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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能为青年解疑答惑的禅宗门庭,最重要的就是拥有一把舒适的躺椅。
建文缓缓在这把藤椅里躺倒,触手之处尽是斑驳古旧的痕迹,一看就有不少人曾在这上面开悟过。
莲涛宗舫也捉了一把方凳,放在藤椅一侧,手中拿个木鱼,在凳上结了个跏趺坐。他并不与建文对面而坐,是为了在建文领悟禅理时不必被他直面,精神上可以有些转寰的余地。从这一点看来,他的确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禅师。
建文道:“禅师,我近日来经常梦见……”
没想到莲涛宗舫却伸出手,直接地打断他:“施主什么都不必想,想睡便睡。”
“可我还没说要问什么……”
“自己便知道自己要问什么呢?老衲一声木鱼过后,你尽会自行醒来。”
莲涛宗舫的话仿佛有魔力一般,让建文闭上了眼睛。
寺内僧众敲起令人心思空灵的钟磬,山间的松风似乎也裹挟着燃香的气息,建文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正被十几个七杀轻柔地推着水母油一样,整个人清凉无比。加上刚刚泡过温泉身体有些消乏,他一时间竟真的如坠梦境。
建文知道这冥想得来的境界只是一个引子,就像殿试的题面那样,是为了随后的机锋做话头。
“施主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莲涛宗舫的语气循循善诱。
“一片海,水流颇急,海上升起一片迷雾。”建文闭着眼睛,不自觉地道。
“人生正如这无明瀑流,人在其中,时时漂溺。施主颇有慧根。”建文听出莲涛宗舫语中赞赏之意,“往前走,你能在雾中看到什么?”
“青龙的角。日本岛的码头。蓬莱的影子。西洋的舰队。好像还有金陵皇都的轮廓在海上升起……”
“施主的思虑甚是深重,乃是背负诸多使命之人。”在建文的耳中,禅师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可是啊,施主自己又在哪里呢?”
自己?建文在冥想中呼吸着雾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好像是在海淘斋做朝奉的时候穿的那身布衣。他刚刚惊呼一声,又觉得头顶甚重,摘下来一看,竟是一顶大明皇帝的冕旒。四周人影幢幢个个披盔戴甲,建文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的雾气缓缓散开。待他抬头看时,一片碧蓝海面之上,竟又出现佛岛那郁郁葱葱的轮廓。
佛岛……不是毁了吗?建文稍一疑惑,便想起这好像是自己和伙伴们初次登上佛岛时的印象。之前在蓬莱岛时,建文曾经梦到过这里,七里离开后他也梦见过这里,但在莲涛宗舫指引的冥想中,这次的佛岛显得尤为真实。
“青龙——”看到身边并没有青龙船,建文跨着大步趟着海水,朝岸上走去。
沙滩上自己的脚印连成一长串,他信步而上,路边有无数供着佛像的洞窟,远处大大小小的佛像更是不计其数。
在诸多石窟中,建文发现其中一个十分特别——石窟里面,一座如来佛祖的站像还没有建好,只是徒具大略的形状——当然这没什么特别,特别的是——从没雕完的石窟内,竟无端生出一根古藤。
时间久远,古藤已经无花无叶,只剩下一根枯干,像一根拄杖似地,斜斜地指向天空。古藤边刻有三个擘窠大字:化龙杖。字迹随石势,一派天然,又不知是哪位高僧所留。
建文记得这化龙杖的典故乃是宋时一位高僧云门禅师的故事,说的是他以一根拄杖示众,说我可以将这根杖化成一条龙,吞下整个乾坤,那么哪里来的大地山河呢?他言尽于此,没有更多说教,这则公案却因此流传下来。
如今四下沧海茫茫,左右更无一人,建文不由得又想起这一节。他从小读的经书本就繁杂,知道禅宗机锋是闲来时值得玩味的点——这“掷杖化龙”的云门公案偏又是截断众流,如铁壁立海的经典——但是自己为何会看见这个,难道这其实是那次登岛后忘掉的真实经历?
他越想越摸不着头脑,忽然听得“咚!”一声木鱼响后,化龙杖和佛岛、海水尽皆不见,眼前又是一片明月松风。
“施主?施主快醒来。”听到莲涛宗舫的呼唤,建文坐起身,见四周僧人矗立,齐齐盯着自己,竟有种严阵以待的感觉。
建文知道这是机锋的真正开始,便高声询问:“如何是化龙杖?”
莲涛宗舫迅速回道:“龙角可拔得下来么?”
