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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幕府并没有常备的水军,它用于偷袭珍珠港的几十艘大船征调自国内的各个地方势力,百余艘小船则来自不同的海盗集团,为了加以区分,不同的家族都将本家族的家纹画在白色船帆上。远远看去,这支船队五花八门,印着“上”字家徽的是来自关门海峡的村上水军,印着“九”字家徽的则是来自濑户内海的九鬼水军,等等,以各自家族列成许多小队。
船队中部是以火山丸为中心的九艘黑色幕府大安宅船,操纵者也都是军纪森严的幕府精英武士,划桨步骤分毫不差,远远看去像是黑色的山在移动。
此时的蓬莱正停在距离珍珠港十里左右的海面,岛上的水军和船只大都在珍珠港,只有少量工兵留在岛上负责维修工作。
当珍珠港的水兵发现敌袭时,已经有三艘摇摇晃晃的日本船进到港口里。船上的亡命之徒头上系着白布,嘴里念叨着八百万天津神的名号给自己壮胆,猛冲进珍珠港内最狭窄的水道引爆炸药自沉,将蓬莱军的战船全部封死在了港口里。
日本船队欢声雷动,没有人为死掉的战友惋惜,站在火山丸船楼最高层的武田将军金色军扇一挥舞,数十艘船像蜂群一般乱哄哄地拥向蓬莱。
和大明水师不同,日本船只在船头设置大炮,主要依靠的火力是被他们称为“大铁炮”的大号火枪,是以他们的船要靠到蓬莱炮台近前才能发挥威力。数十艘日本船用大铁炮近距离“噼噼啪啪”一阵射击,与他们交战的蓬莱水兵没来得及将第二发炮弹推进炮膛,就被扫倒在炮位上。
日本船上又是一阵欢呼,身穿黑色铠甲的武士和光着上身的海盗举着武士刀与火枪,从自己的船跳上炮台,与新登上炮台的蓬莱水兵杀成一片,人们的相互谩骂声、兵器碰撞声、火枪射击声交织在一起。
在火山丸船楼顶层的幕府将军凭栏远眺,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场战斗。正在作战的都是依附于他的日本地方势力,或者花钱雇来的海盗,对于他来讲,这都是些死不足惜的家伙。只有停在火山丸周围的八艘黑色大安宅船上的旗本武士才是可用之兵,他要等杂牌军与蓬莱兵消耗得差不多了,才会派上自己珍贵的主力。
“芦屋!你看,你看那儿,珍珠港那边的船队出阵了,可实在是可笑啊!”
堵塞珍珠港的四艘沉船像四头沉睡在水下的海兽,正好卡死水道,令港口内的大型战船无法出战,蓬莱的水兵只好驾着二十来艘吃水浅的中型战船绕过沉船露出海面的桅杆勇敢出击,阻击企图陆续登陆作战的日本船。
“要赤松大人和细川大人的船队也围上去,务必给我全歼!”
幕府将军用他尖厉的嗓音下达命令,在海螺号声催促下,作为后备部队的各家族船队蜂拥而上。
由于珍珠港无法支援,单靠蓬莱港内的这十几艘警戒船显然不是如狼似虎的日本船队的敌手,日本铁炮手从船楼的几层窗口里伸出大铁炮,对着蓬莱船“噼噼啪啪”爆豆子般射击了一阵,几十艘架着木盾的小船迅速围拢上来,船上的海盗举弓朝着船上放箭。
职业武士在大船上用铁炮压制敌船,海盗驾驶用橹驱动的灵活机动的小船靠近,几名身强力壮的弓手躲在木盾后用可以射出粗大箭头的日本长弓射人,对射的蓬莱军吃了大亏,不断有人中箭掉到海里。
“呜呜呜……”
又是一阵螺号声,大安宅船上的太鼓手一起“咚咚咚”敲鼓,催促小船上的人进行白刃战。小船上的士兵高声嘶吼着取出绳钩,朝蓬莱船上抛去。
一艘日本水军的小船靠近蓬莱军的将船,抛上三四把绳钩,一名健壮精悍的日本海盗将刀叼在嘴里,抓住绳子,踩着船帮就要向上爬。忽然,他听到旁边的友军小船上发出一片惊呼声,他忍不住侧过身去看,只见那艘小船拦腰断成两截,十几个日本人掉进海里,“叽里呱啦”乱叫,断开的小船像是被利器切开,刀口平滑。没等这海盗明白过来,只听身后又是一阵惊呼,另一艘小船被切断沉没。
那海盗抱着绳子悬在空中,惊愕得不知所措,嘴里叼着的刀掉了也没发现。青色龙头高昂的青龙船从他身边驶过,龙头上立着独臂的判官郎君,他扛在肩上闪烁反射着太阳光辉的,正是那把能将舰船斩为两段的巨阙剑。
“愚蠢,用这等小船救援,岂不是鸡蛋碰石头?”
