡的吧?”
男童垂下头,搓着手指:“……嗯呢。”
徐行之问:“这山上有异兽,你不怕吗?”
男童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极甜,看多了还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说山里有怪物,还有好吃的果子。我没见过怪物,就想上山来看看呀。”
徐行之想,这没娘带的孩子还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个德行。
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过身来:“徐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啸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诧异:“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他跟徐行之解释,他以前住在与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个猎户捡回家,将他养到四岁大时,猎户在狩猎时不慎跌死了。
猎户家穷,买不起衣服,始终只给他用兽皮裹身体。猎户死后,他断了衣食,下山觅食的时候还弄丢了那件兽皮。
后来,他衣不蔽体地下山后,被几个孩子围起来嘲笑,被他们丢石头,还被取了外号。
男童蛮委屈地说:“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光光。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儿的脑袋:“起来起来。二光,我要走了。”
来不及纠正徐行之对自己的称呼,男童飞快爬起,央求道:“徐师兄,你留下来吧。”
徐行之感觉有些好笑,摸摸他的头发,道:“我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这里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变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数条藤蔓从青岩背阴处鬼魅般旋绕而出,沿着岩面,如毒蛇游走而上。
徐行之似乎没能发现他在做些什么,纵身跃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迈步欲走。
千钧一发之际,男童灵犀猛然一动,松开了紧掐的双指,藤蔓立即缩回地面,消失无踪。
他蹲下身,解开足上的藤蔓,几步抢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广袖:“徐师兄!我拿着这个,可以入你门下吗?”
他殷勤地将那珍果宝物递萝卜似的递了过来,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这孩子没家人,灵根又出挑,浑然如一块璞玉,的确是个修仙炼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镇间孤身一人游荡,着实可惜,也可怜。
徐行之接过这串浮玉果,细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这一辈还不让收徒。……我先带你回去吧,你灵根不错,又带了这一串果子回去,师叔师伯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愿意拜入风陵山哪位的门下,你告诉我便是。”
男童坚决摇摇头,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动人:“……我只要和你做师兄弟,别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乐了:“你倒真会挑。我师父清静君可是风陵山山主。”
言罢,他捉住男童的手,将他一把抓起,揽入怀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颈项间玉珠中最大的一颗,催动灵力。
只见一朵泛着碧色的光轮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将那小如指甲盖的光轮向半空中抛去。
光轮如长鲸吸水,望风而长,转瞬间就有了一扇门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温声命令:“闭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怀里,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额头轻抵着他的锁骨:“嗯。”
徐行之纵身跃入碧色光门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间。
场景刹那改换,不消半刻,徐行之便翩然落地。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烟。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间,身着不同服制的仙门弟子来来往往,见了徐行之,无不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徐师兄好”。
徐行之手夹折扇,单手怀抱着男童,习以为常地受了礼,同时在他耳畔低语道:“二光,到了这儿,别说你叫光光,更别跟人家解释说你‘光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知道了吗?”
怀里的小孩儿乖乖地:“好。那徐师兄,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壳。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曲驰如所有丹阳峰弟子一样,朱衣素带,宽袍广袖,一柄玉柄拂尘静卧在他臂间,根根素白流纨倾泻而下。
他语调温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从令丘山回来了?那里是什么情况?”
徐行之并不急着作答,四下张望道:“周胖子呢?”
曲驰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尘去了尧光山。我刚刚才从招摇山回来。”
徐行之惊讶:“今年够忙的啊。雪尘都去了。……我这边没什么大事,碰上两个应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训教训也就罢了。”
曲驰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怀里的重光:“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捡回来的小孩,灵根不错。”他转过来,把小孩儿的脸展示给曲驰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儿被徐行之夸赞,搂紧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曲驰浅浅一笑:“你倒是爱养孩子。”
徐行之眼睛一眨,得意道:“羡慕吧?不会养吧?养不起吧?”
曲驰无奈笑笑:“……他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呃——重光。”
曲驰哭笑不得:“……怎么听起来像是你现起的。”
徐行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哪里有。不信你问他。”
重光很快接受了这个草率的设定:“是的。”
徐行之嘿嘿一笑。
重光这个名字好像还真不错,至于姓什么……等他回去翻翻百家姓再说。
曲驰问:“你就这么带着他吗?”
徐行之抱着重光,一边走一边道,“以后怕是要一直带着,但现在我可带不起。事儿太多,万一哪座山头又出事了,我还得赶过去。”
还没等重光消化掉他话中的意味,徐行之便对着一群与他穿着同色衣裳的风陵山弟子扬声唤道:“……九枝灯,小灯!”
一个和孟重光年纪差不许多的少年闻声转身。
少年清秀,却天然带着一股冷情意味,仿佛世间之事均与他无关。
但在瞧见徐行之后,他的眼中竟凭空生出了一股人间气息,有些锋利的棱角顷刻软化成了弱水三千:“师兄回来了?”
……他甚至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把重光看进眼里去,直到注意到徐行之单手搂抱着重光的动作,眸光才骤然冷了下去。
重光歪了歪脑袋。
徐行之把重光放下,往九枝灯的方向推了推:“小灯,这是重光。你先照顾着他,给他拿些吃食和衣物。”
九枝灯眉心皱着,答得勉强:“是,师兄。”
重光倒没有对九枝灯表现出什么情绪。他背过身去,仰着脑袋问徐行之:“徐师兄,我会很乖的。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徐行之俯下身去,又摸摸他软得出奇的头发:“这三日都是东皇祭祀前的比赛,会比较忙,不过我今晚就会去小灯那里看你。”
重光踮起脚尖,趁徐行之不察,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他背着小手,眉眼间都是一晃一晃的甜蜜糖果味道:“……徐师兄,我等你来呀。”
话说一半,他便哽住了,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发声劝道:“小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干净清白,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相较之下,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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