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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氏冠礼染血,震动帝京上下,帝宫脚下行刺,何等猖狂。但话又说回来,禁卫在前也能被人钻了空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多得让人深思的地方。
各国贵宾当前,亦为证天家立场,刑部须尽快查明此案,给裴氏一个交代,亦给天下一个交代。
外世流言纷飞之下,裴府上下却是素服披身。
裴钰丧母,因而宾客谢礼由裴氏族伯代行,自冠礼之后,便无人再见过裴氏这位年轻的家主。
无尘院内,华清斋众人尚未离京,今日众人都换上了素白的服饰,去裴氏上清园吊念。
这个季节的上清园本就林木萧瑟,阿笙等人到的时候,看到那素白的门庭,便觉这门内生机枯槁。
这里曾经是裴氏先家主与夫人的旧居,自先家主过世后便一直封存至今,再次开园却是故人丧礼。
阿笙看着满庭白纷纷,积雪未化,这堂前内外却又堵得满是人间的素缟。
看得人心生闷。
阿笙随着华清斋众人一同祭拜见礼,裴怀之与接待之人又细问了族内近日的安排和裴钰的情况。
阿笙看了看那灵堂之后的棺木,据闻为了配合刑部的调查,阮氏的尸身被带回了刑部,那棺椁里面只有一幅衣冠。
裴钰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然是十分隐忍了,他始终顾念着央国的法度和裴氏家主的职责。
阿笙与裴氏族内之人一一见礼,复想起裴老夫人,问道:“老夫人可好?”
阿笙在明辉堂阻止裴钰行差踏错,裴氏众人看在眼里,他们对阿笙自是和善许多。
那人叹了口气,道:“老夫人听闻夫人之事气急,如今人回到了燕城。”
阿笙点了点头,既然在燕城,有故友安慰,便还算好。
“九公子可好?”
问到这,那人却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多话。
这些时日来寻裴钰的人很多,但族内下令,让人暂时勿扰了他的清净,说起裴钰,那人便不敢多言了。
此时,阿七自外走来,手里拿着刑部的文书,看样子是赵焕城的调查有了结论。
阿七走进便遇上华清斋众人,对上阿笙他微微一愣,而后示意人到一旁。
阿笙与裴怀之交代了一声,便随他到院落一旁,问道:“怎么了?”
阿七看了看后院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若得空,去劝一劝公子吧。”
阿七虽自小护卫裴钰,但他不得不承认,阿笙聪慧,深知裴钰心思,光从明辉堂那般场景她一句话便能叫停裴钰便可知,她能明白裴钰在意的是什么。
阿笙看向后院的方向,如今满帝京的人都在寻他,却原来,他一直守在母亲的灵堂。
想来也是,裴钰敬守礼法,自当是如此的。
阿笙将阿七手中的文书接过,道:“我去看看。”
这上清园的后院有一大片荷塘,远远地阿笙便看到廊道下,一人宽袍懒裳,靠着廊柱,长发未束,就这般依廊而坐,任由袍子垂落地上。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满塘残荷和一池静水,半点泛不起涟漪。
毫无生机。
“这些天公子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这样的裴钰莫说阿笙,就连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阿七都觉得无比的陌生,而这般的陌生让他心中不由有几分害怕,怕裴钰就此被压垮。
“这些天可是有很多人去寻他?”
阿七点头,“长老族伯因为二爷的事来找过,帝宫的人也来过,还有各世家大族的人……”
这些人有来劝裴钰为了家族颜面放过裴清召的,有想要知道裴钰如今是否不堪一击的,还有那些出于好奇的窥探。
阿笙光听着便觉得喘不上气。
“去热壶酒来。”
阿七挑眉,怀疑自己听到的,“今日府中有丧。”
“他这个样子,若没壶酒,我怕是一句话也开不了口。”
阿七看了看远处的裴钰,还是听了阿笙的话,转头往后厨而去,未久便拿回来一壶温好的酒,阿笙接过便径直往裴钰的方向去。
阿笙走近,裴钰方才将目光从荷塘的波光中回过神来,见是阿笙,似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笑得疲惫,“怎么来了?”
“来慰问你。”
阿笙说得直接,这灵堂之上慰问的可不就是未亡之人么。
说着,阿笙便在裴钰的旁边坐下,将手里的酒壶拧起来放在二人之间的廊椅上。
“不是给你的。”阿笙说着便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裴钰并未阻止,他往后靠在廊柱之上,几分懒散,就这么由得她喝。
阿笙就这般一杯又一杯,裴钰看出了不对劲,按下了她又要提杯的手,阿笙这模样怎么感觉有丧事在身的是她一般。
“你在做什么?”
阿七这酒给的扎实,满满一大壶,阿笙一个人饮了一半,的确喝的有些多了,她脸颊微红,摆了摆手,一幅“我懂你”的神情,道:“你,不敢喝,我替你喝。”
裴钰眼明手快拿走了那半壶酒,又往后靠了回去,“谁说我不敢喝?”