见将船上的蓬莱军首领正是使齐眉棍的珍珠港判官,判官郎君呵斥道。珍珠港判官知道这位小判官是火暴脾气,若是解释不清,只怕会被当场劈了,可此事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幸好建文在一旁对判官郎君说道:“此事容以后再说吧,如今快快救援破军大王才最要紧。”
判官郎君“嗯”了一声,只见前方日本战船大大小小百十艘已经将他们团团围定,火山丸旁边的八艘黑色将军本队大安宅船也在朝这边靠拢。
“为今之计,只有拼死杀条血路,冲进蓬莱的港口!”建文抬铳将一名扒着青龙船轮盘企图爬上来的日本海盗打进海里。
蓬莱战船以青龙船为中心将队形聚拢重整成枣核形,企图在密密匝匝的日本船阵上撕出个缺口。
青龙船是日本人的进攻重点,判官郎君、沈缇骑和他的小跟班担当左舷防卫,建文、腾格斯、七里负责右舷。擅长攀爬的日本海盗发起一拨拨攻击,有些胆大的日本海盗竟然抓住缓慢旋转的轮盘,抠着凸出的桨叶向上爬。发现这些家伙的哈罗德吓得大声尖叫,建文用转轮火铳一口气干掉三个,剩下的人这才知难而退回到了小船上。
“不好,要是让将军的本队也加入进来,想逃走只怕更是难上加难了。”看着大大小小包围着青龙船的上百艘日本船,以及正在赶来的八艘黑色幕府大安宅船,铜雀急得盘着小铜雀,汗珠从额头渗出顺着脸一直滑到下巴,粘在胡子上。
突然,他盘铜雀的手停住,连表情也凝滞住了,旋即他朝着建文大喊道:“玉玺可在你身边?记得你是怎么从郑提督那里逃出来的吗?”
“你是说……”建文接过哈罗德装好弹药的转轮枪,打倒一名快要爬上船舷的日本海盗,抽空摸了一下挎在腰间的包,里面鼓鼓囊囊装的正是七里夺回来的玉玺。
被紧张的战斗搞得头昏眼花的建文迅速回忆起那次惊险的逃脱:当上百名如同鬼魅的明军水兵即将抓住他时,他心中默默祈祷,青龙船竟放射出光膜将他们挡在外面。
建文放下手里的转轮火铳,掏出玉玺跑到青龙船龙头,对着青龙船默默祈祷:“青龙船,我不知道你那日救我是如何做到的,这次你可否再帮我一次?”
青龙船似乎听懂了他的祈祷,船身内发出“嗡嗡”的轻声鸣叫,整艘船也随之轻微震动。这声音从船腹发出,逐渐前移到龙颈,再到龙头,在龙口中积蓄片刻力量,然后猛地爆发出来。
“哞……”
雄浑悠长的龙吼声震撼了整个战场,像是一千门大炮同时发射,刺耳高亢的声响将日本人震得头晕眼花,他们扔掉兵器,用双手堵住耳朵。
鸣叫持续了足足半炷香时间,青龙船船身外迸发出一道金黄色柔和的薄膜,竟然将围在周围的日本大小船只都推出几十丈远,日本船阵形大乱。围在青龙船周边的二十艘蓬莱船竟然没受到丝毫影响,蓬莱水兵先是惊愕,继而被这奇迹所鼓舞,士气大振,发出兴奋的欢呼。
在火山丸的船楼上,刚刚还为计谋得逞而手舞足蹈的幕府将军看到眼前这惊人的逆转,气得将手里的折扇连扇面带扇骨一条条撕碎。
“务必全歼,一艘也不能放过!”
