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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过完年,开了春,天气渐渐发热,行宫里的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向皇帝请旨回京探亲。然事实上,雍正于生病时便已失去大权,弘历早已暗地里掌控权政。他盘膝坐在炕上翻阅众臣子的奏章,唇角掬着冷笑,若不经意看去,便觉与雍正年轻时一模一样。
谁也出不了这行宫半步!
春暖花开,十四又开始往池子里钓鱼了,身边多了个康儿说话,两父子絮絮叨叨,闹个没完。小院里最心焦的是丁巍,玟秋生产已有半年了,他连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十四向弘历提过几次要放丁巍回京,弘历左右周旋,就是不肯。
十四现在才明白,为何弘历和熹妃苦苦安排薇薇随驾木兰秋狝。
一家子几乎全被拘在行宫,简直动弹不得,妄想有什么别的打算。
所幸的是,我与十四在外波折多年,早养成了随遇而安的性子,无论去哪里,无论在哪儿,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总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见证了雍正的变故,十四对朝廷政事彻底死了心,若不是每日给雍正请安时,偶尔会与之谈论国事,其他时候,即便弘历派人请他议事,他也会称病婉拒。
毕竟年纪大了,小毛小病,牙痛颈椎痛的时候常有,弘历也无可奈何。
只有我心里明白,不仅是十四,就是整个大将军府的所有人,将来都要仰仗弘历。十四的爵位、阿醒的婚事、康儿的未来,都被弘历一手掌控。
而对弘历最有影响力的人,是熹妃。
所以待熹妃,我拿出一百二十分的恭谨,每日都要去她跟前请安。
这日乍暖还寒,有伶俐的丫头在山上折了半篓子桃花玩,我瞧着好看,捡了数枝造型美的,用素净的白瓷长颈瓶子装好,亲自抱着送去大殿请熹妃赏桃花。
雍正刚刚睡完午觉,由两个小妃嫔伺候着穿戴吃药。
熹妃引我坐到外间偏厅,细细的瞧着桃花,拿在手里把玩,笑道:“实在没有闲空,连出趟门的功夫都没有,不然顶好的春光,实在不能辜负。”
我听见雍正在里屋说话,可瞧着熹妃的模样,却似没听见一般。我陪笑道:“后宫也只有你能把诸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不然早乱了。”不过是一句大实话,熹妃听着,却是冷冷一笑,道:“乱?皇上在呢,谁敢乱?”
她挑着双眼瞅着我,红唇烈焰,我心中一凉,依旧笑道:“也是。”
从熹妃屋里出来,我扶着白芷脚下生风,飞快的走回小院,坐在炕上傻了好一会,才缓过气。十四在后院平台上教康儿练剑,累了一身汗,进屋喝水时见我正在发呆,便问:“怎么了?”他知道我去见了熹妃,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往熹妃屋里走一趟。
我欲盖弥彰,道:“没事。”
十四丢开茶壶,静悄悄坐到我身侧,沉默半响,道:“你原本可以不必辛苦。”我扭头朝他笑:“我哪里辛苦了?”十四伸手取下我出门时戴的银镀金嵌珠宝钿花,将散落的碎发一丝一丝细细的捋到耳后,道:“你生性淳厚,并不善刻意奉承于人。连爷都看出来了,你日日往熹妃屋里跑,她难道看不出来?你越是奉承,她越是看低你。”
知我者莫若胤祯。
我禁不住畅然一笑,道:“是很累,但...值得。”
没有什么比家人的平安更值得付出。
十四拥了拥我的肩,垂下眼帘,沉声道:“爷不愿你辛苦。”我用额头抵了抵他的鼻尖,笑道:“我不辛苦!”稍顿,又重重道:“我一点不觉辛苦。真的。”
一个家,本来就要夫妻双方共同努力,共同付出。
康儿提着木剑,躲在花窗后瞪眼:“阿玛,咱们还练不练?”
我推了推十四,道:“去吧,再练半个时辰,我让厨房摆膳。”又朝康儿道:“练完剑,吃了膳,必须背两篇文章才能睡!”
康儿大声叹了口气,一副大人模样,道:“又要背文章!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逗得我和十四抿唇大笑。
入了夏,弘历调遣了数名边疆大将回京述职,其中有一个恒将军是十四的老部下,趁着夜色往小院给十四请安。他来时快,去时也快,生怕引得弘历注意。他与十四连院子都没进,只是在宫廊上假意撞见,且未刻意避讳宫人,仿佛只说了几句场面话。
恒将军一身盔甲,行色匆匆,道:“我把阿南带回京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草原上,实在太孤单。”夜色四合,周围没有点灯,十四的脸晦暗不明,他道:“她是为我而死,本该由我带她回来,有劳你了。”恒将军轻轻一笑,道:“不怪爷,爷这几年的情形,属下心知肚明,阿南也不会怪您。”两人无话可说,又或许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便都沉寂了下去。
旁边有小将催促道:“那边有人来了...”
