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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娘假意起身要走的样子,刚刚迈出两步,却听高欢不紧不慢的奚落道:“行了行了,装的跟真的似的。什么要紧事让你如此难开尊口?”
被高欢揭破底,锦娘的脸上也丝毫不见尴尬。演技好坏,关键看心理素质。锦娘闯荡江湖日久,游走于各类人群之间,没有三下两下,敢在关公面前打架?所以,临机处理各种状况,她都能收放自如。包括面对高欢这种直戳核心的作法,一样驾轻就熟。重新坐回原位,她沉吟了一下说:“那天你交给长孙公子两份那个那个货币流通计划书,就换得一份镇军幢主的任命,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听锦娘这么说,高欢撩了撩眼皮,审视着这女人的表情,然后嘴角撇了撇:“说重点。”
“你先回答这个问题。”锦娘坚持说。
“你说反了,不是我占了便宜,是长孙尚占了大便宜。”高欢很肯定的回答。
“两片薄纸换得掌兵实权,高郎君是将天下人当傻子看吧?”锦娘面现鄙夷的说。
“如果巾帼女公子也是这等判断是非得失的态度,高某无话可说。顺便告诉你一声,一个小小的幢主之位对我毫无价值。高某之所以肯拿出交换条件促成此事,一方面是想为此地可怜的庶民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二是希望通过长孙尚的家势,尽可能的改善一下大魏三千万父老的生存状况。所以,请锦娘不要轻蔑高某的动机。”高欢说的义正辞严,佛光普照的样子。
“是吗?我不信!高郎君的境界似乎没那么高尚。”锦娘似笑非笑的说。
“你这妮子啊……”高欢无可奈何的感叹了一声。
“别叫我妮子,尊称掌柜。”
“洛阳人不都这么叫吗?”
“我又不是洛阳人。再说,你我之间有那么亲近吗?”
高欢自嘲的笑笑说:“随你。……女孩子家家的,张牙舞爪像什么话。”后半句他是小声嘟哝着说的。
见高欢有气发不出的难受样,锦娘得意的给二位侍女递去一个胜利者的眼神。然后又接着前面的话相问:“说话呀,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高欢灵机一动反问道:“尊敬的锦娘掌柜,你认为谋略和战术相比,哪个更重要?”
锦娘不假思索的随口答道:“那要看怎么说。谋略之于战术,全局之于局部也。再周密的谋略,如果缺失战术的有效实施,相当于纸上谈兵。反则,没有高瞻远瞩的谋略,再好的战术也只能保证局部的胜算。故,谋为本,术为表,表本皆善,互为协同,方为上策。”
高欢习惯性的嘴角翘翘,似笑非笑的说:“女公子,呃,是掌柜的。掌柜的精彩论述,简明扼要,高度概括,即便是军中将帅,也未必能总结的如此准确。请恕高某冒犯,如果我没猜错,锦娘掌柜当出身将门。隐匿北朝数年,蔽在长孙家护佑之下,应该身负重大使命吧?……且让我猜猜,难不成你的真实身份是南朝密谍?”
话音刚落,只听“嗤嗤”两声轻响,两位侍女各自手持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以一种非常诡异的身法,分左右迅速逼进高欢身边,锋刃离高欢的脖子只有寸许远近。只需锦娘一个眼神,高欢的脑袋顷刻间就会离开身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高欢是猜到了的,但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淡淡的看了两女子一眼说:“看来高某所猜不假,锦娘掌柜果然身份特殊。”
锦娘冷冷地说:“高幢主这是要无端陷害锦娘了?”
高欢无所谓的说:“陷害你?呵呵,高某没那闲工夫。”
“污人为敌国密碟,何等大罪,不是陷害又是什么?”锦娘质问。
“我说你是敌国密谍,你不承认不就完了嘛,又没人和你纠缠,何必欲盖弥彰?”高欢神情诡异的笑着说。
锦娘给二位沉不住气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二人收刀入鞘,安静的退开。锦娘这才接着说:“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即便本姑娘再是行的正,走的端,也架不住宵小之辈无中生有,刻意诬陷。故而,不存在什么欲盖弥彰,我倒是想知道,高幢主豢养私兵,意欲何为?”
高欢心里一怔,即刻冷静下来道:“我豢养私兵?这才是典型的污蔑。小妮子,你不是来找高某帮忙的,而是找高某晦气的,是吗?”
“被我说中了吧?小小函使,豢养私兵,图谋不小啊!高郎君可否为锦娘解说一二?”
“多此一举!别说我没有能力豢养私兵,即便有,与你何干?我倒想问,你出言威胁高某,究竟意欲何为?”
“你以为呢?”锦娘讳莫如深的说,眼神里尽是调笑。
高欢的眼皮耷拉下来了,这是一个标志性的动作。惯常来说,这个习惯性动作,意味着他起了歹意。只见他捏着茶杯慢慢的转圈,心里快速的想着锦娘的真正来意。想着想着,一个念头忽然跃出脑海。难不成……这女人是想背着长孙尚另起炉灶?或者说,她原本和长孙尚就不是一回事?又或者,并非长孙尚拿捏着她的七寸,而是她左右者长孙尚的思维?再或者,她是个双料间谍,背着长孙尚联系自己,只是想单独发展一条线?抑或将自己培养成她的打手,随时听用于她?仔细想想,各种可能都有可能,便问:“长孙公子和杨侃公子离开怀朔镇了吗?”
