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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征程(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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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廷有一项经久不衰的季节性活动——冬日受洗。

    在主诞日的那一天,浩浩荡荡的信众们在教士的指挥下,凿开冰冻的河流,人们脱去御寒的衣物,跳入水中冬泳受洗,以示自己虔诚的信仰之心不畏挑战。

    当教廷还在气候温暖的圣城的时候,这项活动有成千上万的参与者。

    但当教廷搬迁至极地永无乡之后,寒冷到严酷的气温让这项活动变成了一项可怕的死亡历练。

    漫长的极夜,零下四十度的低温,跳入冰水中需要虔诚与勇气,而活着爬上来,则需要强健的体魄与不屈的意志。

    冬日受洗不再对普通信众开放,唯有教廷中的隐修会仍在践行,这些苦修的门徒们在冰湖上砸开长达百米的河道,河岸的尽头是巨大的冰雕十字架。

    一切准备完毕,他们在河道尽头的十字架下,等待新的门徒完成这项考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水中,那极致的冷,足以熄灭灵魂里一切纷乱的欲望。

    用艰苦训练淬炼出的体魄撑下去,用虔诚信仰浇灌出的意志撑下去,在黑夜与寒冷之中,在肌肉冻僵麻痹的痛苦中,朝着尽头的希望进发!

    十六岁的宁舟游完了这一程。

    在他浮出水面的一瞬间,他的发梢与睫毛间立刻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赤裸着上半身,那些水珠还来不及沿着肌肉与皮肤滑落,就已经冻结成冰。

    他抬起头,看着冰岸上庄严巍峨的冰雕十字架,很冷。再远处,极夜的天幕中弥漫着莹绿色的极光,既美丽又荒凉,可那也是冷的。

    冰天雪地,包围永无乡的净土;冰河寒霜,覆盖他的血肉之躯。

    那一刻,他想,没有什么欲望能抵得过这样的寒冷。

    但他错了。

    ………………

    “过来一点。”齐乐人对宁舟勾了勾手。

    宁舟默默坐过来了一点。

    “再过来一点。”齐乐人又勾勾手。

    宁舟为难地看着两人之间已经不存在的缝隙,他已经没法更靠过去了。

    齐乐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换了个姿势。

    他脱下了身上那件奢华美丽的毛皮大衣,露出斗篷下单薄的衣服。他跪坐了下来,帮宁舟解开斗篷。

    莹白修长的手指在并不复杂的结扣上跳动,如同翩飞的有毒蝴蝶,每扇动一下翅膀,都有几缕蝴蝶的鳞粉抖落到空气中,那魅惑的粉末在无声地蚕食人的理智。

    他靠得太近了,带着暖意的呼吸落在宁舟的脸颊上,烧得皮肤一片绯红。

    从宁舟的角度看,魅魔低垂着眉眼,浓密的睫毛下是倒映着篝火火光的眼睛。

    火光,温暖的火光,从魅魔棕色的眼睛里,一直烧到他跳得越来越迅疾的心里,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在心动。

    十二个小时前,他刚刚打开日记本。

    六个小时前,他才见到了齐乐人。

    他和七年后一样,一头栽进了同一个甜蜜的陷阱里,无可救药。

    不,也许更无可救药。

    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齐乐人和他一样,是一个男人。

    他满怀警惕、心存戒备、小心抗拒、试图逃避,但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不能说服自己的心脏,不要为一个久别重逢的陌生爱人加速跳动。

    只要跟着心走,他永远都会为爱沦陷。

    脱掉了斗篷,齐乐人心疼地看着宁舟的断臂,低声问道:“疼吗?”

    宁舟摇了摇头。

    齐乐人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低头。”

    宁舟乖乖地低下了头。

    齐乐人要直起身才能帮他解开左眼的绷带,于是宁舟闻到了他脖颈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像是咖啡的味道,却又掺杂了草木自然的气息。他克制着自己,不要贪婪地索取这些气息,可是身体里有什么蠢蠢欲动的欲望,在无声无息地燃烧着,越烧越旺。

    ……

    绷带一层层解开,宁舟闭上了眼睛。

    ……

    一只温暖的手贴上了他失明的左眼,他的指腹柔软,竟然没有一点训练留下的茧,这让宁舟觉得不可思议。

    是因为这具身体是他新塑造的化身吗?还是因为他持有重生本源的关系?

    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维停留在这些严肃的问题上,可是从齐乐人指尖弥漫过来的暖意中,他无法再思考下去。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重生本源从他的眼中流过,沿着血脉与骨骼,一点点暖化他寒冷的躯体,他像是浸泡在温泉中,只能发出满足的喟叹。

    齐乐人却陡然觉得冷。

    体内的重生本源像是注入了黑洞之中,无底的深渊吞噬着他的力量,却全然没有用处。他皱着眉,不愿放弃希望,将本源之中的力量倾注到了宁舟的身上。

    依旧是徒劳。

    这三年来他治好过很多人,有的瞎了眼睛掉了耳朵,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干脆只剩下一口气。但只要他出手,他总是治得好别人,因为他拥有重生本源。