寺中众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低声称赞不已。这些僧人都知道打机锋的妙处,便是有一个化龙杖的话题在那里。建文看看众僧的反应,也明白如果放过这个话题,便是丢失开悟的机会,但如果是捡了话头就一遍遍强答,反而就算是钻了龙角尖,算不得好机辩家。
想到这里,建文干脆问:“既然不可一遍遍答,何苦要一遍遍问?”
刚一出口,却见莲涛宗舫笑着向他摊了摊右手。
“原来如此!”建文忽然恍然大悟,这个问题正是莲涛宗舫可以反问自己的——相当于这高僧引导建文,挖了一个坑让他自己来跳。
就着这个问题,建文盘腿坐在藤椅上,开始回忆起刚刚冥想中见到的那些东西。那似乎是自打从父皇的宝船上跳下后,种种因果在争相地出现,一个个亲友来了又走,想要他做个选择。
“这便是解答我疑惑的门径吗……”
“哪里,老衲怎会知道施主想进哪扇门?但刚刚帮施主找到的,却是你要进的那扇门的钥匙。”
“化龙杖。”建文看到莲涛宗舫已经把木鱼交还给寺僧。
月已经升至极高,虽说他只得到了这个公案,但这一刻,却的确是他在七里走后的这段时间里,最为轻松的时刻。当下建文便下了藤椅,辞别莲涛宗舫,回去休息了。无论如何,他目前最需要做的就是去救哈罗德。
天一大亮,建文就喊上腾格斯出海,他们并没有惊动将军,而是选择静静地离开。
刚到青龙船上,王狼就扑了过来,表达对他们的热情欢迎以及想念。
腾格斯蹲下来揉了一把王狼的脖颈,笑哈哈地回道:“俺和安答也想你了。”
离开日本后,建文和腾格斯行驶在小东洋,一路顺利。不过两日之后,眼看青龙船要抵达海图上标注的哈罗德可能所处的位置,海上却突然下起大雨来——这季节的大雨可不太常见。
青龙船的舵盘在外面,柁楼本来只供休息议事,现在建文和腾格斯躲在里面,听着大雨砸在这艘夜航船上的声音睡觉,王狼把耳朵贴在甲板上随时关注船内外的动静。
但后半夜的雨声实在太大,两人一狼给吵得睡不着,纷纷坐起来。腾格斯睁着惺忪的睡眼看向建文,也不知道干什么好。
“有件大事需要准备。”建文一拍脑门,噔噔噔从屋里台阶跑进下层船舱。
腾格斯懵懂地看着舱底亮起微弱的灯火,过了一会建文抱着一大竹筐东西又爬上来,顺手扯开一张大油布料在地上摊开——原来是想做包袱皮。
“你来看。”建文一样样往包袱上放东西,什么毯子、药瓶、淡水和盐块,甚至还有整整两筒炸药。“这哈罗德也没说清楚岛是什么岛,山形水势如何一概不知,所以只能按照最坏的情况打算了。”
“安答放宽心,哈罗德那人,便是在岛上扔三年都死不了。”
腾格斯嘴里一边吃着日本带回来的柿饼子,一边大大咧咧地道。
“倒也对,怕是岛上的海鸟都会被他吃光,多带点吃的和淡水。”建文往包裹里扔了个椰子,“不会有什么野兽怪物吧?”
“再大的野兽能打得过王狼?安答不放心,多带两把火铳是正经。”
建文点点头:“那要是哈罗德自己已经受了伤……我看看夹板还够不够。”
腾格斯看建文忙来忙去,不禁笑了:“有安答你在,还怕什么受伤……”接着又挠挠头:“哦我又忘了,你现在治伤也是老萨满念经,时灵时不灵。”
想起老萨满,腾格斯突然不说话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方向,复又一笑。
建文包袱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最后竟卷成了一个大包裹。
“为什么包袱总是越背越大呢!”劳累一番的建文叉腰而立,觉得这简直是句谶语。
“七里妹子不在,安答自己便婆婆妈妈起来。”腾格斯干脆上前把包袱提起来搭在半人多高的王狼身上,大小倒是正合适。
又行了半个多时辰,窗外的大雨还是没有停。时而有巨大的闪电,挂龙似地充斥在天海之间。
腾格斯看向窗外,突然,一道银亮亮的闪电照亮了海面上,他似乎看到那里冒出一个白色的巨大物事,远远地反着光。
腾格斯揉揉眼,那东西却又看不清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嚓”的电击声。
“安答你看,那是什么!”
