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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不必如此,真定不过六百余里,十余天的路程而已。夏郎君最多半年便会回京一次,到时你便可以和他相见了。”曹殊隽不想曹姝璃和夏祥的告别打断他刻意营造的送别意境,他方才狂歌一曲,自我感觉良好。“夏郎君、张兄、滕兄、郑兄、沈兄,对了,还有吴……兄,刚刚在下的一曲《阳关三叠》可有出神入化之感?”
曹殊隽见吴永旺一脸沧桑,和爹爹年龄相仿,称呼他为吴兄有失体统,想了一想,又觉得称呼吴公过于疏远,只好还是叫了吴兄。
吴永旺却不以为意,点头一笑:“叫我吴兄就好,同年进士,不以年龄比大小,但凭学问论同窗。”
张厚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不理曹殊隽。滕正元一本正经地说道:“狂放有余,内敛不足。少了几分一唱三叹的悲壮,多了些许故弄玄虚的滑稽……”
夏祥、沈包和郑好只是笑笑,并不回应。
曹用果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曹殊隽他已经懒得再管教太多,让他随性而为也好,好在现今曹殊隽和好景常在结盟,成了好景常在座上宾,日后有望成为好景常在专用制器大师,他也就坦然了许多。只要曹殊隽有正事可做,不再总是想着离家出走寻仙问道,他也不再逼他应试。
曹用果淡然说道:“天色不早了,夏郎君早些启程才好,莫要耽误了行程。”
“是,多谢曹公相送。”夏祥想起初来上京便和曹用果相识,如今曹用果病情全好,气色不错,他也心中大慰,“想必曹公好事将近,也要升迁了。”
曹用果一愣,心想夏祥到底年轻,怎会想到他升迁有望?他闲置多年,非但皇上早已记不起他的姓名,怕是连吏部选派官员时,也无人想到他的存在。若是李鼎善还在朝堂之上,若是宋超度还是吏部侍郎,他高升一步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现今……朝堂之上无人为他说话,他如何再入皇上之耳?
曹用果摇了摇头,黯然一笑:“老夫一心报效朝廷,奈何如今权臣当道,皇上又龙体欠安,无心朝政,即使升迁又有何用?不过还是要依附权臣为乱臣贼子所用。”
“话虽如此,总不能一味退让。候相公的新法,不得民心,有识之士无不反对。虽有无数大臣或被黜落或被贬谪,若是朝野上下,全是一片奉承新法之声,圣上听不到民间疾苦,无人再为百姓主持公道,大夏朝纲不振,天下难免大乱。”夏祥殷切相劝,“曹公当为圣上分忧为百姓请命,退后忍让只会让权臣、奸臣、乱臣气焰更加嚣张。乌云当空,更需狂风大作,才可拨云见日,才能吹尽狂沙始到金。”
曹用果神情凛然一顿,心中蓦然升腾起万丈豪情,想他一生为官,半世官场沉浮,虽不恃强凌弱,却也未曾和权臣斗争到底,遇事能和则和,能让则让,若事不关己,即便于情不合,于法不通,也是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少了兼济天下之胸,缺了为民请命之心。
“夏郎君所言极是,老夫受教了。”曹用果朝夏祥深施一礼,想夏祥以一介白衣之身,敢将身为礼部尚书的文昌举拉下马,不是有勇无谋的鲁莽,而是运筹帷幄的敢作敢为。
曹用果也不等夏祥回礼,哈哈一笑,转身扬长而去:“老夫自今日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曹用果一走,曹姝璃和曹殊隽也相继离去。和曹姝璃的不舍之意相比,曹殊隽的不舍就多了一些意味不清的复杂情绪,他看了站在不远处树荫之下的连若涵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朝夏祥潦草一礼:“夏郎君,我在观心阁等你回京。”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滕正元抱拳一礼,也告辞而去。
随后吴永旺、郑好也转身离去。
沈包神情凝重,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两个字:“保重。”
张厚只是拱了拱手,连话也没再多说一句,和沈包一起走了。
“夏郎君,该启程了。”
见人都走光了,夏祥还呆立原地不动,连若涵开口提醒夏祥:“再晚的话,天黑之前赶不到涿州了。”
“再稍候片刻,还有一人未到。”夏祥手搭凉棚,遥望来路,来路之上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即使有人前来送行,也分辨不清他是否在人群之中。
“还有谁会前来?”连若涵轻移莲步来到夏祥身侧,方才众人为夏祥送行,她站立一旁,并未近前,“若是有心送行,早该到了。此时未到,便是无心。”
“非也,非也。”夏祥摇头晃脑地神秘一笑,“连小娘子有所不知,这位友人有心前来送行,却不会在人多时现身,必然会等人少时才敢出现。”
“为何人多时不敢现身?”连若涵悄然一笑,有意大声问道,“是他长得太丑还是说话结巴,没脸见人?”