火山丸上的传令兵吹响凄厉的螺号,用“呜呜呜”的螺号声催促前锋军队。此时,蓬莱的战船已然成功地从青龙船荡出的水道脱离包围圈,但随着青龙船的金色光膜减弱,陷入短暂混乱的日本船再次聚集列队。火山丸上的螺号声像是催命符,大船上的日军将领不敢怠慢,用皮鞭拼命抽打划桨手们裸露的后背,让他们加速。百余条日本大小战船重新聚集,像是青龙船拖出来的长长尾巴,乱哄哄追上敌人的队尾。
青龙船的光膜在逐渐消失,好不容易甩脱日本人的建文再次紧张起来,他不可能抛弃刚刚救出来的蓬莱船只独自加速。前方的蓬莱在一点点靠近,后方的日本船也在迫近,几艘快速的日本小船靠近了队尾殿后的蓬莱战船,双方用弓箭互射,很快就近得可以用长枪互戳。
奇迹还是发生了。
灰色的山峰从海面下升起,将靠近蓬莱船的日本小船顶翻,日本海盗惊叫着和他们的小船一起被抛上天空,然后重重地摔在海面
上,摔得晕头转向。后续而来的日本战船再次被震慑到,他们减慢船速,辨认这不速之客。
高耸的山峰回落到海里,激起千层浪涛,将靠近的小船像掉进水中的枯树叶般荡开,日本船的舵手控制不住船只,和友船撞在一起。
人们抱住桅杆和护栏仔细辨认挡住前路的山峰。那哪里是山峰,分明是巨鲸铁灰色的脊背,只是这鲸鱼太过庞大,光是露在水面的部分已经超过大安宅船的长度。
铜雀一眼认出这是他的座鲸“蓝须弥”,它总是在离青龙船不远的海面游弋。
“真是好孩子!”铜雀脸上显现出轻松的笑意。
蓝须弥听到了铜雀的夸奖,发出“呦呦”的轻叫表示回应。一股高达两三丈的水柱从它头顶的鼻孔喷出,蓝须弥用力向上一蹿,重逾万钧的身体腾出海面好几丈,在空中灵活地转了个身,然后像重型炮弹般摔在日本船之间,瞬间又撞翻三四艘。
小船上的日本海盗想要攻击蓝须弥,可他们在摇摆不定的小船上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进攻了。操纵大船的日本将领见船队竟然被一头巨鲸拦住,急得命令手下的大安宅船出击捕杀。船上的武士用大铁炮朝着蓝须弥潜水的地方攻击,铅弹打到水里只是激起百十朵大大小小的水花,哪里能伤到蓝须弥分毫?
