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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这边还没弄清楚这茧子怎么突然变得漆黑了,祭坛之上,那个“稽留出”吸饱了人子的精魂,又开始晃晃身形,慢慢地长大起来。它本来是个羸弱的婴孩模样,现在“吃饱喝足”,砸吧砸吧嘴,竟然双脚触到地面,一晃三摇地走了过来。
这娃娃原本的身形也就那么大,现在撑得大了些,皮肤变得有些透明,三只眼睛滴溜溜乱看。七里从没见过这等怪物,她跳下佛身,持刀向前冲去,但那毕竟是个孩子模样,七里也一时难以决定刺还是不刺。
所以,七里冲到稽留出身前时猛地停住,拿刀虚晃几下,试图以此警告对方。
那稽留出先是看了看七里,又看了看自己掌心,接着晃了晃脑袋,四肢躯干竟随着他的动作又伸长了些,现在是个小少年,皮肤却变得更加透明了,好像没有什么形质在内,只是虚虚的一个身影。这小少年疑惑地看了这个世界一眼,肩背和腿脚愈发宽阔,很快便是个青壮年的身形了。
原先还活蹦乱跳的人子们个个有独当一面的优势,有些优势甚至比蓬莱的判官们还要高明。如果他们在大难临头时可以通力协作,还是有一线逃脱的希望的,但这二十余人各行其是,终究只能落得变成个怪物的下场。
这人形怪物已经变得有四五人高,一条腿就有一抱余粗。见它迈步向建文所在的神像走去,七里没有再犹豫,向它的小腿平平劈去。可一击之下竟然好像劈了空,她的刀顺滑地划过怪人的小腿,那怪人却毫无阻滞地继续向前走。
七里仍是拔步追上,心想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这家伙停下来。没想到这个东西往前走两步,身形却反而逐渐变矮了;再走两步,又显得有些佝偻。
到了它双腿打着颤,再也走不动的时候,它不甘地向四周艰难打望一圈,无力的双膝重重跪在地上,接着便从它无形无质的躯体中没来由地倾泻出一滩黑水。
随着黑水蔓延开来,一切归于平静,那怪物的躯体本身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从婴孩长大成人又老死的过程还不到数十息。
七里收了刀,心下疑道:“难道结束了?”
可那八臂神围成的茧子里面,仍然是漆黑一团看不清楚。
七里凌空纵起,向那八条臂膀剁去,时而以刀柄重重敲击那茧子。可惜无论是砍剁还是敲击,都没有奏效,那神像的金身不知是以什么金属打造的,刀劈不进;那茧子虽然看起来只是一层脆弱的光膜包着一团黑雾,但重击之下,也是丝毫未损。
在她身后,稽留出的黑色液体像是有生命般,纷纷向祭坛上的每一处砖缝渗了下去,还发出“汩汩”的渴饮声,但每次七里回头,想看它何时消失,却发现这黑水怎么渗也渗不完。
姚和郑提督在山下打了照面,立刻冲上前斗在一处。
姚国师捻动一串崭新的砗磲珠串,将周身护得妥帖,但今天的郑提督好像有些不一样,他手持巨阙长剑,每一击都来势汹涌,姚国师要躲开剑刃已经很不容易,再也不像佛岛初遇时那样,毫不费力地就能化解郑提督的攻势。反而,他捻动砗磲珠发出的一次次邪术攻击却都被那柄巨阙剑挡下。
再加上前几日旧伤在身,几个回合之后,姚国师就停了下来。他平稳一下呼吸,一字一句道:“提督大人能从小洞天逃出,实在是出乎老衲意料之外呢。”
郑提督与他相对而立,一边听姚国师说,一边走转起来,姚国师也警惕地调整步法——双方都在寻找最佳的攻击方位。
姚国师又抬眼看了一下远处的大阵:“我借洞天开启幽州苦海,是想让四灵与幽州苦海同归于尽,令新都安定,还望郑提督不要违背圣意。”
“你蛊惑之下的圣意,让许多人为你的计划丧命,我有什么理由不违背吗?”郑提督淡淡道
。
他当然知道燕帝已然对自己起了杀心,所谓蛊惑二字也不一定就是事实。但眼下先要对付这个妖僧,言辞中还是要把他和燕帝划清界限。
姚国师没有答话,两人又挪了一步,突然听到北方传来一阵巨大的怪声。那声音就在身边响起,却仿佛来自天外,两人偷眼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时,只见那里的城池之上突然现出一座巨大的罩子,像一朵花苞一般将整座城包了起来。
郑提督一时没搞懂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姚国师却拊掌笑道:“大阵这不还是启动了嘛。”
接着他迅速收起笑容:“难道我要拿来当诱饵的……本来应该是太子?好,好。”
郑提督一怔,好像这老僧很在意这一点。只见姚国师继续踱着步,也不怕自己偷袭,一个人在那里掐指算来算去:
“是了,你们都去过佛岛,身上也都有那种气息……但老衲真是想不到,他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如何就成了幽州苦海需要的那个人?”
