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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没错。”林中响起一个男人的回答,“天下已经在变了。”
他说的笃定。
萧玖一惊,这个声音是……
谈义!
他目光紧盯着人影走出的地方,夜色里看不太清那人脸上的表情,但从那声音体形和模糊的面容来看,确实是他。
“将军也睡不着?”
萧玖坐在树下,看似随意的打了个招呼,实则紧盯谈义的一举一动。
谈义慢慢朝他走来,手里拿着一坛酒,随着他的走动发出细微的水声,在离萧玖三步远的空地站住了。
“防止有耗子钻进来。”
像是解释自己大半夜不睡的原因,谈义轻描淡写的道,萧玖心中一跳,便见谈义举起人头大的酒坛仰头灌下一口。
“啧……痛快!”
喝完,他畅快极了。
萧玖没有因他此时模样而放松警惕,耗子?
恐怕是指人吧?
摸不准谈义这话是什么意思,正思考着,身边传来动静儿。
原来是谈义直接在他身边躺下了,此时两人挨的极近,谈义一只手枕在脑后,抱着酒坛子,仰面望着天空不知在看什么,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
萧玖努力放松自己的身体,不叫对方看出不对劲来。
“今天第一次杀人?”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才几秒钟,只听谈义问。
萧玖维持和先前一样的语调和声音,平静的应了个,“是。”
“看不出来……”谈义说,“我还当你小子从前杀过人。”
当时他站在人群中,看见萧玖杀完人时的状态,怎么说呢,那种平静到不可思议的眼神啊,让人觉得他不像是在惧怕,倒像是成熟到一种冷漠无情的境界,可他为什么不想杀人呢?
这引起了他的兴趣。
萧玖愣了愣,否认,“没有。”
“呵……”后者一笑,没说什么,不过从那笑里便能听出不信。
“你为什么要入红莲教?”谈义的问题来的猝不及防,声音严肃而认真。
萧玖气息一顿,身体没有动,语气也依然保持平静,“因为活不下去。靠我们几个小孩儿,活着太难了。”
“然后就想跟着我们?”
“是。”萧玖答道,声音坚定。
加入红莲教的大多人,也都是这个理由,不足为奇。
可谈义没有说话,而是不紧不慢的举起酒坛,往嘴里送了口酒,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变化,萧玖也忍住不去看,他不知道身边之人是不是同时也在关注他的反应。
不知为何,谈义心中总隐隐觉得萧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弱小简单。
可杀完人后,扶着树干吐的天昏地暗的也是他。
说不清心里那奇怪的感觉是什么,只是他确实对萧玖起了点兴趣,甚至……应该算得上是一点点怀疑?
“跟着我们要打仗,不一定能活。”谈义这般说道。
萧玖的态度依旧坚决,“反正也无路可走,跟着你们还能混可饭吃。”
“哈哈哈哈……”萧玖的话把谈义逗笑了,他说道,“我们的饭可不好吃,要靠抢!抢输了就是个死字,到时可没人帮你收尸。”
男人咧开大嘴笑,露出的白牙在黑夜里颇有些阴森森的感觉,萧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就默默把脑袋转回去。
“弱肉强食,这世道本就如此。”
“那你肯定抢不过别人。”
谈义直言直语。
萧玖微微一梗,“为什么?”
他见谈义朝他看过来一眼,又扭过头去。
“你看起来狠,实际还是怂。”
怂的很!
想了一下萧玖杀人前后的变化,谈义又觉得,他当时很有可能是被逼急了才杀意上头,等缓过劲来,才知道怕。
萧玖:……
不好解释什么,选择默认。
接着听谈义讲起了自己,“你将军我也是像你们那么大的时候独自在外谋生,日子虽不好过,但你看我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武艺不凡,能征善战!”