他这跳跃性的思维,锦娘一时没能跟得上,应声答道:“他俩前天就回洛阳了。怎么,高郎君获得一个幢主还嫌不够,想从公子那里再捞点好处?真够贪心的。”
“你为什么没有随长孙尚一起回洛阳?大过年的,孤身在外,单人独居,怪恓惶的。”高欢随便的问。
“和顺酒楼总要有人看顾,我是这里的掌柜,责无旁贷,有什么稀奇。”锦娘不疑有他,随便的应付着高欢的问话。
“原来如此……这么说,锦娘掌柜今日登门,并非受长孙尚之托,而是自作主张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呵呵,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何以会问我是否受人之托?”
“真够笨的!”
一般来说,和高欢交锋的人,首先要经受他无情的自尊心打击。他惯用的伎俩是,先将对方的优越感贬得一文不值,直到其嚣张气焰所剩无几,谈话的主动权不知不觉就会被他掌握在手,然后真正的交谈才会开始。这是高欢屡试不爽的谈判技巧,而且成功的几率很大。
“你说什么?我笨?”锦娘啼笑皆非的表情很是可爱,这是她此刻在高欢眼里的状态。
“难道还要我夸你秀外慧中不成?”
“难道不是吗?”
“充其量就是一位稍微好看点的邻家小妮子,狐假虎威而已。”
“你你你……会不会说话?还有,不许叫我妮子!再有,我即便再笨,也比你的妻妾强!”
“妄自尊大!我高欢的妻妾,乃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儿家,没人可以比拟,仙女下凡都不成!”
“你才是妄自尊大,脸皮比城墙还厚。”锦娘和她的两名侍女毫不掩饰内心的鄙夷,同时嗤笑出声。
旁敲侧击,歪打正着,故意撩逗,总之,经过一番不着痕迹的较量,高欢基本可以把握锦娘此行的目的了,他不惊反喜。
一直以来,因为缺少一个合理的契机打入南朝,然他很是费思量。曾经设想让司马子如训练一批密谍,秘密潜入南朝,搜集情报。不料现成的南朝密谍主动送上门来,瞌睡给了自己一个枕头,这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于是,他一反刚才唇枪舌剑的态度,以邻家大哥一样的语气假意责备的说:“好了好了,我们俩就不要互相猜度,互相伤害了。即便你真是南朝密谍,于我何干?我一介函使,刚刚费了二斤脑细胞才换得一个掌管五六百人的小幢主,管那么多闲事干嘛?浪费感情!”
听他说的这么坦然,锦娘暗自长吁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嘴上却依然不饶人的说:“本来就是!一介小函使,妄想军国大事,也不怕别人说你不务正业?”
高欢不与她争辩,顺着说:“也是,我这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爱谁谁。”
锦娘见高欢不在纠结于自己的身份不放,绕着弯说:“高郎君何时去过吴越江南一带?”
高欢说:“去年送信函到过扬州一带。”
锦娘喃喃地说:“难怪能写出那么好的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读过拙作了?”
“嗯……”
眼见锦娘情绪忽然低落,高欢也有些兴趣缺缺。说实话,和这样一位可怜的小女子斗心眼儿,他都有些讨厌自己。他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会仇恨南北二朝的任何人。可人心隔肚皮,不知道哪个坑里能埋人,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但是,为了不再发生眼前这龌龊的一幕,他还是要忍一忍心里的不舒服,认真谋篇布局,力争那一天到来时,让这个苦难的民族少一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想到这里,他语气寥落的说:“去江南游玩时,我结识了一位忘年之交。他姓陆,是南朝人。他曾赠我一首七律诗,篇名叫《病起书怀》。”
说到这里,高欢神色变得有些幽暗,眼睛微眯向着窗户处,声调和缓的吟诵起陆游陆放翁的那首著名诗篇:“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唉!我那老友远离朝堂,体衰卧病,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依然蓬勃炽热,日月可鉴。位卑未敢忘忧国啊!锦娘,我辈华夏儿女,只因身份低微,便可推卸责任吗?”
高欢莫名其妙的话,让沉浸在思乡情绪中的锦娘略显惊愕。她不明白高欢何以会突然说起这些话来?
高欢自顾自的继续说:“我的另外一位老友姓顾,他曾说: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高某虽不知锦娘身负何等使命,但在高某看来,也不过是希望南北二朝早日一统罢了。南朝也罢,北朝也罢,都是我华夏国土。南人也罢,北人也罢,都是我华夏万千黎庶。”
锦娘狐疑的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高大哥之所以争取幢主之位,并非贪恋权柄,而是想实实在在做些对天下百姓有益的事。锦娘无须猜度于我,也不用防着我。你若有什么为难之事,能帮你的,只要不碰触我做人的底线,我尽力而为。”高欢的语气听上去诚恳极了。
“我若是让你帮我收复失地,你也愿意?”锦娘的话,听上去像玩笑。
高欢笑笑说:“当然,只要你有那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