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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郎君坐在高高的银交椅上,一边用机械手上的铁关节闲适地锵着斩马刀的刀刃,使它更加锋利,一边看着船头甲板上正在休整的建文一行人。
建文他们说是休整,其实忙碌得很。先是需要补充大量的淡水,再者建文喝完水还要负责给每个人治伤,要是治得更加严重了,还得多试几次才行。
眼看建文的手伸来伸去,不时传来琉球三老的叫喊、百地七里的嗔怪、腾格斯的舒爽,还有一个不知所谓的南洋老太太在一旁闭目养神,小郎君哑然失笑——这可真是一个过于奇怪的组合。
阿抛换了班,从瞭望台攀下来,揉着干涩的眼睛走到小郎君身边。他在甲板上一站,就仿佛凭空生出一棵树一般,立刻给银交椅的位置带来一大片荫凉。
小郎君头也没抬:“阿抛,这是咱们等了三天的人,你觉得怎样?”
建文他们好像忙活得还挺精神,这几个人阿抛都熟悉,但看了一会,总觉得每个人都透着一种陌生。他回答:“已经不是从前那样。”
小郎君叹口气:“但他们从前还有条灵船,现在连船也都没有,想要在我蓬莱站住脚——难啊。”
阿抛点点头。判官郎君虽然语气失望,听起来却并不是有意刻薄建文,而是实情就在此间。
以前建文来到蓬莱岛能有一帮判官支持,不得不说里面有一个原因:他拥有那条足够神奇的船。现在这个加成消失了,简直像关爷爷没了赤兔马和偃月刀一样,他们还在那里精神百倍,真不知这股子自信是哪里来的,这是哀兵必胜吗?
阿抛瓮瓮地道:“既然是这样,判官郎君自可以取了蓬莱之位。”
小郎君却一句话没说。
那边建文终于忙活完毕,又喝了几口牛皮袋里的水,终于清醒许多,只是衣服里的盐渍还沁得身上发痒。
他走到小郎君面前,道:“极东秘宝你也一直感兴趣吧?那毕竟是破军大哥的遗物。”
说着,他解开腰间布袋,取出一个晶莹透亮的紫红色水晶物件:“你救了我们好多条人命,拿去吧!”
水晶头骨划了一道晶莹的弧线,向小郎君飞去。没想到刚飞到小郎君身前,后者便伸掌一推,水晶头骨又凌空飞回到建文怀里。
“我判官郎君是输不起的人吗?”小郎君语气挺松快。“走蛟船的确不如青龙船迅速,我心服口服,现在赌约结束了。”
“哦?”建文早早就环视了一周,“但我看你们有备而来,连哨兵船也没有多派几艘,好像是在附近等了很久的样子,船上箭伤和炮伤这么多,显然是战斗过,而且我猜对手就是那帮大明的新水师。”
接着,他盯着小郎君道:
“换句话说,你们其实很早之前就到了这座岛。只不过……我们双方是一个攻不进去,一个逃不出来。”
小郎君点点头,他明白了建文的意思。
哈罗德拿到水晶头骨这条消息是确凿无疑的,所以如果按照找到哈罗德为赌约的终点计算,自然是建文他们赢。
但问题就出在北海水师退兵之前。那时双方虽然都在水母岛一带,但其实都属于身不由己的状态,各自深陷困境。连自己的自主行动都没法保障,那水晶头骨的归属其实也就是一纸空文,直到明军退了,才算是重新开始公平竞争。
而现下,他们被小郎君所救。
小郎君眉毛一扬:“是,的确,你说得倒没错,我们三天前就来到这里,还和北海水师打过照面了。但咱们是海盗,规矩和陆上赛跑自然不同。现在谁拿着,东西就算谁的。”
建文见小郎君轻飘飘地打发自己,压根不下这台阶,心知他是打定主意放弃蓬莱主位了。这人的性子乃是想到便做,什么后悔药统统倾进海里,因此只要决定的事情也不会再变,自己多说无益,于是便把水晶头骨收了起来。
“
咦?”“这就妥了?”小郎君带来的判官之间,有几个开始窃窃私语。
赌局到此,便在一副云淡风轻中结束了,看起来一点也不激烈。这不光令判官们有点摸不着头脑,建文的伙伴们也颇感意外。这两个男人声势浩大的赌约,就这么淬火似地冷下来了?
