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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裴寂一行人到码头的时候, 雨已经有些大了, 原该在裴寂等人到之前就已经运到、装好的行礼,因为下雨延误的关系, 还剩了几件正搬着, 丫头仆妇们抱着各自的包裹,巴巴的等着上船。
自然不能让主子们也这样等着, 好在码头上不缺歇脚的地方, 管家早早便定下了雅间,先裴寂一步而来的裴家人们正在里面喝茶, 等船装运妥了再上去,省的多几刻颠簸。
茶馆外, 裴寂看了眼上头的招牌,跨上干爽的台阶。身后从人小心收了伞, 前面引路的小厮一进门却僵住了脚,直挺挺的戳在那里挡着道儿。
裴寂微微皱眉, 管家咳嗽一声,那小厮猛地回神,忙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 回身请示:“大人。”
他一让开,裴寂就看见了那个人——林若。
大堂里人不少,他不在最醒目的位置, 但这个人, 无论在哪里, 你都没有办法不第一眼看见他。
那个人, 容颜如画,风姿若仙,便是身处狭小阴森的监牢中时,看上去也是怡然自得的,举手投足都带着骨子里的淡然与从容。漂亮的过分,更干净的过分,明明人在红尘中,却不为红尘所动,宛如远在世外的清溪流泉,让靠近的人都会暂时忘却尘世的喧嚣,觉得自己干净清透了几分……这样的人,让人如何不向往?
裴寂心中其实是有些遗憾的,要是他早点认识这个人,早点了解他的性情,不视其为阻碍,也许他们也能成为朋友?
依旧一身白色儒衫的少年此刻正姿态松散的坐在窗边,整个人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手肘撑在扶手上,支着头,如墨的长发随意挽了下又披垂而下,安静的伏在他肩头。少年的目光远远的落在窗外的群山深处,闲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那般的静谧安然……上苍对这少年钟爱如斯,但凡他在的地方,便如凝结了时光,化为一副绝美的静态的图画。
裴寂失神了片刻后,淡淡一笑,举步向楼梯口走去。
他裴寂今日离京,全长安无人不知,他不信林若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只是一个巧合——既然是刻意来等他,却又偏偏做出这样一副视他如无物的模样来,他裴寂,可没这么好的脾气去迎合他,也没兴趣去听他说什么——如今这样的情景,难道还能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听的不成?
裴寂目不斜视的带着从人不紧不慢向楼梯口走去,虽然决定对林若视如不见,但从他身边越过时,裴寂还是忍不住多瞟了那么一眼。
就这么一眼,让他脚步一顿。
林若身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幅画,上面墨迹未干,大约是他的新作。因当今万岁的推崇,林如如今的画很是值钱,不过显然画的主人对它并不珍惜,只将它当做了打发时间的消遣,如今它使命完成,便被弃在简陋的桌案上,酒店里奉送的廉价的茶水就那样随随便便压在画纸上,让那画上的凉亭都晕开了一角。
这凉亭……裴寂有些心惊:好生眼熟!
裴寂忍不住凝神看去,这画中,眼熟的何止是凉亭。
那凉亭只是背景,这画的主角是人,许多人。不得不说林若的画技真的很好,画里的每个人都只寥寥几笔,甚至有的只露出一个肩头、一个发髻,可他就是能从这简单的几笔中,认出这位是张大人,这位是李大人,这位……画中每个人的神情姿态都栩栩如生,或依依不舍,或恳切殷勤,或愤然不平,哪怕只是一个作揖的背影,也能从那弯下的腰身、下压的肩头,看出那人心中的尊崇敬服之意……
画面的中心是两个人,青衫的老者清隽修颖、气质出众,暗色斗篷下的年轻人俊美英挺、神采飞扬,正是他和齐王元吉。
裴寂深吸口气,闭了闭眼,抬头看向林若,开口道:“林公子果然不愧为才子之名,画的一手好画。”
此时此刻,先开口无疑等于是认输,可是他不得不开口。
林若并非不知道裴寂的到来,只是懒得动弹罢了,闻言有些不悦的转目看了过来,神色依旧懒散:“林若一介布衣,出生寒微,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达官贵人齐聚一堂,哦,不对,是齐聚于荒野之中,所以忍不住画了下来。既然裴大人也觉得是好画,不如我将它送给陛下如何?或者陛下睹物思人,又思及裴大人德高望重、一呼百应,便早早将裴大人重新召回也不一定?”