郑提督听出姚国师语中混杂着嫉妒与不满,知道这人惯于臧否人物,是个无理取闹之人。不过这以身赴险的事怎么在他眼里就那么光耀了,也真是不明白这妖僧总在犯什么别扭。他将剑指向姚国师,又问道:“他会怎么样?”
姚国师避而不答,只是摇摇头道:“提督大人,虽然出了一点偏差,但一切都还在按我的计划进行,你看,与天道抗衡是注定没有结果的。那偏差就是你,现在唯一的拦路虎也是你提督大人。你当然可以与我缠斗拖延时间,但最终都会是于事无补。”
姚国师说着看了看郑提督的剑柄,柄上的牛皮挽绳挂着一个指甲大小,却极其复杂的吊坠,心里明白了大概。他欺身而上,先是右手朝天翻作一掌攻击郑提督面门,待郑提督掉转剑身削向自己,便不闪不躲地任由巨阙剑刃在自己右手尾指划过。
一节干瘦的尾指“啪嗒”掉在地上便燃烧起来,而郑提督剑柄上系着的那枚东西却也已经到了姚国师手中——显然那又是一个给剑增加了对抗法术的小玩意。
“好,”郑提督也不慌张,“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用这东西,用全力与你作战。”
山腰之中,铜雀激了燕帝那么几句,后者却毫不在意,铜雀只能闭了嘴不说话。
从他的角度看去,那新城之上以四灵镇守的位置为边界,已经缓缓生长起一个巨大无匹的罩子,长得又像花苞,又像一个撞钟。这罩子是如此之高,以至于他和燕帝等人只能抬头仰视。罩子里的东西看不太清,但好像有一股黑气正在地面上缓缓上升。
不,那不是黑气!