他们纷纷看向未来将执掌蓬莱的建文,但建文并没有打算现在表态何时就位、今后对蓬莱的计划如何。因为关于收走青龙的那个人,他现在还有很多问题——那也可能是即将威胁到蓬莱的问题。
他向小郎君发问:“北海水师不把船打沉是绝不会收手的,你们定然是遇上什么难以解决的阻碍,才匆匆结束战斗。难道是那个大水母攻击你们了?”
小郎君饶有兴致地摇摇头,接着举起自己的残手。
建文恍然大悟:“果然是郑提督吗?”
小郎君从银交椅上一跃而下:
“他来时战事正紧。我见他有话要对新水师说,便觉得你们大明自家事,自家理不清,打起来也没意思。退了几里,又来一个什么大明和尚,直到你们又打完了,才有空暇接你们。”
说完,他指了指交椅,意思是让建文去坐坐试试,接着便拔起斩马刀,自行走到船尾去了。
建文从小郎君的语气中听出来了,他这是显然不想和大明内部的争斗扯上半点关系,连救他们也好像是搂草打兔子般地捎带完成似的。不过,这也代表了蓬莱一批人的态度。先是与大明水师一战而始,后是以佛岛之乱终结,那些本来就不想去与这个庞大帝国周旋的判官,这下更是铁了心守住海洋,不再向往陆地半步。
但是小郎君这么简略地一说,语中甚多不详,建文也没法推测郑提督路过这里到底是要干嘛。
他左右看看,见阿抛还像根桅杆一样矗立在船头,便直呼:“阿抛!”待他走来后,就问他当时战场上发生了什么。
这阿抛也是个奇人,他知道建文虽然还未身登蓬莱主位,但日后免不了和他打交道,便赶紧走了过来。他平日里本来传令惯了,一句话也不多说,如今听建文这么问,却像竹筒倒豆似的,先把使节如何捣乱插入战斗,双方如何停战,郑提督如何驾到解围,小郎君如何兵退五里,一桩桩一件件讲了一番。
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总带点南洋戏曲的调子,伊伊阮阮的,也不知是从哪儿看来的。添油加醋更是免不了,一时间还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做了夸张。建文听得瞠目结舌,心想他平日里的传令工作力求精准,看来一定埋没了唱戏的才华。
但建文仔细听了一阵,还是从他的叙述中得到两条关键的信息。
第一点很容易推测,那就是郑提督乃是被邪术约束来此,他不仅自己下不了船,看守的三灵船也被吸了个空,也不知道佛岛之上父皇的坟茔可还安宁。
郑提督本来跟他说要在佛岛赎罪诵经,了此残生,没想到也天不遂人愿。至于打扰他清净的人,不用说就是那个黑衣老僧,小郎君没跟老僧打照面,多半也是出于郑提督的吩咐。
第二点却令建文颇有些意外。
据哑鲁国王子的行为来看,是朝中有人托他寻找自己,且与北海水师并不同路;而这个人是谁,王子并没有明说。按说自己离开朝廷都两三年了,燕帝叔叔即了位之后,朝中和自己关系还算不错的皇亲国戚已经死的死,失联的失联。大浪淘沙,剩下的也就全都是要杀他而后快的,是谁要托这么一个奇怪王子来找他呢?
难道是沈缇骑,不——建文老改不了这个顺口的官衔——是沈千户吗?但是哑鲁国虽是番邦,他也万万不可能指使王子,除非……他已经当了指挥使。
想到这里,建文对自己讪笑两声,道一句“怎么可能”。他只能把这个疑团按下不想,又问阿抛:“那郑提督到底和小郎君说了什么?”