“咳咳……连小娘子,背后说人坏话,非正人君子所为。”
连若涵话音刚落,从土丘后面就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人绕过土丘现身在几人面前。一缕长须,一袭长衫,正是金甲。
金甲左顾右盼几眼,见确实除了夏祥、连若涵、幔陀、萧五之外,再无外人,才长舒一口气,叹道:“文人就是啰唆,话多礼多事情多,送行就送行,还要说一番豪言壮语,再焚香弹琴,折柳相送,先人板板,脑壳都疼,真是一群瓜娃子……”
连若涵讶然而惊:“先生刚才所说之话,是哪里的方言?”
“应是蜀地方言。”夏祥笑道:“金甲先生既然早就到了,何必躲在土丘后面不肯现身?是怕见到曹三郎还是张厚张郎君?”
“都不是,老夫是懒得和他们说话罢了。”金甲眼睛转了几转,左手夏祥右手连若涵,将二人拉到远离了幔陀和萧五数丈之远,才小声说道,“文昌举被罢官一事,三王爷十分恼火,你此去真定,千万要小心行事,不要着了三王爷的道。”
夏祥深知三王爷不会善罢甘休,点头说道:“谨记先生教诲。”
“谨记老夫教诲又有何用?老夫并非官场中人,朝堂上的门道,老夫又不懂。不过在老夫看来,三王爷虽权势滔天,但想要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也没那么容易,你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嘿嘿。”金甲嘿嘿笑了起来,自信满满,“三王爷最近苦恼得很,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你。”
“三王爷有何苦恼?”连若涵和金甲相识,清楚金甲的为人,是以在金甲面前并无拘束,“先生不要卖关子,快快说来。”
夏祥微微一笑:“三王爷的苦恼是皇上病情见轻,立储之事暂缓所致。”
金甲一拍身边的大树,咧嘴一笑:“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老夫就知道你能猜到原因所在,不负老夫对你一番谆谆教诲。多亏了你的药床药椅,皇上病情大为好转,是以皇上才亲自主持了殿试。原本是定下由三王爷代为主持殿试,此事让三王爷大为恼火。三王爷还以为是老夫妙手回春治好了皇上之病,后来千方百计打探一番,终于得知了药床药椅是你的奇思妙想。夏郎君,三王爷现在对你可是稀罕得很。三王爷好不容易掌控了礼部,让文昌举依附到他的门下,你却扳倒了文昌举。皇上病重,三王爷自以为继位有望,又是你的出现让皇上转危为安,三王爷的继位大梦落空……”
夏祥很无辜地两手一摊:“关我何事?扳倒文昌举,只是为天下考子讨还公道。制作药床药椅,不过是为了治病救人。两件事情,并无哪一件是为了针对三王爷,三王爷非要算到我的身上,我也只能无可奈何了。”
被权势滔天的三王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夏祥还能如此轻松面对,也算是难得了。夏祥如此浩荡如风、宽阔如海的性子,不愁大事不成,连若涵不由得暗暗赞叹。
“先不管三王爷了,三王爷对你再是不满,也总得你有把柄落到他的手中才成,若你为官,恪守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君子之道,且一日三省其身,三王爷也奈何不了你。”金甲看似对夏祥的处境浑不在意,却再三告诫他要小心行事,关切之意隐含其中,他轻轻一抚夏祥的肩膀,“可惜了,你未能如老夫所愿拜老夫为师,不过老夫一身绝学不能因此失传,特赠书与你,记得时常翻看,回京之后,老夫可要考你。若考不过关,还会罚你。”
金甲取出一本医书交与夏祥,夏祥接书在手,看到书上三个大字“金甲传”,不由得哑然失笑:“先生之书是医书还是个人传记?”