恒将军抱拳作揖,沉重道:“主子好生保重!”
十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保重,待将来,爷与你醉饮一场!”
恒将军往偏门处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主子,奴才身不由已,只能暂且把阿南葬在玉泉山的山顶上,若您有空,去看一看她。您如果去看她,她地下有知,会很高兴。”
十四颔首,道:“知道了,好好侍奉弘历,勿思其他。”
恒将军拂袖行了个跪礼,重重道了声:“卑职遵命!”
夜里十四独自喝了两壶酒,他年纪大了,我本不允许他多饮。但见他闷闷不乐,似乎有一肚子的心事,便开恩允他多吃了一壶。
十四酒醉熏熏,吐了一地,连站立都歪歪斜斜,半点尊严也无。
他拉着康儿说起当年远征西域时,自己是如何的骁勇善战,如何的百战不败。康儿听得认真,仰着小脑袋问我:“阿玛这样厉害,为何会贬到清河镇?”
康儿把所有的一切都理解为左贬右迁而已。
九子夺嫡是如何的惨烈,他是永远也不会懂的。
杀兄弑弟,平常人等无法想象。
我摸摸康儿的头,温和道:“一个人失败,有时候并不是他不够厉害,而是他心中不能割舍的东西太多。”康儿面露迷惘,瞅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纯净无暇。我蹲下身,道:“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把你阿玛扶到榻上去,你愿意帮额娘吗?”
康儿点点头,笑道:“阿玛太壮了。”
十四睡到半夜,又哭又笑,时而被噩梦惊醒,时而*嘶叫,就像他刚从战场上回来的那几年。我除了替他拭泪,替他盖被子,便只有紧紧的抱住他。
翌日晨起,十四亦如往常,先看会书练会拳,再吃早膳。阿醒来了信,是用满文写的,我让康儿翻译成汉语念给我听。一时弘历派人来宣召十四,十四也未推脱,换了身衣裳便去了。我让白芷寻太医要了两付解酒的汤药,细细的熬了,等着十四回来喝。
十四晚膳时才回小院,面容冷峻,令人害怕。
我担忧道:“发生什么事了?”
十四揉着太阳穴,往炕上一躺,道:“没事儿,爷只是头疼。”白芷端了醒酒汤来,我伺候他喝了,道:“晚上喝白粥,养养你的胃。”十四嗯了一声,靠在大迎枕上,几欲睡去。
如此沉闷了两三月,到了初夏时节,十四的脸才渐渐开朗。
弘历终于恩准我们一家回京。
十四最后一次在大殿拜见了雍正,他唯一一次恭恭敬敬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可雍正,却已经认不出他是谁了。
两兄弟终于在人生的尽头,达成了和解。
回京前一日,十四道:“今日天气正好,不冷不热,阳光明媚,咱们去爬山吧。”我手里给康儿缝着袜子,笑道:“咱们可不就住在山上吗?爬到哪里去?”
十四背对着我,望着窗外的日光,道:“爷去山顶看一个人。”
我放下手中针线,道:“好。”
因为山下早已被弘历封了路,除了官家的人,平常老百姓是没法进山的。所以十四没有带任何侍卫,除了我,他不许任何人跟着。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小径崎岖,荒草遍地,若不是我长衫长裤,只怕会有满身伤痕。十四在前面开路,他小心的替我拨开藤条,踩去荆棘,又背我走了两三里路,方到山顶。
但山顶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屋子,没有亭子,我不知道他要看谁。
好不容易在隐蔽处寻见小土丘,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写着“紫岚之墓”。
我戏谑道:“是个姑娘?”
十四走到土丘上,扯下几把野草,道:“她是阿南。”顿了片刻,接着道:“打青藏战役的时候,她替我挡了一箭,她是为我而死的。”
此事他从未跟我说过,忽而言及,我禁不住吃惊。
这个叫紫岚的姑娘,为了十四,不仅从怀州追到京城,不仅女扮男装入了将军府,不仅私自潜逃去追随十四征战沙场,她还...她还为十四挡了一箭。
她竟为了十四而死。
她对十四的爱,一点不比我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