这下阿抛更
来劲了。原来郑提督离开北海水师来到蓬莱船队时,船头与他相距就更近了,小郎君和郑提督俩人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就把郑提督如何告知小郎君劲敌将至,这姓姚的老僧手段如何邪门,如何说北海水师所围之处就是建文和青龙船,唱念做打地讲了一遍。
四周闲散的人也都过来听这个大个子绘声绘色地讲话,船头一时间变得热闹非凡。
阿抛讲道:“紧张!紧张!紧张!小郎君眼看提督又道:‘小郎君,你我虽有断臂之仇,但你和小靖王的赌约,还是有几分儿戏了。’小郎君道:‘强者之间自然有自己的决断方式。’两人就此僵持不下。”
建文听了噗嗤一笑,郑提督说话哪里是这样,口中又哪说得出小靖王?
但还是心想:“原来他们早知道青龙要被收,却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保得我们一行人性命。”
“郑提督道:‘你们赌斗一成,必然立场分明。但来自大明的劲敌就在我身后,你不去找大明的麻烦,大明便不会来找你们么?’”
判官们是第二次听到这番对话,但其中道理大多仍未反应过来。建文听到这里却叹了口气,明白今天小郎君的反应为何是这样了。
本来他和小郎君的这次赌斗,说起来是一次对彼此的试探和考验。说白了,这趟旅途所面对的一开始就不会只是风暴与巨浪,而是一天一个变化的四海形势。他和小郎君彼此都怀疑对方是否有那种统御四海的器量,因此是把四海作为赌场。
而郑提督的言下之意是,无论哪个人当选,对大明的态度都会与另一人截然不同。小郎君显然被郑提督的话触动了。他定然是意识到,如果接下来新的北海水师,甚至那个诡异的老妖僧仍要和蓬莱针锋相对,那么不如把主战场让给建文的好。
建文心中理解,小郎君这一决断既不是逃避,也并非推卸,而是意识到蓬莱接下来可能要面临的是何种威胁,只有这么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尽管他现在对建文的信任可以说是远远没有建立。
建文望向船尾处拄刀人的背影。做出这一决定,就意味着小郎君从此要尽力辅佐自己了,就像辅佐破军那样。
耳旁阿抛继续唱道:“这正是‘阿哥出门向南洋,人争口气佛争香。祝哥身体爱保重,保重身体得安康。亲哥赚钱爱寄转,妹在码头等亲郎’。”
“……这都哪跟哪。”建文转回头来。
这几句俚俗的顺口溜,显然是冲着四周水手们说的吉祥话,纯粹是为了讨个彩头,跟郑提督的事半点关系没有,可见他要说的也都说完了。
阿抛最后擎起手臂亮个相,恢复了不苟言笑的样子,众人的鼓掌声却一浪高过一浪了。一片喧哗中,建文在默然思索:这个连郑提督都能困住的姚国师名不见经传,到底是什么来头?
按照之前他得到的信息,是贪狼告诉了小郎君如何追逐建文,又告诉老阿姨那片海中诡异气息的来源,才导致大家纷纷来到这片海域。
在这些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是主动追着那姓姚的国师去的,那就是老阿姨。
他离开人群,去问老阿姨:“婆婆,这海洋中的黑白两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我,还有蓬莱,究竟是黑还是白?”
七里、腾格斯和哈罗德见他这么问,也纷纷凑过来,聚到船头了。老阿姨正在给自己的鼻孔熏一种怪异的草药,现在她从耳朵里喷出两股轻烟,缓缓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比你们知道的所有人存在过的时间还要更久……”
而在船尾,小郎君对那些超脱于凡尘的秘辛显然没有兴趣,斩马刀仍然握在手中,远远望向蓬莱本部的方向。
唱完戏的阿抛来到船尾:“什么都没有,却真的要做蓬莱之主了。”
小郎君转过头来,却重复了阿抛的话:“但的确,一切已经不是从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