他既感慨又自豪极了,言谈间颇有挥斥方裘之意,可萧玖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吹自己的,一默。
“将军与我等自是不同。”
“那是!将军我这本事是走南闯北练出来的!真武艺!天下间几人能比?!”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萧玖忍着尴尬,道了一句,“将军威武。”
“嘿嘿,我现在是越来越觉得你小子有点聪明劲儿了。”
谈义聊的开心,起初他还觉得萧玖有几分自己小时候的风范,是个狼崽子。
现在嘛,倒像个听话的小绵羊儿,虽和自己的初始印象不符,但也捧得自己挺开心的,其他半大的孩子还没哪个敢和萧玖一样亲近他。
不错,挺合自己眼缘。
萧玖不语,感觉到谈义正紧盯着自己,不明白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难道是仍对他的身份怀疑,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便听谈义又丢出一句,“小子,像之前的话,可别再跟人说了。”
……
“什么话?”萧玖心里一紧,听对方说的认真,以为对方是在警告他。
实际,谈义只是好心提醒萧玖一句,毕竟那话听起来有几分会让人怀疑他对教主的忠心,他点明道,“你最后对牛开说的,若被别有用心之人听到,可没你好果子吃。”
“我只是……”
“本将军不计较。”
要真计较,他当时就该走到两人面前来了。
萧玖想说什么,话头儿被谈义直接截断。
他也发现了谈义的态度似是和自己先前所想有些不同。萧玖一疑,没将内心的疑惑表露出来,只是乖巧的应道,“多谢将军。”
说完,萧玖不知该说什么,和谈义两人陷入了沉默。
半晌,复听谈义开口道,“你还是第一个这么喜欢叫我将军的。”
嗯?
“不叫将军叫什么?”萧玖试探着问,“将军是不喜这个称呼吗?”
“不。还是叫将军更顺耳些。”他答的自然,萧玖脑中思绪飞转,已经联想到男人身上的另一个称号——圣使。
这句话翻译过来,是不是说比起圣使这个称呼,谈义更喜欢别人叫他将军?
这可就有意思了。
两个称呼看似没有什么大不同,都是对谈义的,也不影响他在红莲教中的地位,可让谈义产生这种心理的原因又是什么?
“小子可以问问,将军是为什么入红莲教的吗?”
萧玖想了一圈儿,问。
谈义闷头喝了口酒,没有答,事实上,萧玖觉得对方没有忽然暴起打骂他,就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
就在萧玖还想找什么话说时,只听谈义开口了。
“能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活的更好。”
从口中呼出的热气带着酒味儿,男人喝的脸皮发红,只是在夜的笼罩下显得不太明显,也没叫人看出来他的醉眼朦胧。
他打了个酒嗝,说起自己的心里话,“老子一身本事,能当将军,凭什么要给人当个牵马的下人?那鳖孙儿,腿还没老子胳膊粗都敢称将军,老子凭啥不能?”
“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不争一争,岂不白来世上走一遭?!”
萧玖听完没说话,谈义的话里涉及到他过去发生的事,到底是什么事萧玖不得而知,却听出他话里的不甘和愤懑。
忽然懂谈义为什么会加入红莲教了。
谈义是真性情,也是真的走投无路,他若不想认命,就只能反了。
“将军真乃性情中人也。”
从来这儿到现在,大概只有这句,萧玖是真心夸赞。
“哈哈……”谈义又笑,饮了口酒。
他发现自己和萧玖聊天,可比跟教中大多数人说话都要轻松愉悦。
他忍不住多嘴,“小子,快打仗了,记得往人后边躲起来,战场上刀剑可不长眼。”
本是不经意的一句,萧玖心里一个咯噔,预感到不好,掩藏于夜色下的面皮紧绷着,“将军此言何意?”
“什么什么意思?听不懂?要打仗了。这回又不知要死多少人。”谈义边喝边道,态度很不在意。
死的人不知其多,他早不在乎这一点了。
看在萧玖讨他开心这一点的情分上,他才好心提醒。
“要……打哪儿?”萧玖嗓子眼发紧,不觉已满脸认真。
“你说这是哪儿?”
谈义哧笑一声反问,抬手灌了口酒,半是迷离的眼中带着点点向往和愉悦,“这浔郡……虽说不大,但是个好地方啊。”
“听说还出过不少文人大家?”
他饶有兴趣的问。
过了两秒不见萧玖回答,正要举目望去,就听萧玖答了,他附和说,“是个好地方。”
所以更不能被糟蹋。
遥望着天空中的阴云,萧玖的目光坚定,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
他小心翼翼的套话,“咱们能赢吗?”
“能!”
在他的脑子里,只要是自己带兵就不可能输!
紧接着他感觉萧玖在慢慢靠近耳边,支支吾吾,谈义最不耐烦看人吞吞吐吐的样子,当即道,“有什么就说!”
萧玖假装迟疑又担忧的道,“可咱们……咱们村里只有百来号人,我听说,城里的守军可不少。”
像是在怀疑,咱们能打赢吗?