林若好端端的被裴寂扰了清净,自然也要让他不舒服才行。
裴寂冷然道:“裴某人为官多年,乃我大唐开国之臣,离职之时有诸多同僚相送乃是人之常情,林公子以为就这么一幅画,便能离间我与陛下多年情谊?”
林若淡淡一笑,并不答话:这个人似乎忘了,他之所以会辞官回乡,也只是因为他的一句话罢了,一句话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幅画?
若这画儿真的无用,他裴寂又怎会停下来同他说话?诚然当朝重臣离职回乡,有多少人送都不稀奇,但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尤其在他的笔下,这些朝廷众臣的神情姿态如此真挚,一眼便能看出他们发自内心的推崇,似乎随时能为面前的人赴汤蹈火一般……
裴寂手紧握成拳,眼中显出怒意:先前送别时,的确有不少人真情流露,显出殷殷之态,可是更多的人或沉稳含蓄或虚应故事,哪里就如画中画的一般,个个都殷勤恳切?这分明是赤1果果的污蔑,可是这样的污蔑,却让他从何辩驳?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咱们的皇帝陛下,是多么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若这幅画真的挂在李渊的案头,时时提醒他某个人在朝堂之上有多大的影响力,尤其是这个人还曾利用自己对他的信任、利用自身的职权,对他阳奉阴违甚至暗中设计,还会这么轻易将他召回朝堂?
就这么一幅画,便将他的回归之路,将变得坎坷无比!
林若虽不曾说话,裴寂却轻易读出他笑容中的嘲讽之意,深吸一口气道:“林公子要送便送吧,何必刻意来知会我这失意之人?只是裴某奇怪的很,林才子不是一向清高自傲,富贵权势全入不眼吗?怎的如今倒借着皇上的权势耀武扬威起来?”
林若淡淡道:“得裴大人言传身教,岂敢全无涨进?”竟全无怒意。
裴寂看着林若,忽然有些不敢认了:一次磋磨,真的能让人改变如此之多?他在大理寺中见到的那个干净的过分的少年,数日之间,便蜕变的如此彻底,仿佛纯然无害的清溪流泉,忽然化为了冰山雪海一般,整个人散发着凛冽锋利的气势,让人心生寒意。
林若却没有同他继续纠缠的意思,转了话题道:“裴大人今日上路,林某也备了一份程仪为裴大人送行,原本准备让下人稍后送去的,既然在此偶遇,就提前奉上吧。林川。”
一直安静站在林若身后的车夫兼随从林川应了一声,捧着托盘上前,道:“裴大人,请笑纳。”
裴家大管家看了裴寂一眼,上前接过:“大人?”
裴寂眯起眼,以这少年的心性,自不会真的给他送什么“程仪”,可他也相信,林若便是再单纯任性,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上毒物之类的东西伤害他——文人才子嘛,大不了用些隐喻嘲讽于他罢了,对他而言,还不如眼前的画更值得重视。
他此刻也回过神来了,这少年性情孤傲,哪里会真的将这副画献给陛下来变相告他一状?若真有此心,这副画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所谓程仪,约莫也是想让他难堪难受一阵罢了,这么天真的愿望,小小满足他一下又如何?
淡淡一笑,伸手掀开托盘上盖着的青色缎子,道:“如此裴某就笑……”
缎子掀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段麻绳,陈旧破损,似乎刚刚从马厩之类的地方解下来的一般,还带着压不平的凹痕。
裴寂话未说完,神色已变,冷然道:“林公子这是何意?”
林若的“程仪”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裴寂的这番变脸表演的成分占了多半,林若恍如未觉,淡淡道:“古人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布衣之怒,流血五步。”
“我是……”他淡淡一笑,轻飘飘道:“小人物。”
裴寂看了林若一阵,轻叹一声道:“我知道此番林公子是受了些委屈,然林公子你终究毫发未损,贵仆也是自行……如今大理寺死了数十人,太子被斥,齐王禁足,裴某罢官,陛下亲自送贵仆入土为安,难道这些还不能平你心中之恨?一个签了死契的下人而已,蝼蚁一样的东西,你要闹到什么……”
林若忽然抬眼看来,裴寂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原本无形无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重若千钧,裴寂心脏砰砰乱跳,如重担加身,更如利刃临喉,寒意从头顶透入,顺着脊背蔓延至全身,一时间,裴寂莫说说话,连呼吸都停滞下来,背上慢慢浸出一层细汗。
裴寂心中凛然更是愕然,这少年出身平平,一介布衣,但这一身气势,竟似比李渊、李世民都有过之而不及,李渊乃一国之君、手握乾坤,李世民率领无敌之师纵横天下,自然都气势惊人,可是这少年一身令人心惊胆战的气势,却又从何而来?