就在武士们打完一轮,正在装火药和子弹的工夫,他们脚下的船甲板忽然被蓝须弥顶着朝着一边“吱扭吱扭”地倾斜,火药桶顺着光滑的甲板滑向远处,圆形的铅弹从子弹袋里掉出来,“稀里哗啦”滚得到处都是。不知是谁手上的火绳掉到了火药桶上,易燃的黑火药发生爆炸,接着旁边的火药桶也受到波及,爆炸声“轰轰轰”地响起,将整个船楼和里面的武士都送上了西天。
不可一世的日本水军如何被一头巨鲸耍得团团转,铜雀自然也得意非常,蓝须弥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巨鲸,这次居然在危急时刻解了围。看看基本脱离了危险,他举起手里的铜雀,将雀尾塞进嘴里,鼓足气吹起来。
“吱吱吱……”
高频的哨声穿越海面,穿越海面上倾覆沉没的日本船还有喊叫求生的落水者直达蓝须弥那里,这是撤退的信号。蓝须弥停止了进攻,它将头伸出海面,似乎是在认真辨识铜雀发来的信息。
蓝须弥的头直直地探出海面没有动弹,它似乎在思考什么。
“吱吱吱……”
铜雀再次发来信号,蓝须弥还是没有离开。它朝着青龙船的方向张望,只见船队已经接近了蓬莱的港口。它又将头转向另一边,八艘黑色的幕府本队大安宅船正在接近,它们的船桨比普通的大安宅船要多要大,划动起来也更加有力,行进速度极快。
蓝须弥突然潜入水中,朝着迎面而来的黑色大安宅船冲去。黑色大安宅船外覆盖着铁板,比普通安宅船要重上一倍,它用力用头部去撞船底,黑色大安宅船纹丝不动,看来想要撞翻是不可能的。
蓝须弥从船的另一侧钻出来,铆足力气朝着驱动船体的船桨撞去,成排的船桨在它用力撞击下居然都被“咔嚓咔嚓”撞断。船上的旗本武士操起大铁炮和弓箭,对着蓝须弥下沉的地方就是一阵乱射,可这显然没有什么效果。
不出一刻钟,已经有三艘黑色大安宅船失去了动力,远处观战的幕府将军气得直跺脚,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用眼睛瞪向芦屋舌夫。芦屋舌夫见将军动怒不敢怠慢,略一思索计上心来,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符咒,嘴里念念有词。符咒自燃化成灰烬,芦屋舌夫撒手,两张带着火苗的符咒缠绕翻卷着顺风朝远方飘去。飘到蓝须弥潜水处附近时,符咒化成两名手拿铁链、长着鱼尾巴的式神跳进水里。
水面“咕嘟咕嘟”冒起水泡,水泡越冒越大,越冒越密集。终于,蓝须弥铁灰色的身体从水下浮了上来,它的身上缠满紧紧陷进肉里的铁链,两名式神紧紧拉着铁链两端。
剩下的五艘黑色大安宅船正好赶上,它们将蓝须弥团团围在中间,将领们一声令下,旗本武士各操大铁炮和弓箭朝着蓝须弥“噼噼啪啪”地射击了好一阵,将领们才命令停止射击。
包围圈中弥漫着火药的臭味和血腥味。红黑色的鲜血从包围圈里渗开来,蓝须弥浮在海面上,它的身上中了几百发子弹,插着数不清的白色箭羽,血从各个地方流出来,已经无法分辨它身体原来的颜色。
蓝须弥缓缓扭动着头部,它的一只眼睛被打瞎了,另一只也血肉模糊。
它想起了无忧无虑和鲸群穿梭于碧波间玩耍的童年,是一艘捕鲸船将它抓走,改变了它的未来。母亲尾随着被网兜兜住的它“呦呦”叫着,整整两天两夜,直到捕鲸船召唤来军舰,用火炮将母亲驱赶走。
它在码头与铜雀初次相逢,铜雀兴冲冲地拿着刚从老阿姨那里骗来的铜雀,蹲在码头边上看它在渔网里难受地拼命甩着尾巴,铜雀似乎对它的活力特别中意。
“这头小鲸我要了。”
铜雀开出了让渔老大无法拒绝的数字买下它。在那之后的整整四十年,它一直和他在一起,从小小一只,长到几间房那么大。每天的练习、游戏,还有每一次擦洗身体、每一次完成任务奖励的小鱼,还有夜深人静时铜雀坐在它背上和它的交谈。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回放般清晰,只是,为什么画面是黑白的?
