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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剑夫子
一夜无梦。
因为班超在父亲的坟前根本没有睡。
东方既白,甚至有点血色。茫茫莽原上,残碑废墟比比皆是,焦灰里冒出点点新绿,尽是野草野花。冢常废,柳常绿,让班超有些无常的感慨。
班超站起身来,拍了拍父亲的碑,那个瞬间,像听见了父亲的叹息,如石中火,隙中驹,在心内一闪而过。这些日子,父亲在梦中都是没有面目的,可能是一个威严的声音,可能是一道乌黑的暗影,背后亮得刺眼,高不可攀。
多久没有梦见父亲的脸了,最后一次,班超看见了一个和善的父亲,蹚过梦里的血海,来到班超面前,扶起他,抚着他的头发,眼睛异常明亮,笑说:“好孩子,拿好你的笔。”
父亲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目光打量他,亲切得有些生疏,他在梦里哭了起来,说:“父亲,你怎么会这样?你已经死了吗?”
那天班超陡然从这难得的温存里惊醒,发现自己睡在班氏家庙的屋顶上。他望向远处的一个灰色瓦顶,那是父亲养病的地方,但见一脉青气正在消散……他滚下地面,向家里急奔,撞开屋门时,见到妹妹跪在床边,抓着父亲的手,回过脸来,泪迹已干了。“二哥,父亲走了。”
……
班超从怀里掏出折为两段的簪笔,轻轻地埋在碑下,跟父亲说:“笔我还给您啦,我不想写什么他人。此去西域,就想写自己的……也不是我写,就让我哥来写我吧。”
守墓之后,班超回了平陵邑,却没有回家与班昭与耿恭会合,而是信马由缰地来到绿水精庐。
绿水精庐是个讲授私学的院落,庐主是远近闻名的晏夫子。晏夫子效仿孔圣人,每个弟子收十条腊肉,四壶酒,即可入学。但入学后,钱还是要收的,比如朔望演礼、郊外出游、弹琴射御,都会另外收费。
班超在精庐外的马桩拴了马,就坐在门槛上。少年郎的读书声琅琅地传出来,班超闭着眼,像是假寐,其实是陷在少年记忆里。这里是他当年常来的地方……
一个瘦小的褐衣长袍的老人,在后堂闭眼听着少年们有点混乱的唱诵,突然睁开了眼睛,鼻子动了动,走了出来。
老人好酒,有个红鼻头,胡子已白,但实在太过稀疏,没点长髯的风采。个头太小,长袍就显得又大又厚,老人穿堂入院,像是一件棉袍自己在移动。
老人吸着鼻子,出现在假寐的班超身后,没有比坐着的班超高多少。
老人在班超身上嗅了嗅,说:“咦,小子!不错呀,剑胚醒啦?”
班超睁了眼,奇怪地看着老人:“夫子,这个是能闻出来的吗?”
老人引班超进入内堂的一间小屋,班超恭敬地跪下,喊一声:“师父。”
老人大剌剌地受了礼,却说:“别叫我师父啦,咱们以后再无关系。”
班超愕然:“我被革了?”
“嗯。”
“可我剑胚醒啦!”
“几时醒的?”
“九日之前。”
“太晚了。”
“师父找到了剑家传人?”
老人一脸得意:“那是自然。”
老人就是绿水精庐的庐主晏夫子。但他背后的隐秘身份是剑家第十一代剑夫子。
诸子百家在秦火后,淹没零落,有些开始隐秘传承着。但是剑家例外,从诞生那一日,就是隐秘的。历史上诸多剑客,像越女、要离、盖聂、鲁句践、龙阳君其实都是剑
家弟子。但剑家弟子一旦艺成,就要和剑家割裂关系,一生不提传承。比如越女,本是赵人,被称作赵处女,在越国授剑,越王勾践问其传承,她只好胡说她的剑法是山中一只神奇的白猿传授的。这奇怪的门规,班超是问过晏夫子的,这代剑夫子捋着几根可怜的白须说,剑者,凶器也,若知晓天下凶器(剑客)尽出我门,帝王们如何安坐?如何容忍?所以剑家只是一种技艺的传承,不是门派,如此才不会断灭,如此才免操于任何权贵霸者之手。
剑夫子隐于世间,从不开门招徒,而是自己秘密寻访弟子。剑家弟子都是天生的剑胚,只有觉醒的剑胚才能识别未醒的剑胚,所以剑家只能由师父寻弟子,没有弟子找师父的。
十四岁的班超,突然陷于噩梦,茫然无措,又被父亲班彪压制训责,性情大变,乃至有些乖张,常逃家去街上“鬼混”,成了五陵侠少的一员。
那时的班超没什么身手,就是狠。
一日斗殴之后,小班超带着一脸一身的伤,爬到绿水精庐满是茅草的房顶上躺着,晒着太阳。精庐屋顶的茅草铺了五重,躺着很是舒服,听着下面一些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朗朗唱着的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班超莫名地鼻子发酸,这是他八岁就会背的,父亲教唱的语调远比这好听……
“你在哭吗?”一个声音在头上问。
班超抬头发现一个瘦小的老头坐在更高的屋脊上,笼着袖子,看着他。
“谁哭了?”班超认识这老头,就是精庐的庐主晏夫子,只是想不通这老家伙怎么上来的。
“疼吧?”老头问。
“疼。”那时的班超就有一种奇怪的淡然。
“那还老打架?”