“少废话,你只管看了就行。”金甲老脸微微一红,将夏祥拉到一边,用低低的声音说道,“夏郎君,药床药椅若能大量生产出来,必能拯救万民于病痛之中,你闲暇之时,记得再将药床药椅改进一番,要点有两处:一是怎样使用木炭而不是木柴来加热艾绒,如此可以避免烟火熏人;二是药床药椅要方便搬动……以上两点,切记切记。”
夏祥也早有将药床药椅推广天下之心,这等有利于百姓之事,既可兼济天下,又可壮大实力,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当即答应下来。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夏祥和连若涵同乘一车,一路南下,直奔真定而去。朝阳初升,金光万道,又天高风清,沿途正是秋收秋种的农忙季节,放眼望去,农人在田间劳作,间有歌声传来,令人浑然忘忧。
“漠漠余香着草花,森森柔绿长桑麻。池塘水满蛙成市,门巷春深燕作家。”歌声轻柔悠扬,飘荡在田间。
夏祥翻看了几眼金甲所赠之书,书中虽有金甲的自传,但大多文字却是金甲一生行医的经验所得,详尽而条目清楚,堪称金甲人生全书。他心中感动并且欣然,金甲先生一心要收他为徒,他并未答应。但先生却将一生所学以赠书之举倾囊相授,虽无师徒之名,却已然有了师徒之实。
夏祥合上书,抬眼看向了倚窗而望的连若涵:“连小娘子,多谢你让我和你同乘一车……”
“车内又无外人,何必如此客气反倒疏远了你我?”连若涵神情颇有几分慵懒,她眉毛微微一动,漫不经心地看了夏祥一眼,“方才叫你和我同乘一车,你还颇有几分不情愿,莫非我是老虎不成?”
夏祥笑道:“岂敢,岂敢,是在下怕惹人闲话,辱没了连小娘子的名声。”
连若涵嗔怪说道:“你这人……之前非要认下我和你的婚约,还一再捉弄我,现在却好,又怕辱没了我的名声,你到底是荒唐还是正派?”
夏祥确实内心深处是担心和连若涵同乘一车,传了出去,对她声名有损。他想骑马而行,和萧五、幔陀说说话,看看沿途风光,也是赏心悦目之事。不过他也知道,连若涵并不避嫌,非要邀他同乘一车,必是有话要说。
以夏祥的品级和薪俸,他此去真定走马上任,要么步行,要么有一辆驴车就不错了,此时却是一辆香车、数匹高头大马,都是连若涵之助,并非他的财力。
幔陀和萧五骑马跟在后面,一左一右,萧五佩刀,幔陀抱剑,犹如两大护法。二人后面,还有一辆马车,车内是连若涵的丫鬟令儿。车后面,是一些细软和换洗衣服,并无太多行李。连若涵在真定有宅子和产业。
通常人家的丫鬟都是跟随在娘子车后步行的,只有连若涵的丫鬟可以独乘一车,既是连若涵体恤下人,也是她实力的体现。
连若涵并非江湖儿女,也恪守女德,让夏祥和她同乘一车,也确实是有要事要和夏祥说说。
夏祥坐在连若涵对面,离连若涵不过三尺之遥,车子晃动,微风徐动,暗香袭来,让他难免心猿意马。阳光穿过车窗,落在连若涵的脖颈之上,皮肤吹弹可破,粉嫩胜雪,又温润如玉,又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怎不让人意乱情迷?