它用力睁大仅存的那只眼睛,透过黑色大安宅船之间的缝隙,它看到逼近的火山丸,船头狰狞的炮口清晰可见。
蓝须弥头顶的鼻孔再次喷出水柱,和着血的淡红色水柱。它猛地向前一挣,消散了一多半的式神早没了开始时的力道,铁链“咔嗒”一下被冲断了,蓝须弥的身体像是出膛的炮弹,朝着火山丸冲去。黑色大安宅船上的旗本武士没想到这只濒死的猛兽还有如此的力量,赶紧举起大铁炮和弓箭朝着它射去,可大部分都射偏了,只在它身后激起许多水花。
即便如此,还是有几发枪弹和箭羽射到蓝须弥身上,它的身体抖动了几下,速度并未减慢。两艘黑色大安宅船中间的缝隙横着上百条杆柄有鸭蛋粗细的木桨,蓝须弥朝着这些大桨冲去,将它们一一撞断。断开的船桨裂成尖尖的长杆,插进它的皮肤,但它此时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它要用最后的力气去撞翻火山丸。
船上的旗本武士看出了这头猛兽的企图,他们发出恐怖的惊叫声,一些勇敢的家伙从高高的船楼上跳下来,企图直接跳到它背上。他们中的大多数失败了,落到水里,只有三名武艺高强的跳到它背上,用长枪和武士刀用力戳它的后背。
疼痛对现在的它来讲根本不算什么,蓝须弥借着冲击的惯性继续朝着火山丸冲去。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四丈、三丈……
火山丸船头扬起许多团黄白色烟雾,组织起来的武士在用大铁炮射击,蓝须弥的头上又被嵌入许多铅弹,深到头骨。
在船上武士的绝望惨叫声中,蓝须弥的头撞到了火山丸的右舷。
它的力气用尽了,仅存的眼睛中的光在暗淡,渐渐变成灰色。在它即将失去光辉的独眼中,映照出从火山丸高高的船楼上跳下来的幕府将军,他的手里还拿着把朱红色的长枪。
幕府将军跳到蓝须弥的背上,举起长枪用力戳向巨鲸的后背,一口气戳了十几枪,一直戳到血肉模糊,自己也大汗淋漓才罢手。三名舍生忘死趴在蓝须弥后背上的旗本武士吓得跪倒不敢言语。
“将军大人!”芦屋舌夫也从船楼上轻飘飘飞下来,“我军后方,有一艘可疑船只。”
“嗯?”将军踮起脚尖朝着火山丸后方看去,可惜他个子太矮,只是影影绰绰看到一点点黑色船影,只好问芦屋舌夫道,“是何方船只?蓬莱的援军吗?”
“船帆上画着七个头的娜迦神像。”芦屋舌夫用折扇轻轻遮住嘴,似乎说出了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
“摩迦罗号吗?贪狼难道要为了破军与我们为敌?”幕府将军狐疑地朝着船影方向看去,然后转而下令,“启动富士地狱,用岩浆攻击蓬莱。”
一名跪在旁边的旗本武士听了大惊,插嘴道:“但是岛津萨摩守大人还在……”
没等他说完,幕府将军的长枪早插进了他的胸口,旗本武士的脑袋垂了下来。
“启动富士地狱。”
幕府将军目露凶光,再次下令,两名活着的旗本武士赶紧伏下身体,将头紧紧贴在蓝须弥后背上。
摩迦罗停泊在距离战场十里左右的地方,成群的海鸥闲适地围着船帆飞翔,船头可怖的大嘴张开,正对着蓬莱方向。前方炮
火连天,贪狼却并不紧张,他双手抱肩站在人头柱下,乐得置身事外看这场热闹。
“贪狼大人不打算出手相救吗?”
背后传来女人揶揄的声音,贪狼斜眼看去,人头柱后转出的是七杀的速从女官小鲛女。他“哼”了一声,也用揶揄的口气回敬道:“破军自己要和大明水师还有日本幕府为敌,关摩迦罗号屁事。不过你们阿夏号不打算插手吗?”
