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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祥和连若涵穿过大街小巷,从子龙桥朝右一转,来到了乌有巷,巷子不大,只能并排过两辆马车,胜在安静而整洁。巷子两侧都是高门大户,家家紧闭朱门,门口都有石狮子把守,还有家丁护院看守,可见非高官权贵,即豪门乡绅。
在众多朱门大户之间,有一处不显山不露水的宅子。门不大,门口也没有家丁看护,只有一排拴马桩。若就气派而言,只是中等殷实人家。
门上有一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得闲居。
推门进去,院子豁然开朗,足有十几亩大小。若是在京城有一处十几亩的宅子或许不算什么,但在真定,却是惊人的大院了。
“县尊还满意否?”
连若涵头前带路,引领夏祥步入院子之中,虽是夜间,院中灯笼高挂,四下通明,但见绿树、假山、池塘、厢房,应有尽有,真是一处桃源所在。
“满意,非常满意。”夏祥嘿嘿一笑,停下脚步,“无功不受禄,本官和连小娘子非亲非故,虽有生意往来,却也只是君子之交,连小娘子在京城就有赠宅之谊,此来真定,又有如此深宅大院相送,本官惶恐,何德何能得小娘子如此厚爱?”
连若涵一笑:“县尊此话何意?可是不想住在此处?”
夏祥对连若涵的盛情有十分清醒的认识,虽说大夏风气文人地位清高,大受高官权贵之女青睐,但他也清楚,以连若涵的出身和相貌,何等男子被她相中不会臣服在她的裙下?他自认虽是相貌英俊、文才出众的奇男子,却也不至于被连若涵爱慕到以如此千金相许的地步。
那么不用想,连若涵对他如此器重,既非爱慕,必有所求。
“县衙有官邸,本官平常还是住在官邸为好,此地当作一处别院,倒也不错。”夏祥手指掠过假山之上的碧萝,淡淡一笑,“否则若是常在此处居住,真定县并不大,怕是很快就有传闻,说是县尊在真定有了外室。”
连若涵心中愠怒一闪而过:好一个夏祥,当我什么人了,还外室?本娘子当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也配得上你。不过念头一起,她又蓦地脸红心跳。夏祥不过是戏谑之言,她为何动怒?莫非她真对夏祥动了相思意?不会,才不会!
连若涵平息了内心的起伏,浅浅一笑,轻移莲步来到假山后面的四方亭:“县尊正值年少,风华正茂,又未婚配,先有外室再娶正妻,也合常理。即使传出县尊有外室的流言,也不过是文人风流的逸闻罢了。”
“好,住下了。”夏祥一脸开心笑意,向前一步,离连若涵近了几许,“能和连小娘子日夜相伴,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连若涵却侧身一步,和夏祥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县尊如何在真定继续推行新法?新法事关县尊在任上的官声和政绩。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先烧哪一把?”
“官声和政绩,哪个重要?”夏祥也不再近身上前,反问连若涵,二人相距了数尺之远,步入了会客厅。
令儿边走边掩嘴而笑,她再是清楚不过,自家娘子从未在哪家郎君面前有过退让,甚至有过一言不合转身就走之举,对敢于调戏她的男子从来不假颜色,却独独对夏祥无可奈何。虽不喜夏祥时不时的戏谑,虽也生气,却能忍受,可见娘子对夏郎君迁就得很。
不过令儿也觉得夏祥配不上娘子,毕竟夏祥才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心仪娘子的高官子弟、王孙贵族数不胜数,夏祥无论相貌还是身世,都相差甚远。再者,夏祥虽是少年才俊,却得罪了三王爷,日后是否大有前途还未可知,娘子万万不可将终身寄托在夏祥身上,万一误了终身,就是平生最大憾事了。
“官声是百姓心声,看不见摸不到;政绩是上司的欣赏,可以得到赏识和提拔。但官声和政绩往往并不能等同,为官者,很难从中抉择。”来到房中,夏祥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上首,早有下人上了茶,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推行新法,可得政绩;纠正新法,可得官声。连小娘子,你说本官该怎么办才好?”
“我只是一介女子,为政大事,小女子不知。”连若涵避而不答,心中却是担忧,万一夏祥只要政绩不要官声,和同流合污的官员一般无二,她该如何面对?
夏祥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转移了话题:“也不知幔陀和萧五,安顿好了没有?”
“幔陀和萧五二人武功倒是高超,但明察暗访的事情,恐怕不是他们所长,你所托非人,应该上任之后,从县衙之中挑选心腹,再由他们去核实为好。万一幔陀和萧五被人发现,岂不打草惊蛇?”连若涵不是很理解夏祥的安排,既然到了真定县城,理应先上任为第一要事,上任之后,才可调动一县之力来完成大计,“县尊让樊力独自押送付科等人前去和许和光交接,就不怕许和光连夜提审付科,打乱了你的部署?须知夜长梦多。”
“幔陀和萧五若是查访到了什么而不被人察觉,是他们的本事。若是被人察觉,他们应当引以为戒,以免下次再犯同样错误。
若能打草惊蛇,可以让对方主动出击,也算不虚此行。”夏祥倒是想得开,也是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所以才如此笃定,“不管许和光是否提审付科,都无关紧要,付科只是投石问路的石子罢了。”
连若涵目不转睛地盯了夏祥片刻,笑道:“如若不是我和县尊认识已久,我还疑心县尊是为官十几载的官场老人。小女子倒想问问,县尊为何初入官场手法就如此老到?”