阿笙忽而打直了背,一本正经看着裴钰,“那你,喝。”
裴钰细细凝着目看阿笙微醉的眉眼,而后睇了睇她手边另一盏杯子,阿笙当即顺手递给他。
一杯酒下肚,裴钰那凉透的身子方觉暖和了一些。
见他喝了酒,阿笙仿似才满意了一点,拿着自己的杯子递过去,示意裴钰给她倒酒。
这二人就这般,一人靠着一根廊柱,对坐廊下,推杯换盏,未久一壶酒便见了底。
裴钰看着手中的空盏,眼中已然见了醉色,微有氤氲。
阿笙似乎并不满意,她唤了几声阿七,却得不来回应,刚要起身便脚下一软,幸得裴钰眼明手快将人接住,才没掉进池塘里。
裴钰将她身子稳住,她便顺势便往下坐,靠着廊椅坐在了廊外的地上,又将腿放在了荷塘之上晃悠着。
裴钰低首见她靠在自己旁边坐得乖顺了许多,便也由着她这般。
“你为什么不哭?”
阿笙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裴钰却知晓她在说什么,他敛了敛眉目,并不说话。
得不到回复,阿笙并不满意,她转头看向裴钰,正对上他低垂的眉眼,那双眼睛因酒气沾了水色,如青山带岚,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笙随手抓上裴钰的外衫,就这般拽在手里,她一字一句,努力让自己的话表达清晰,“你二叔是个混蛋,皇帝也是个混蛋,那什么无双,要来做什么,不过囹圄一个。”
说着,阿笙想到了什么,眼眶竟然红了,“他们就欺负你顶着那名号,动他们不得。”
“还有我父亲、母亲,那么好的人,他们,说害就害了。”
阿笙越说越激动,眼见着豆大的泪珠就这般断了线般得掉,“你知道么?我……我其实见到了,母亲最后的样子……”
说着她又拿着裴钰的外衫胡乱在自己脸上抹了抹,“整个人……手脚,断得,变了形……还有头,到处都是血……”
阿笙声音轻飘飘的,却越说越委屈,“一条命,就这么,没了。可谁在乎?他们不在乎的……”
是啊,谁在乎一个妇人的性命,在权势富贵面前,人命在他们眼中多轻啊……
“那个时候,我难过,但我不能哭闹,我怕外公他们也不要我了,但他们最后还是不要我……”
阿笙说得又哭又笑,她忽而转过头去看着裴钰的眼睛,看得专注。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但父母没了,还要去体谅那些冷眼旁观的人,多可笑……”
裴钰静静地看着阿笙说着糊涂的话,也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她眼中的泪,让他眼眶微酸,竟也微微泛红。
死是他的母亲,但皇帝不能杀,否则央国必乱,而裴清召罪证未足,亦杀不得,否则裴氏必然落人口实,皇帝也会抓着这个把柄攀咬。
他要思虑众人,却独独没有思虑自己。他只能压抑着自己,去做最“正确”的事。
这天下之人皆盯着他,即便是至亲亡故,他亦不能失仪于人前,所以他只能躲着,一个人躲着。
所有人都在为大义说着放过,可谁又放过了他……
这就是太祖给裴氏的“礼教无双”。
阿笙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着没头没尾的话,裴钰就这么低垂着眉目看着她,这些莫名的话他却听得十分耐心,他看着阿笙就好似她是在替自己哭。
阿笙忽然停了下来,撑了撑身子,想起来,裴钰见此伸手扶着她,她起身站稳后,却重重地拍了拍裴钰的肩,而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你,不是人……”
裴钰听这话蹙了蹙眉,却听她继续道,“不是,一个人……”
裴钰见她这话已经说不明白了,便顺着力将人拉着坐下,谨防又摔了。
阿笙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抓着裴钰开始跟他讲自己在华清斋的趣事,倒似刚刚哭得稀里哗啦的是别人一般。
末了,阿笙忽然静了下来,她微微垂着头,不说话,裴钰侧头去看她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裴钰的声音低沉而柔和,阿笙听着忽然笑出了声。
她抬头看向裴钰,眼角泪痕未干,却笑得如目若星辰,“谢谢你。”
裴钰微微一愣,仿似有细碎的暖光注入内心深幽之处,他尚未回应这话,却见阿笙开始不断地“谢谢你”,她举着酒壶对那青花白瓷壶道谢谢,抱着廊柱道谢谢,最后谢到了裴钰的袍子上。
裴钰知道阿笙是醉了,他并未斥责她,反倒觉得这样的人难能可贵。
这世间满是背叛,却还有人会在自己仍然煎熬的时候感念旁人举手之劳的恩情。
裴钰知道阿笙究竟为何会喝这么多、说这么多。
她是来告诉他,要放过自己……
他敛了敛眉目,浅声道了一句:
“谢谢。”
阿七来告知华清斋众人欲离去的时候,正巧看到阿笙扯着裴钰的外袍不断在那“谢谢你”,裴钰鸦青色的长袍被她拽得变了形,他似乎是拽不过她,索性将外袍脱给让阿笙,让她抱着不停地道谢。
这般冷的天里,当夜裴钰便起了低烧,彼时阿笙躺在客栈的床上睡得无比沉,手里还拽着那件鸦青色的外袍,不肯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