小鲛女也“哼”了一声,站在贪狼身边,不咸不淡地回话:“你贪狼大人都不出手,我们阿夏号区区女流又何必蹚这浑水。何况我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参战的。”
贪狼讪笑一声,不再答话,紧盯远方战局。
青龙船靠在码头上,判官郎君和腾格斯等人都跳下船,一起入港的蓬莱船上的水兵也都下船,前往炮台支援。建文刚要随着跳下船,却看到铜雀还在船尾站着,直勾勾地望着蓝须弥和日本船战斗的方向,手里还握着小铜雀。他从刚才起就保持这个姿势,没离开半步,似乎是被冻在了船尾。
建文走到背后默默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铜雀毫无反应,依旧像泥塑冰雕般望着日本船聚集的地方。建文想要安慰他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七里过来抓住建文的手将他拉开,轻声说道:“不要管他,让他自己待会儿吧。”
七里的手劲很大,走得也快,建文不由得跟着加快脚步,他听到背后铜雀的喃喃自语:“四十万两,又亏了四十万两,你不知道自己这条命多值钱吗?”接着是抽泣声,建文回过头,看到铜雀的肩膀在耸动。
建文忍住眼泪,跟着七里朝着柏舟厅方向跑去。沿途他跑过巨炮炮台,炮台上到处是蓬莱水兵和日本人的尸体,判官郎君正在指挥炮兵往巨炮里填装火药和炮弹:“不要装巨炮专用炮弹,把普通小炮的炮弹给我装进去,石弹、铅弹、实心弹、开花弹,统统都装进去!”
腾格斯和哈罗德也在跟着水兵一起运送炮弹,传递给炮兵塞进炮口。日本船距离那么近,这一发前所未有的大霰弹打出去,只怕敌人连一艘好船都留不下。
建文跟着七里一口气穿过几道大门,走了不知多少路,累得气都快要喘不上来,终于到了柏舟厅前。建文觉得自己双腿快要断了,七里看着瘦弱,体力却是极好,她松开建文,用力去推柏舟厅那两扇巨大的木门。刚要推门,她的手却停了下来,木门下缓缓流出了血,一点点向外扩张,似乎门内有条奔腾的血河。
七里咽了一下口水,用力推门。木门左右分开,然后“咣当”一声撞在两边墙上,回声在空旷的大厅回荡。
建文大口喘着气朝大厅内看去,忽然,他感到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可以容纳千人的柏舟厅没有一丝生气,满地是日本武士碎裂的尸体,有的连着铁质铠甲被拦腰切成两半,有的被竖着剁开,有的被刺穿出大洞,有的胸口被打爆肋骨突出。到处是金属切割肉体后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
破军坐在高台中央的座位上,他的头发变得凌乱不堪,遍体鳞伤,有至少二三十道伤口,血浸透了外袍,手里拿着把断成两截的日本刀。他身边环绕着六名天狗众,个个高举日本刀,呆若木鸡。
“兄长!”建文站到门里,颤抖着提了几次气,才攒足了力气撕心裂肺地喊出来。
声音在大厅回荡,破军听到了声音,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当他看到喊自己的人是建文时,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周围六个天狗众的人头从脖子上掉下来,尸体倒地。
破军挣扎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晃了几晃才站稳,然后一步步走下高台,朝着建文走来。
他的一条腿受伤似乎很重,走起路来只能在地上拖着,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被杀的日本人留下的。建文想要过来,破军伸出左手制止他,执意要自己过去。
看到破军还能走路,头脑也清醒,建文放下心了。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差点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他要去给破军治伤,只要将他的伤都转移到自己身上,破军自然就可以恢复。只要能救他的命,自己死了又如何?什么复仇,什么郑提督的秘密,此时对他都已不重要,他只想救眼前这个人。
眼看还有不到三十步的距离,破军停住了步伐,他平静地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建文也停下来,看向破军的胸口。
小小的刀尖,从破军胸口伸出来,在他身后,满面血污的岛津萨摩守扭曲的面孔露了出来,双手握着刺穿破军身体的刀柄。
“你还没死。”破军似乎并未感到疼痛,语气也相当平静。
“杀了在下一百个部下,在下不拖着你下地狱,怎么对得起将军的大德厚恩?”岛津萨摩守退后几步,嘴里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在下可是……将军大人最器重的左膀右臂……”
岛津萨摩守脚下忽然变得发烫,他看向地面,只见脚下的一圈地面已经变成了橘红色,正冒着蒸气。他露出恐惧的神情,不知所措地颤抖着双手,“富士地狱……将军大人明知道我还在这里,怎么会启动富士地狱!”