建文被腾格斯带得也紧张起来,随他一起看向所指方向,齐心等待着闪电的再次降临。
又是一道耀目的电光降临熄灭,滚滚的电击声再次扫过青龙船。
建文看向腾格斯:“看清了?”
腾格斯猛力点头:“看清了安答,是个透明的蒙古包。”
建文听他这么说,倒是一怔:“可我看到的明明是一座小岛。”
两人一起看向王狼,觉得畜牲的眼睛要比人的还锐利。王狼背着包袱,无辜地看看腾格斯又看看建文,努力甩甩耳朵又摇摇头。
建文回过头,努力向天际眺望那片神秘的海域。刚才电光闪起和雷音入耳间有一个时间差,根据哈罗德教过他的“闪电雷音”判断法,那片海域距离此地不远,似乎正是求救海图上的标记点。
“不管是什么,青龙,加速开过去!”
青龙船排开瓢泼大雨,在暗黑的海面上高速行驶,直到那片闪着亮光的海域不需要闪电照亮也能显出样貌,才降低了速度。
建文站在柁楼向外瞧,看到眼前奇景,他和腾格斯、王狼一样都是如痴如醉,一时间忘记了说话。
正如建文所看到的那样,在那片暴风骤雨肆虐的黑色洋面上漂浮着的,竟是一座美不胜收的仙山琼岛。但腾格斯说的也没错,那岛外面罩着一层透明的圆形穹顶,正像一座蒙古包那样。尽管外面是暴雨倾盆的黑夜,内里的岛上竟然是太阳高照!
建文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连天的雨水泼打在那层穹顶上,只是流下一层层水迹,说明的确是它隔绝了岛外糟糕的风雨。穹顶内部直接生有一团亮斑,太阳般高悬,看来这天穹里应该是另有一套风雨阴晴。
“奇了,这是怎么罩住的?”腾格斯比划着那罩子的大小,啧啧称奇。
建文令青龙船缓缓接近那岛,岛上的风情也一点点展露出来。那岛内山势起伏,郁郁苍苍,下有细腻的沙滩环绕碧蓝色的海面。
青龙船行驶愈近,再看岛中的那座顶峰便已经是仰望了。
主峰的腰处,似乎还有亭台楼阁从高处露出飞檐,仿佛生在云间;更有琼花般的瀑布沿着崖壁倾泻,白猿青鹤在崖间纵跃不已。
若说佛岛外表是金银眩目,璎珞成雨,处处宝相庄严,见之如闻梵音妙乐,那么这座岛便是素雅之间难掩风流,可谓是一座看起来就令人身轻体快的洞天福地了。
船再近些时,王狼轻声嚎叫,腾格斯也指着岛上说有人。建文定睛观看,的确人影幢幢地,有山林野客、渔樵相对,享受着与海外决然不同的艳阳天。既然这些人看起来像是在此地居住已久,就可证这里并不是一片废弃的岛屿,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来到这座岛上。
“吞舟
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建文不禁吟哦起这两句诗。
破军的机械岛取名“蓬莱”毕竟只是假托,说的是建立者对海外乐土的向往。看到今天这座岛屿,建文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想——也许那些先人苦苦寻找却又不知其所终的,就是这座飘飘然遗世独立的仙岛?历代寻仙者或入山岳,或出海外,难道这里就是所有出海寻仙者旅途的终点?
他命青龙船缓缓转过一个角度,将那片海滩尽收眼底。
海边有几艘舢板样的渔船往来,岸上还有晒海带的架子,虽没有多少仙气,倒也是一派自给自足的渔家景色。岸上有小孩儿奔来跑去,可见是一片安全的海域。建文回头对腾格斯道:“如果哈罗德就在里面的话,咱们的一番准备却都用不上了。”
腾格斯点点头:“你看那里人更多。”
两人接着朝岛上看,又见三五个姑娘小伙,均着简单的布衣,围着沙滩上一个半躺样式的交椅送着什么水果盘子。那躺椅上躺着一个人,赤脚穿着一条仅到膝盖的鲜艳短裤,上身白色单衣,脸上盖着一个欧罗巴样式的海盗帽。
“那人……是不是有点眼熟?”建文指向那个躺椅。
只见椅子上那人右手胡乱摸了一个果子,左手拂开海盗帽,把刺眼的阳光挡在眼前。尽管苍白的手挡在眼前,那头金色卷发还是出卖了他——
“什么,哈罗德竟在岛上享这种福!”建文和腾格斯齐声在凄风苦雨中怒吼。
他们两个人经历数般险阻,总算是到了这里,已经是身心俱疲,但是看哈罗德这家伙在里面游手好闲,一副告假勿扰的样子,也不知道所谓的宝物找到没有,一切实在令人气愤。
眼见这西洋人屏退了众人,左吃一串葡萄,右拿一块菠萝,正在阳光下大快朵颐,吃得兴起还翘起二郎腿,对着海面吐葡萄皮,建文突然想到,毕竟岛外殊少光照,没准哈罗德在里面也算个睁眼瞎?他问腾格斯:“你说这家伙看得见看不见咱们?”