夏祥并非圣人,况且连若涵又是人间绝色,他唯恐自己在连小娘子面前失态,就有失体统了,忙屏息凝神,心中默念:“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你倒是说话呀,你是荒唐还是正派?”连若涵见夏祥一副拘谨模样,手脚都无处可放,眼观鼻鼻观心,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由得笑了,“夏郎君,你是在背书还是在念经?”
夏祥心中的意动平息了几分,不敢再看连若涵如花的笑容,问道:“连小娘子有何吩咐,在下洗耳恭听。”
“回县尊,小女子不敢。”连若涵粲然一笑,“夏县尊已有官身,应该称‘本官’了。”
夏祥板起脸,伸手一抚还没有长出的胡须,咳嗽一声:“连小娘子,有何事要本官效劳?”
连若涵“扑哧”一笑,随即也板起脸说:“县尊请了,小女子有一事相求,还望县尊为民做主。”
“讲。”夏祥一脸威严,虽是刻意为之,却还真有几分官威。
“是。”连若涵低眉顺眼,一副小意温存的样子,倒还真像一个渴求青天大老爷为她申冤的弱女子,“县尊此去真定,人生地不熟,小女子对真定还算熟悉,愿为县尊引路,愿为县尊介绍乡绅认识。”
就这些?夏祥不信连若涵非但主动提出和他一路同行前去真定,还和他同乘一车,只为了如此小事,他咳嗽一声:“多谢连小娘子好意,本官就承受了。”
连若涵轻轻一拢额头秀发:“如此小事,本不该当面说出,不过小事却是大事的源头……想必县尊听说过真定是龙潭虎穴的说法?”
夏祥点头:“上次听庆王殿下有此一说。”
“不知县尊可知真定为何被称为龙潭虎穴?”
夏祥摇头:“真定本是龙兴之地,现今国泰民安,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何来龙潭虎穴一说?”
太祖本是起兵于河南府,一生未越黄河。到太宗朝时,太宗御驾亲征金国,北渡黄河,一路挺进到了真定。太宗所率大军在真定滹沱河边,与金国大军相持数月,不分胜负。
时先锋大将曹文向太宗献计,可以掘滹沱河堤水淹金军。正是寒冬腊月,一旦决口,淹死冻死者必定不计其数。太宗本来决心已下,到大佛寺和住持善见大师谈话时,善见大师听说了水淹金军的计划,沉吟片刻,说了一番话,让太宗立时改变了主意。
“自古以来,帝王仁则天下仁,帝王义则天下义。汉起于草莽,高祖斩蟒蛇兴汉室,却中断于王莽,最终灭于草莽。是以帝王之心,一念仁慈则天下太平,一念杀戮则生灵涂炭。”
太宗收回成命,重新布兵列阵,要与金军正面交锋。金军强行渡河,大军行至河中,河水突然暴涨,金军淹死无数,顿时溃败。夏军趁机追杀,金军大败,滹沱河水涨三尺,三尺皆是血水。
此战,金军元气大伤,精锐皆失。
太宗从此奉大佛寺为皇寺,先后来真定数十次之多,曾多次有意定都真定,且不止一次对人说过:“太祖起兵于河南府,朕龙兴于真定府。”
真定由此被称为“龙兴之地”。
“滹沱河未发水时,风平浪静,养万民于两岸。”连若涵端身正形,认真地说道,“虎穴藏于深山老林之中,是否有老虎出没,并无人得知。”
夏祥明白了连若涵的言外之意,真定表面上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实则平静之下隐藏了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