    可是现在,他却治不好他的爱人。

    齐乐人咬紧牙关,赌气似的继续。宁舟的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吞噬他,贪婪地索取他,他好像在喂养一只永不满足的野兽,无论他给予多少,“他”都想要更多。

    他们陷入了僵持,齐乐人从半领域中调取力量,不计代价地投入,随着这庞大的力量抽离,半领域内的沙丘行宫首先出现了异样——被白水晶窗妆点的通天之塔中,阳光开始黯淡;绿意葱茏的世界里,热带的草木逐渐枯萎;瀑布与泉水缓缓干涸,安逸的动物们感觉到了末日的征兆,发出不安的悲鸣。

    必须停下来,齐乐人意识到不妙。

    另一个宁舟开始失控了。

    即使他眼前的宁舟只是一个回到十八岁的少年,貌似无害。可是本体的宁舟,被困在血之祭祀中的宁舟,他已经站在了领域级的巅峰,拥有碾压大半个魔界的力量,他濒临疯狂。

    齐乐人不自量力,想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满足这样一位魔王,无异于精卫填海、螳臂当车。

    可现在脱身已经晚了,他被宁舟意识深处的那股力量牢牢地抓住,像是一只无知的小鸟,傻乎乎地站在人类的肩膀上,亲昵地亲吻人类的脸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在笼中。

    冥冥之中,他好像被人亲吻,被人抚摸,被人捏在手中把玩,那个人的力量是如此可怕,只要轻轻一捏,他脆弱的身躯就会被掐断。

    宁舟不会伤害他,齐乐人是这样相信的。

    可是,万一,宁舟疯了呢?

    这个恐怖念头在齐乐人的脑海中闪过,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也不愿意相信的可能。

    重生本源已经耗尽,正在透支,齐乐人浑身颤抖,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

    半领域中,沙丘行宫正在飞速衰败,摇摇欲坠,只需要片刻的时间,这座梦幻而宏伟的奇迹之塔就会在沙海中轰然倒塌。

    意识深处,齐乐人在黑暗中迷路,他好像行走在冰原上,因为迷路而筋疲力尽,摔倒在地上无力起身。

    前方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引诱他去窥探。

    那里并不美好,而是散发着欲望的恶意。在人性的深渊之下,被理智牢牢克制着的、无法被光明的品格照亮的东西:贪婪、支配、恶欲、摧毁……

    有人拉住了他的手,将他轻轻拉起:“回去吧。不要再往前走了。”

    “前面是什么?”齐乐人问道。

    扶起他的那个人抚摸着他的脸颊,拇指摸上了他的嘴唇,饥饿而渴慕,像是一个意犹未尽的吻:“是我不想让你看到的那些。”

    “哪些?”齐乐人追问。

    那个人沉默了。

    “我想看到你的一切。”齐乐人执拗地说道。

    “往回走吧。从过去看起,看看十八岁的我,好不好?”那个人温柔地问道。

    那个人也学会了狡猾,他不等待齐乐人的回答,而是俯身给了他一个吻,甜蜜得让人忘乎所以。

    起初齐乐人还在抗拒,因为他生气,可是他的爱人却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摩挲着他的嘴唇,用温柔的亲吻作为道歉。

    直到齐乐人被哄得晕乎乎地张开了嘴,他却突然变了调。

    ……

    “宁……唔……别亲了,嗯……宁舟?停下!”

    齐乐人挣扎着从快要烧掉他理智的热吻中挤出一点喘息以外的声音,可是意识海之中的梦境却太火热了,他们难舍难分。

    直到,齐乐人在黑暗中摸到宁舟的左臂,他才像是凛冬被人推进了冰河,寒冷浇灭了滚烫的爱火。

    他推开了宁舟,气喘吁吁的。

    他像是检查自己珍贵的宝物一样,在宁舟的左膀上摸来摸去,又难以置信地摸上了他的左眼,那里是残缺的。

    “你的本体也受伤了?不对,血之祭祀会让化身的伤口转嫁在本体身上,那为什么你两边都受伤了?”齐乐人逼问他。

    宁舟一如既往,用沉默应对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我要怎么样才能治好你?”齐乐人难过地问道。

    意识之中的世界,开始逐渐崩塌,意外地唯美——他们头顶的漆黑天幕,脚下的寒冷冰原,都逐渐化为纷飞的花瓣。

    那是纯白的玫瑰花瓣。

    好似这个虚无的意识世界,本来就由白玫瑰塑造,而一切只是为了让他们在梦中相见,第二次。

    宁舟伸出手,与齐乐人伸出的手指碰在了一起。

    他的身影是模糊的,隐没在黑暗的冰原上,孤独得如同一个幻影。

    身躯化为了纯白的花瓣,飘散在梦境中,齐乐人伸手去抓,只抓到了一片柔软的玫瑰花瓣,还有他逸散在风中的声音:

    “等到你拥有领域的时候。”

    齐乐人握着花瓣,站在漫天的白玫瑰雨中,他眺望着前方已经看不见的深渊,毅然回头。

    他会变得更强,足以为宁舟分担责任与痛苦。

    总有一天他会看见,那些宁舟不愿意让他看到的一切。

    他想,他会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