铜雀眨眨眼,那分明是一阵黑色的豪雨,倒着向钟形罩的顶端坠去,就好像城砖是天上,罩子反而是地面一样。黑雨越下越大,以至于汇集成几股黑色的水龙卷,向钟形罩的顶端倾泻下去。混杂在黑雨往上飞去中的东西还有满城的杂物,他甚至怀疑还有没来及撤出的百姓死于这场灾祸之中。
不一会,钟形罩的顶端就汇集了一泓黑色的海洋,从铜雀他们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到黑海整片烟波浩渺的水面。
所谓水往低处流,但显然在这个罩子内部,天地已经翻覆过来。
铜雀心道,正确的观看方式恐怕只能是拿个大顶,在半山腰倒立着看了。
钟形罩蔓延十余里的光膜熠熠生辉,但几乎每过一息,它表面的质感都会发生变化。有时那罩子上仿佛火烧一般有红色的纹路蔓延,有时却又像坚冰一般寒光耀目,但仔细分辨就可以看到,那些纹路竟全部隐然是四灵的形状。
铜雀只能判断出,这应该是四灵正在与什么极凶恶的东西搏斗,却不知这其中的具体过程是怎么样的。
他正想着,又见一个小小黑点从地面升起
,贴着钟形罩的内壁缓缓向顶端滑落,仔细看时却是腾格斯那艘乌都罕号。
乌都罕号越滑越快,越滑越快,直到猛地落进那泓黑水,在水面倒立着游走起来!而在水面和地面之间,竟有一只巨大的鹰影在盘旋不休,时而去搏击那黑色的水龙卷,时而去啄动钟形罩的内壁。
“那又是什么?”燕帝放下千里镜,不悦地道。
铜雀偷笑不已,正琢磨着要不要告诉他那是前朝的灵船,燕帝已经知道那船是悄悄从官修河道进来的。却向底下的人吩咐道:“事成之后,新都通往渤海的官道可以填平了。”
接着,他漫不经心地向铜雀道:“教你临死前开开眼,看看四灵是怎么困住幽州苦海的。”
在茧子内部,建文没有再感受到身躯的疼痛,一切都停了下来。他深吸口气,仿佛度过了一次新生一般。茧子外的世界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建文便在这个小洞天之内向外推了推,小洞天纹丝未动,他又掏出铳射了两发,发现这东西毫无损伤。
“果然是两个世界,不可以常理度之。”
建文一手按向茧子内壁,一手向自己的脖颈一侧点去,这是郑提督教他的一个法子,可以让他心跳停一拍,从小洞天中顺利逃脱。
五脏之中,唯有心脏永动不休,停一下倒是好说,再重新启动就费工夫了。郑提督武艺卓绝,这对他而言并不难,可建文自己是二把刀,因此这法子不得不说有些冒险。
但茧子外面就是七里,只要能够借此脱身,她就可以帮自己恢复心跳。
想到这里,建文嘿嘿傻乐一下,先是做好准备,接着并指如戟,疾向自己“翳风”一穴点去。可他试过一下之后,心脏非但没有停跳,反而有一阵怪异的嘶嘶声在头脑中响起。
“什么人?”建文忍住一阵晕眩,问了一句。他刚刚觉得是姚国师在捣鬼,可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莫说姚国师本人不在这里,就算在这里,他也不是如此遮遮掩掩的人。
“呜呼……唔哀……”那声音如泣如诉,好像并不是普通人类能够发出来的。
“什……什么?”建文捂住了脑袋。
那声音变得清晰了几分:
“幽州……苦海……”
随着此人的语言艰难成型,茧子的内壁也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建文一惊,睁开眼睛向外看去,只见茧子外面的地面不知为何多了许多黑水,七里正攀附在神像手臂之上,满脸紧张地看着自己。他这才发现,茧子内的自己也正在被这种黑水浸泡。
“幽州……苦海……”
更离奇的是,这可怖的黑水蜿蜒不休,就好像本身就具有生命一般。每当它发出那种令人不悦的声音,水面就会显现出一些涟漪。
“原来幽州苦海是个怪物?”
建文又抬头向天空看去,只见天上黑云密布,好像有一片黑色的海洋无依无凭地倒悬在天空之上,显得诡异之极。海面上风雷涌动,时而还有四灵的印记在空间中闪现。
“青龙船?为什么郑提督已经出去,大阵却反而启动了?”
建文觉得自己有些失神,他只能看到外面的七里焦急不已地击打这个八臂神构成的空间,但却无论如何都进不来,而他自己试着动动胳膊,却无论如何都伸不出手。
两人隔着小洞天的茧,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
外面的七里终于能看到建文,可她丝毫不敢放松。
——之前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在她不甘心地重重击打茧子数百下后,终于见那茧子重新变得纯净,里面的建文大概已承受了足有百万次利刃加身的痛苦,却仍然稳稳结着跏趺坐。
——但他的整个身体,已经变得黝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