谈义半醉的脑子还没完全糊涂,确实对萧玖的不信任感到一丝气愤,只是还来不及发作,关注的重点就转移到了他的后半句话上。
“你知道城里的守军有多少?”谈义狐疑。
萧玖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继续套出有用信息,“具体的不知道,只听说过一些。”
“哦?约莫多少人?”
谈义翻身坐起,来了精神。
此时,隔的相近的两人,哪怕夜色再暗也能多少看清彼此脸上的神情变化。
萧玖思考着道,“听说有近万人!”
他故意夸大其辞,就为套出谈义手下教众人数。
听到这个数字,谈义确实惊了一下,而后却是否决,“这不可能!一郡之兵哪有这么多?你是听谁胡说的。”
萧玖观察到他除了惊讶,却不见退缩和惧怕之意,只有可能是他手中人数远高于萧玖报的这个数字,这才不能使他生出惧意。
那说明,隐藏于此的红莲教徒少说也有上万!
萧玖心里沉了沉,脸上装着迷茫不知所措,“我……我就是听路旁的路人说过,也不知是真是假。”
说完,他试探着问,“那将军,咱们有多少人啊?要是咱们人多那肯定能赢!”
他表现的像个傻头傻脑的傻小子,也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菜鸡,以为打仗和打架一样,人多就一定能赢。
谈义笑了笑,没告诉他具体人数,只说,“就是他城中真有上万兵士,以咱们的人数也稳赢!”
“若是再多上一番呢?”
“有我在,那也能赢。”
谈义这人自信极了,可说话却喜欢直来直去,若非必要决不多绕一圈。
可他这次却并非直接肯定的说能赢,而是加了一个他在的情况下,这只能说明他没有足够的底气说出这话,所以才把自身也算做获胜的砝码。
如此一来,萧玖心中大体有数了。
萧玖皱眉思索着,一旁的谈义见他满脸的凝重之色,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当即不高兴,“怎么?你小子还不信本将军的话?”
萧玖连忙回神,摆手,“不是,依将军之武艺此战必定能胜,小子担心的……是我自个儿呢。”
他声音一低,像是极为不好意思。
“哈哈哈哈……”谈义大笑,以为萧玖是胆怯,蒲扇大的巴掌狠狠落在他的肩上,“怕什么!到时候你小子放机灵点儿,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就是了。”
仗着四面没人,谈义的声音并没怎么压低,但若是叫其他人听见这话,少不得要心里不平衡了。
每次打起仗都是红莲教中男女老幼齐上阵,不搞特殊,一手抱着孩子上战场拿竹竿捅人的比比皆是,什么样的人和武器都有,堪称杂牌军中的杂牌军。
可就是这样一支队伍,一路从齐国北边儿打到南边,至今还能不被灭,这到底是他们太顽强,还是朝中太无所作为?
萧玖幽幽的叹了口气,“我能躲一时,难道还能躲一世吗?将军,何时我们才能不打仗?”
谈义没有回答萧玖这个问题,只是默了默,他是个大老粗说不出多动听的话,胡乱的抹了把嘴边的酒渍,不甚在意的说,“那谁知道。这天下打了几百年了,四处都在打,不打只能死。”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
没人想打仗,可不打仗不反抗就只能等死,不想死就只能打仗,就像是个无止尽的恶性循环。
“国与国之间的仇怨太深,有时为利益之争,也为意气之争,双方谈不扰就只能打,平民没有活路要想闯出一条活路来,只能造反。”
“所以,这个天下永远没有安宁的时候。”
谈义静静的听着,细品了一会儿,觉得萧玖说的话在理,简单而又直白。
他又喝了口酒,酒水叮泠,不欲再沉浸在这严肃而又沉重气氛里,放声长啸一声,刹时夜的寂静被打破。
萧玖被这突然的一嗓子吓的一激灵,半惊半疑的看着他,心想这人又在发什么疯?
“管他天下怎么样,人不是能活一天算一天?!”谈义说道。
或许在他年少历经苦难时,也曾憧憬过天下太平,想过安居乐业的日子,可这种日子太过虚幻、短暂。
时至今日,他已经很久没有幻想过天下太平是幅什么样的景象。
说完这话,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抱着酒坛子不知要去哪里。
身后的萧玖疑惑的看着他的背影,小声的唤了句,“将军?”
谈义没理他,可能是喝醉要回去睡了,也可能是单纯的没听见。
他走后,此地又剩萧玖一个。
他也从天黑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