“足够疼的话,就可以晚上不睡觉。”
“干吗不睡觉?”
“你管我?”
“想管啊。跟我学点东西吧?”
“跟你能学什么?”班超带着鄙夷,“我爹说你乱解经义,误人子弟,简直就是个骗子。”
晏夫子苦笑:“你爹班彪是当世大儒,说话也太……”
小班超一惊:“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我注意你这孩子一阵了。你身上有死气,却没有死志。”
“什么死气死志?”班超对这说法觉得新奇。
“死气就是恐惧,死志就是无惧。”
“什么意思?”
“恐惧是一种战栗,一种潜力;无惧却是平静甚至冷淡;死气像是混沌和沉迷;死志却显得从容和快意……怎么说呢?比如荆轲,既有死气又有死志,方为大英雄。”晏夫子看着远方,摇了摇头,“可惜剑法太差。”
班超虽没有听懂,但觉得极有深意似的:“我听说,当年荆轲想与剑侠盖聂学剑,盖聂没有教。”
“对,”晏夫子一脸赞许,“要是盖聂教了,世上就没有始皇帝了。主要还是荆轲不是学剑的料。”
“当年要是刺秦的是盖聂大侠……”
“不可能。死气与死志怀于一身者,只有一个荆轲。云舞阳也是不世出的勇者,当时全无用处。”
荆轲是豪侠们的精神偶像,班超心生向往,有点惋惜地问:“我只有死气吗?”
晏夫子哈哈大笑起来:“已经很难得了!”老家伙的红鼻头几乎顶在了小班超的鼻子上,“而且你有一点比荆轲强,你是剑胚,他不是!”
“剑胚?”
“跟我学剑吧!”晏夫子一
把抓住小班超的衣襟。
如今,班超和晏夫子又坐在了堆满茅草的屋顶上。
只看身形,就像班超身边坐了个孩子。
“看了你的惘然十一了,”晏夫子还是笼着袖子,“死气沉沉。”
班超笑笑:“我总算体会到师父说的我身上的死气是什么了。”
“说说你的机缘,如何醒了剑胚的?”
“九日前,握到一把好剑,叫作非攻,直觉得……”
“非攻!”晏夫子眼冒精光,“墨家之剑?”
“听这名字也知是墨家的剑了。”班超看见师父的震动,“这剑有什么来历吗?”
“这是春秋时,墨家钜子孟胜的佩剑。孟胜与楚国的阳城君交好,受托守护阳城君的领地阳城。楚王要杀阳城君,阳城君就逃了。楚军围住了阳城,孟胜知道城守不住,却决定与城同亡。有弟子说,阳城君逃亡,守城已毫无意义,只会令墨家灭绝。孟胜说,今天若不守诺,以后天下谁还会相信墨者呢?命令三名弟子带着信物突围而出,传钜子位给田襄子。这传位的信物之中,就有这把‘非攻’剑。而留在阳城随孟胜赴死的墨者有一百八十人。那三名突围弟子,传位之后即刻返回阳城,田襄子曾执剑以钜子的身份命令他们留下,都没有用……”
“这剑竟然是墨家钜子的信物?”班超不禁想起那叫蔡伦的小太监来。
“起码当年是。后来,墨者分裂为南方、北方、西方三派,可能早没有钜子了。现在剑在你手吗?”
“不在。我只是代人送剑而已。”
“我相剑无数,虽未见过‘非攻’,也知道这剑里定蕴藏着昔日墨者的死志和无惧。你体内的剑胚被这把剑激活,也是大缘分。”
“可是您还是把我革出门啦。”
剑家剑夫子,只认一个传人,就是下一任剑夫子。当年班超过目不忘,深厚的学识,在理解力上少有人及,所以剑术一日千里。晏夫子一度把班超当传人来看的。
“你学剑太晚,总有些局限,而且兴趣驳杂,对剑不能全心专注,虽然天赋惊人,未来成就顶多是我的七成。你的小师弟,就不同了……”晏夫子一脸得意,“不可限量!”
“师父……”
“别叫师父。”
“那好,”班超苦笑,“您什么时候收了这位小师弟的?”
“五年前。”
班超惊道:“我怎么不知道?”
晏夫子越发得意,一指那读书声鼎沸的草庐:“他在里面读书呀。你以前剑胚未醒,当然感知不到他。”
“我现在也感应不到呀?”
“你才醒了几天?”
“那小师弟醒了吗?”
“去年醒的。”
班超忽然有些泄气,说:“那小师弟也出了剑意了?”
“没有,只在剑气阶段。”
“只是剑气?”
“他才多大?”晏夫子有点不悦,“剑意这玩意儿,虚头八脑的,对他而言,不入也罢。”
“您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不是还没见到你小师弟吗?”
班超摇头,觉得自己在夫子眼里一下贬值得像个失宠的妾侍:“本来想向您借两位剑侍的,如此就算了。”
“哦,你借我的剑侍做什么?”
班超竟在屋脊上跪拜:“我再叫您一声师父吧。我已从军,将去西征匈奴,还将秘密出使西域诸国。此番前来,就是向您告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