“哈哈,手法老到?连小娘子谬赞了。”夏祥心大,当连若涵的话是在夸他,“自三皇五帝以来,到大夏立国,数千年来,朝代更迭,世事变迁,还有什么事情不能从史书中学到?有一位高人说过,阳光下面哪里有什么新奇事情。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几乎都可以从历史中找到对应的事件……”
“阳光下面哪里有什么新奇事情?什么意思?哪个高人所言?”连若涵仰起脸,俏皮而可爱,一脸懵懂和不解。
“就是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管多离奇的事情,以前都发生过。谁说的?自然是本官了。”夏祥哈哈一笑,起身便走,“天色不早了,早点安歇了吧,明天一早上任。”
夏祥的房间是正房,令儿头前带路,又有管家连城紧随左右。穿过一处走廊,绕过假山,就来到了夏祥的卧室。
令儿打开门窗,迟疑一下,笑问:“县尊,可否要令儿铺好被褥?”
夏祥见令儿俏笑之中有戏谑之意,就故意说道:“如此就有劳令儿了。”
令儿脸色微微一变,她是连若涵的贴身丫鬟,连若涵出嫁之时,她也会随嫁,若是娘子的官人喜欢,娘子也同意,她也会成为通房丫头。方才提出为夏祥铺好被褥,只是试探夏祥,不想夏祥真不当自己是外人,随口应下,真当她是他可以随意使唤的丫鬟?
令儿心中不悦,脸色却如常,冲门外喊道:“柳儿,从今往后,你专门照顾县尊的起居,不得有闪失。”
“是。”
随着一个怯生生水灵灵的声音响起,门帘一响,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走了进来,她粉嫩如玉,白皙胜雪,腰身婀娜,瓜子脸,细长眉,下巴虽尖却圆润,一双杏眼十分灵动,长得三分清丽、三分讨喜、四分机灵。
“柳儿见过县尊。”柳儿恭敬地向夏祥福了一礼,“县尊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柳儿,柳儿哪里做得不好,县尊责骂就是,柳儿一定改过。”
“好,既然是连小娘子和令儿的一番好意,本官就收下柳儿了。”夏祥来者不拒,笑纳了,“柳儿,以后在本官面前不必拘谨,当本官是哥哥便可。”
“柳儿不敢。”柳儿悄然一笑,起身帮夏祥收拾被褥,她弯腰时腰身紧收,长腿紧绷而立,比起令儿含蓄不露的风情,妩媚并且动人多了。
令儿悄然打量夏祥的举动,让她失望的是,夏祥对柳儿的风情视若无睹,只顾拿起一本书自得其乐地读了起来。她皱了皱鼻子:哼,不信你能一直不对柳儿下手,天天对着一盘色香味俱佳的大餐,你会不下筷子?除非你是圣人!只要你对柳儿下了筷子,娘子必定对你不再抱有一丝期待。
令儿走后,夏祥让柳儿退下,柳儿应了一声,说道:“县尊,柳儿就在外间,有事随时吩咐。”
夏祥点头,关上了房门,又摇头一笑:“也不知是令儿的鬼主意,还是连小娘子有意为之,让柳儿天天守在我的身边,难道非要让我收了柳儿?可惜了她们的一片好心,我喜欢清丽雅致的女子,而不是艳丽妩媚的丫鬟。”
许和光这一夜睡得十分香甜,一夜无梦。
杨江劝他不妨连夜提审付科等人,或者会有意外收获。他却不肯,反倒觉得杨江小题大做。夏祥途中带回付科等人,不过是一时兴起,也是新官上任心高气傲,见不得被人冲撞,是以才会拿下付科,带回真定受审。
一个市乐的无赖泼皮,和真定毫无干系,县尊非要大张旗鼓让市乐县尉押送至真定,可见夏祥还是未脱书生意气,喜好表面文章,随他去好了。既然夏祥已然到了真定,并且平安无事,许和光就放下心来,急急回到了家中。
今日是娘子生辰,崔象崔府尊要亲自来府上做客,他想早一些见到崔象,好向崔象禀报夏祥的所作所为。
家宴举办得非常成功,许和光和崔象相谈甚欢。对夏祥的到任,崔象虽未明确表态,却也向许和光暗示了一点,三王爷要让真定一任成为夏祥的最后一任。
次日一早,许和光早早来到县衙,命人黄土铺道,清水洒地,马展国、丁可用、杨江,分列在县衙门口两侧,三班衙役也依次排开,穿戴整齐,迎接县尊的到来。
不多时,一辆马车缓缓而至。后面有两匹高头大马,马上二人,一男一女。男子少年英俊,女子高洁冷漠。
许和光微眯双眼,暗哼一声,好大的捧场,一个小小的知县,居然车马相随,上任知县郝海记上任时,只骑了一头瘦驴,带了一个老仆,不想夏祥竟然连男女随从都骑了良马,
他更是坐了两匹良马所拉的马车,当真是非同一般地张扬。
如此张扬之人,会有什么城府和谋略?许和光暗暗从鼻孔中讥笑一声,从夏祥的做派就可以看出,夏县尊会是比郝海记更好架空、更易操控的一个知县。
想归想,许和光还是忙不迭上前一步,对着马车叉手一礼:“下官真定县丞许和光恭迎夏县尊。”
马展国、丁可用和杨江也一并施礼。
不料几人等了半天,不见车上有人下来,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夏县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马上二人,也是鼻孔朝天,既不下马也不说话,仿佛许和光几人不存在一般。
许和光心中来气,夏县尊也太拿大了,连马车都不下,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他们几人三请四拜才肯下车?