“咱们也进这蒙古包,上了神仙岛看看就知道了!”腾格斯显然还在义愤填膺。
建文陷入了思索。这岛圆周是一个穹顶,连闪电和水幕都能阻隔,又不像神风战场一样是一座风幕,那求救的机械鸟又是如何放出来的?还是说,只有在恶劣天气下才会有这层穹顶?
但这座岛实在过于陌生,又没听任何人提起过,任他一个人瞎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大一会,此时天色已经将要大亮,海平面已经有亮光翻动,雨也在慢慢停止。虽说腾格斯连连道“反正这小子现在吃香喝辣,我们也不用急着救他”,但建文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比如哈罗德为什么要放个机械鸟出来求救?但眼前这世外桃源又不像作伪。
他们接着往哈罗德的方向看去,这荒无一人的海滩上似乎连潮汐都没有,那金色光斑却越降越低,哈罗德打了个哈欠。
“那里是夕阳了。”建文喃喃道。
“岛!岛要动了!”腾格斯见王狼突然奋起直吠,便指着那片沙滩大喊。
建文一看,那岛外的穹顶果然左右掀动了一下,里面的岛屿也像碗里凝酪,整个颤动了一周。由于这岛太过巨大,看得建文心里一颤,不禁抱住身旁的柱子,仿佛如此倾来覆去的是他们所在的青龙甲板。
那山间的恬淡的长烟扰动一番,卷起几缕云丝,瀑布更像是从茶博士的壶嘴里倾出,在山前抖抖索索,更有几个猿猴直接从瀑布上的藤蔓间失手坠了下去,消失在深潭中。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建文和腾格斯都忍不住伏低了身子。
再看沙滩上的哈罗德,他仿佛一点不以为意,抓紧躺椅的扶手任凭大地摇晃。
海水鼓荡,在他身前摇动不止,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生生形成一次涨潮。潮只有一次,它褪下后,沙滩被重刷得平滑如镜。
银色光斑升起,似乎还能看出是个下弦月,旁边有数点亮星。穹顶里的哈罗德见潮停了,便看看天,站起来整整衣袖,走到沙滩上。
接着,他开始用轻快的步伐行走蹦跳,好像跳舞一样,一会就把光洁的沙滩踩得乱七八糟。
腾格斯十分纳闷:“这家伙在干啥呢?”
建文没说话,他也疑惑地看着在这一切。现在沙滩就好像一个戏台,他和腾格斯两个人是观众,看的却是哈罗德这怪异的独角戏。
“他在写字。”建文看了一会,语气严肃起来。“第一行是——第五十七天。”
“这么久?”腾格斯大骇。
看来,这种生造的潮汐与日出日落,已经在岛内持续了不知多久。岛外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初阳的光线虽然贫瘠,却已经照得建文眼角微痛,那岛外的日光与岛内的夜色形成强烈的反差,正和他们刚刚初见仙岛时的情形截然相反。
“停住了。”建文道。
果然,岛内经过一番动荡,马上恢复了恬静,现在正是一派明月皎皎,照出深山松影,连瀑布的流动似乎都放缓了。这就像李白山间夜宿时吟诵的场景,危楼百尺,高声不复,一切仿佛仙人的一个哈欠。
哈罗德仍然在月光下走走停停,脚下的汉字也明晰起来,啰哩啰嗦的一共有三行。做完这一切,他望向青龙船的方向。
这一瞬间,建文和腾格斯两人觉得哈罗德是不是看见他们了,不由得举起手向他打起招呼。然而遗憾的是,这洋人长呼一口气,就离开躺椅,往岛的深处走去了,任凭两人失声高喊也没有再回头。
苍白的沙滩上,只留下一地春蛇秋蚓的扭曲汉字,在星辉明月的照耀下,竟显得分外诡异:
“第五十七天
过往君子快救咱家
小生哈罗德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