林若气势一盛之后又消弭于无形,目光恢复平静,淡淡道:“是我对这个世界太过轻慢,才有此报,与旁人无关。”
对这个世界太过轻慢……裴寂皱眉,那一句“狂妄”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只听林若声音微顿后,又继续道:“但是,自己做的事,就要自己付出代价,旁的人死再多,又与你裴寂何干?”
裴寂的默然中,林若起身从他身边越过,接过林川手中的纸扇,慢慢走进雨幕中。
林川对裴寂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裴大人,一路好走啊!”
小跑几步,跟在林若身后。
裴寂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面沉如水,大管家低声提醒道:“大人,这幅画……要不小人拿去烧了?”
裴寂的目光落在那副被主人弃若敝帚的“送别图”上,道:“收起来吧。”
这东西在他手里或有大用——林若恐怕万万想不到,他用来威胁吓唬他的东西,对他而言却真真是一份大礼吧?
忽又微微皱眉,想起方才林若和他那从人的话,原本寻常的话此刻再回味,却觉得带了几分不详的气息:上路、送行、一路好走……
“吩咐下去,让他们加快速度,船装好便即刻上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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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却渐渐小了,码头并未因为这一场雨而变得冷清,上船下船的旅人依旧,南北货物也在装卸着,只是在雨中多了几分仓促和凌乱。
林若撑着伞站在堤岸上,看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林川上前一步,低声道:“裴寂上船了。”
林若侧头,看见一身青袍的裴寂在众人的簇拥下,正一脚踏上木质的艞板,于是轻轻嗯了一声。
裴家的船很大,艞板宽而长,结实平稳,裴寂的步伐也很平稳,他前后都是身手不凡的侍卫,离他最近的大管家正亲自替他撑着伞。
裴寂回头朝码头瞟了眼,唇角微微一撇:匹夫一怒,流血五百,却也要是有本事的匹夫才好。那个人,空有皇帝的欣赏,却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半点权势,拿什么让他流血五步?不过说说狠话罢了。
说起来,这位红人竟还不如他这个失意的,陛下好歹赐了他三百御林军护送呢,那个人,有什么?
裴寂回过头来,继续前行。
码头上传来扛包的汉子一声怪异的“起咯”,也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听着让人发笑,裴寂唇角的笑意还未收回,忽然脚下一空,人重重的坠落,心脏却像被遗落在了半空。毫无准备的失重让他脱口发出一声惊呼,叫声未绝,人就已经落在了水里。
裴寂心脏回落,松了口气,他虽然水性不怎么样,但这么离岸丈许的距离还难不倒他,且如今又是夏天,周围这么多人……正想着,还不及看清楚岸在哪边,脚腕上似乎有冰冰凉凉的东西缠了上来……
“不好了,大人落水了!救人,快救人啊!”
“大人呢?怎么不见大人?”
“大人还在水里,快找,再下去找!”
“大人!大人!大人不见了!大人!”
“爹……快,快!都去找,找到父亲,重赏!重重的赏!”
“……”
林若的目光从小船上悠着绳索的渔夫身上转过去,落在这闹哄哄的一幕上,岸上船上,正煮饺子似的朝水里下人,禁卫军里会点水性的,也脱了铠甲跳了下去。
那边一直闹哄哄的,传过来的声音渐渐由惊怒变为惊恐,最后还带上了惶恐绝望,会水的一次次扎进水里又浮起来,不会水的在岸上乱糟糟的哭喊着:“大人……大人……大人……”
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呢?
不远处,那条孤零零的小船上,一无所获的渔夫将绳索扔进水里,悠悠荡着船远去了。
林若从大船上收回视线,落在身前不远的水面上。那里的水面正剧烈的翻腾着,仿佛水底有着致命的漩涡,正在吞噬着生命,又或是一条被困在网里的鱼,正拼命的挣扎,那水面激烈的起伏、荡漾、翻腾着,带着某种歇斯底里和绝望的味道。
林若看着河面,道:“此时此刻我倒想问一句,这会儿是否后悔,不该逼我将心思用在琴棋书画以外的地方?”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河面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冒出几个气泡之后,便再也不见波澜,林若抬头看向远处:这些人,总以对无辜者的生杀予夺为傲,却不知自己的性命也一样脆弱如斯。杀人而已,简单到无聊的东西,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林若身侧,将雨伞丢在一旁的林川背对着河岸蹲在地上,先插上三柱香,又斟上一杯酒,轻声道:“小书,今天是你头七,祭品已至,以酒佐之,请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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