“下官真定县丞许和光恭迎夏县尊!”许和光加重了语气,提高了音量。
“许县丞,本县在此。”
许和光正要第三次恭迎时,忽然身后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他回头一看,顿时惊呆了。
一人站在县衙仪门之前,双手背负身后,正在欣赏仪门两侧的对联。
许和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睛,又揉了几下,才确信仪门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仪门通常是关闭不开的,只有在知县上任、恭迎上宾或者有重大庆典活动时才可以打开,以示隆重。
仪门本是礼仪之门,是县衙的第二道门,位于正门之内,夏县尊是何时穿过正门到了仪门之前?明明他连车都没有下来。
夏祥站立在两层三级台阶之上,身前是青墙灰瓦,乌梁朱门,上有黄铜大钉,他在高大雄伟的仪门的衬托下,竟也不显得矮小。
“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夏祥连连点头,“不错,好联,好联。若没有案内三尺法和烈日严霜,哪来百姓四时春与和风甘雨。”
回身一看,见许和光几人飞奔而至,夏祥微微一笑,迈步下了台阶。方才他让幔陀和萧五二人先行一步,他安步当车跟在马车之后。到了县衙,他从侧门进去,欣赏了一番县衙布局才现身在仪门之外。
仪门的内侧还有一副对联,上联:“百载烟云归咫尺”,下联:“一暑风雨话沧桑”。笔力沧桑之中透露出几分无奈和凄凉。夏祥微一摇头,说道:“这一副对联过于消沉了一些,不如换成——百载烟云起毫末,一暑风雨话官声……许县丞,你意下如何?”
许和光没料到夏祥初次露面,不寒暄不见礼,却对一副对联评头论足,倒让他为之一怔,只好答道:“县尊这一改,如神来之笔,让下官有豁然开朗之感。”
“说说看,如此一改,意境有何不同之处?”夏祥含蓄一笑,下了台阶,和许和光等人一一见过。
许和光顿时语塞,他只是随口一说,只为讨夏祥高兴,哪里深思有何意境不同,不由得支吾道:“县尊高才,下官不敢乱说。”
“担当任上事,何计身后名。”杨江向前一步,深施一礼,一脸谄媚笑容,“属下真定押司杨江,见过县尊。不知属下对县尊诗句的领悟,可否得县尊精髓一二?”
夏祥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江一眼,心中承认杨江之话甚合他意,此人倒是一个机智之人,他微微点头:“很好,很得其意。”
得了夏祥夸奖,杨江面露得意之色,眼睛一斜,却见许和光目光不善,他忙咳嗽一声,敛容正形,不敢再有半分显摆。
马展国和丁可用站立一旁,并不说话。
夏祥让萧五和幔陀也进了县衙,一行数人来到了大堂之上。
大堂坐北朝南,高耸威严,上书“亲民堂”三个大字。大堂为五楹厅堂,中间为三楹公堂。高出地面约一尺的地方称作“台”,台上四根柱子围成的空间称作“官阁”,是知县审案时所在的地方。
由于官阁四面通风,冬天断案时,通常在台上的案下放一火炉,以供知县取暖,所以官阁又称为“暖阁”。案上通常置文房四宝、令签筒、惊堂木等升堂用品。案的旁边有一木架,上置官印及委任状。官阁顶棚上绘有三十六仙鹤朝日图,象征皇权一统,四海归一。
大堂内的屏风上绘有广进朝阳图,山正、水清、日明,即“清正廉明”,与官阁上方所悬匾额“明镜高悬”相映成趣,意在宣告百姓本知县办案公正、廉明。
大堂内东西两侧分别是钱粮库和武备库。户房收集的田赋丁银除上交外,地方还要留存一部分,供地方日常开支及灾荒年间赈灾济荒,这些开支银两及账册均存放在钱粮库,由县丞负责。是以负责管理钱粮库的县丞许和光职权很大,在真定县内仅次于夏祥。
西侧的武备库,是存放升堂时所用的刑具和部分兵器以及县衙所有兵器刑具清单的地方,平常由县尉马展国和一些典吏负责管理。
真定县衙的布局和其他县衙并无不同,虽然真定县是大县,也顶多就是县衙所占地方稍大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