富士地狱乃是火山丸最引以为傲的兵器,能够诱发火山喷发,其威力远超过普通的大炮。
“你真以为武田将军会真心信任任何人?那个矮子只是在利用你罢了。”
破军的冷言让岛津萨摩守彻底崩溃了,他不能接受对自己亲近有加的将军大人只是将自己当作弃子。脚下的橘红色地面完全熔化,一股粗大的岩浆柱笔直喷射上天,刺穿柏舟厅用桅杆搭建的屋顶。屋顶经受不住高热的炙烤,迅速燃烧坍塌下来,横七竖八挡在破军和建文中间,形成一道火墙。
“快过来,我能救你!”建文对着熊熊火墙后面的破军大喊。
破军犹豫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相信建文是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但是……让他为自己而死,真的可以吗?他强忍着胸口的剧烈疼痛,停在火墙前。
在这犹豫的工夫,他听到“喵喵”的悲鸣,原来是那只怀孕的白色波斯猫白凤,被一根燃烧着的桅杆压住了尾巴,正在努力挣脱。破军俯下身子将桅杆抬起,桅杆被烧得滚烫,他的手立即被烫出许多水泡,袖子也燃烧起来。
“笨蛋,大着肚子怎么那么不小心?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破军轻声说着,温柔地抚摩着波斯猫的头,逃过一劫的波斯猫亲昵地用头蹭着他的膝盖。破军抬起头,冲着火墙另一边的建文说道:“帮我照顾好它,要是有什么闪失,变成鬼我也饶不了你。”
建文刚要说话,只见一大团东西从火墙另一边被扔过来,他赶紧接住,原来是破军脱下外袍裹着波斯猫扔了出来,一起裹在衣服里的还有郑提督送他的那个银质小酒壶。猫咪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即将离自己而去,脱离险境后还在“喵喵”叫着,用头拱建文的胸口。
“兄长,我来救你,出来!”建文将猫交给七里,抓起一根木棍要冲进火海。七里眼明手快将他抓住,可没想到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建文如何生出这般大的气力,竟然差点将七里也一起拖走。
“别过来,来不及了。”火墙另一边的破军衣服和头发都燃烧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建文,目光像是兄长,又像是慈父,“听兄长一言,不要让怨恨吞噬你的心,别杀郑提督。”
又是两道红色的岩浆柱冲天而起,柏舟厅的屋顶彻底坍塌,热浪卷着浓重的烟气和火焰朝着建文卷来。七里冲过来夹住建文,朝远处跑去,大火吞噬了整座柏舟厅,这座桅杆搭建的厅堂变成蓬勃燃烧的大篝火。
七里感到自己的胳膊突然钻心地疼痛,原来建文正在用力咬自己抱着他的手臂,可这疼痛转瞬即逝,通过建文的身体又转回了他自己身上。七里松开胳膊,建文“扑通”一声掉到地上,他趴在地上没有起来。
七里蹲在建文身旁,想看看他是否在哭泣,可远处震耳欲聋的轰鸣掩盖住了一切声响,脚下的地面在颤抖,整个蓬莱似乎都要被掀翻。这是判官郎君指挥的巨炮发出的致命一击,几百枚各式炮弹从怒吼的炮口喷射出去,前所未有的霰弹覆盖了方圆几里的海面,抵近的日本船队瞬间樯橹灰飞烟灭,连火山丸的船楼也被摧毁一半,它只好悻悻地潜下海底溜走。
七里将建文的身子扳过来,将他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用力抱住他的头。她感到胸口刹那间湿润了,但是并未听到哭泣声,她不敢看建文的脸。
柏舟厅在燃烧,海面的船只也在燃烧,在这两团地狱般燃烧的火焰之间,是抱在一起的两个小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