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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上挂满了画作,齐乐人一路往前走,免不了被一些作品吸引驻足。
多疑恶魔像个尽职尽责的解说员,对每一幅画的来历如数家珍。他是个相当博学的恶魔,齐乐人从他口中听到了一系列关于艺术、建筑、科学甚至是宗教的内容,这让他很惊讶。
“事实上,我收藏了若干个版本的《教典》。这几年它在魔界相当流行。”多疑恶魔说道。
毕竟是毁灭魔王亲自带货,高等恶魔人手一本,议事团唯一指定教材,考不过就会失去脑袋。
可见,魔界的考试远比人间残酷,人间考不过丢分,魔界考不过可是会丢命的。
多疑恶魔对此深表遗憾。倒不是同情这些倒霉恶魔的遭遇,而是遗憾毁灭魔王毫不懂得杀戮的艺术,砍头这种简单粗暴的行为毫无乐趣。
至少也应该把考试没过的恶魔挂在考场外的十字架上,让考试通过了的那一群“优等生”愉快地决定死法——相信他们一定会充分发挥恶魔的创造力,让每一具同事的尸体都千奇百怪。
兔死狐悲?恶魔可不是那么有同理心的生物,他们只会因为兔子死了而流下贪婪的口水。
“你的《教典》水平如何?”齐乐人问道。
“我想,应该是可以保住我的脑袋不离开脖子的水平。”多疑恶魔幽默地回答。
“……”一个欺诈魔王阵营的骨干,学什么教典?齐乐人看着他的眼神逐渐不对劲了起来。
“研究教典只是我个人的兴趣而已。如果您在魔界久住,就会明白高等恶魔是一群多么无聊的生物。生存对我们来说很容易,物质足够丰富,繁衍也不是问题——如果需要的话,我现在大概已经有上万个血嗣了,我恐怕没有足够的父爱可以分给他们。”多疑恶魔耸了耸肩,“我们有大把无聊的时间,可以去找点乐子。比如,我就对你们黄昏之乡的科技很感兴趣。”
齐乐人:“哦?哪个方面呢?”
“研究领域。我在自己的领地里赞助了不少……唔,炼金术师、科学家、魔法师?怎么叫都行吧,反正他们干的事都差不多。总之我会赞助他们做实验研究,有时候会得到不错的成果,比如稳定的电力。以前我们还得靠捕捉闪电或者运行魔法阵来发电,费时费力花销也高昂,但现在它廉价了很多。”
原来这还是个魔界版天使投资人?齐乐人有些意外:“所以你们现在通电了?”
他有心想为黄昏之乡拉一笔魔界的电器订单,然而,多疑恶魔的回答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哦,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们主要用电来处刑,您听说过电椅吗?它现在畅销魔界,让我投资的电椅厂日入斗金。”
“……”
不愧是民风淳朴的魔界。
要不是恶魔的繁殖能力远超人类,它们早该在自相残杀中灭种了。不过,也许恶魔之间竞相斗争的习性,正是为了平衡它们过于可怕的生育率。
想想血肉蜂巢吧,齐乐人第一次听说这种bug恶魔兵工厂一般的存在时,就明白为什么两次两界大战人类根本对恶魔毫无办法——低等恶魔生得太多,又长得太快,简直无穷无尽。
藏匿于洞窟与地下缝隙中的食肉植物,在捕捉了足够的低等雌性恶魔后,用它们的子宫生产后裔,一年内就可以繁殖出上万听从指令的恶魔士兵。这些士兵长得千奇百怪,但它们统一听从母体的指令,像是侍奉蜂后的工蜂一样不断掠食,不断增殖,蝗虫一般迁徙……
魔界因此富饶而贫瘠。
富饶在于遍布全境的食物来源“天空水母”。它们是飘浮于天空的移动农场,这些会光合作用的水母追逐着光照与水汽,顺着风向四处漂流,养活了无数以它们为食的动物和恶魔。
但它的味道并不好,齐乐人在饮用白咖啡的时候偶尔会见到宁舟在进食,如果他吃的是以天空水母为原料的食物,他的表情就会十分凝重。
“对了,我还收藏了几副很特别的作品,如果您有兴趣,我可以为您介绍。”多疑恶魔殷勤地说道。
“不用……”
齐乐人拒绝的话才刚出口,就看到多疑恶魔站在几副炭笔速写画前,微笑着问道:“不必急着拒绝,您可以看一眼再做决定。”
齐乐人凝视着眼前几幅炭笔速写画,矗立在冰原中的大教堂、从教堂彩色玻璃穹顶中投下的光影、教堂内的圣象与壁画……齐乐人在画作上没有什么鉴赏力,但他却蓦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萦绕在心头,那是画画的人在笔触间无声地传达给他的情绪。
最后他停在了唯一一幅没有宗教元素的速写画前,是一只毛茸茸的小企鹅,它被一条厚实的围巾裹住了,正从里面探出自己可爱的小脑袋。
突然间,那股压抑的孤独消散了,只留下满腔的温柔,献给画中的生灵。
如果看前几幅的时候,齐乐人还只是隐约预感,在看到这幅画时,他就已经笃定了:这是宁舟的画作。
“这些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齐乐人问道。
“毁灭魔王曾经在人间界的北大陆游历,有不少画作流落在了各地。比如这几幅,我是从一个人类商人那里买到的,这个商人经常往来于教廷的各大教区之间,收购一些物资,这几幅画是他从毁灭魔王手中买到的……啊,我猜他那时候大概十五六岁。”多疑恶魔说道。
齐乐人:“他花了多少钱?”
多疑恶魔莞尔一笑:“一瓶酒。我想,这应该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考虑到我从他手里买画的时候他是以金币为单位开价的。”
说着,多疑恶魔笑得更灿烂了:“本来我很干脆地接受了这个价格。但是我的态度给了他可以再议价的错觉,他说,这是一位死去的圣徒的画作,得加钱——他可能误以为我是个和他一样‘虔诚’的人类教徒吧。所以我就示范了一下我们恶魔做生意的方式……总之,我‘买到’了这些画,甚至连一瓶酒的钱都没有付。”
齐乐人:“……”
宁舟小时候好像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乖巧听话,他竟然偷偷喝酒!教廷肯定不允许,所以他就用画作——看来他的监护人教皇冕下没有给他太多零用钱——从商人那里换来了酒……他是该夸他机智呢,还是该露出一脸“原来你是这种坏孩子”的表情。
但是……这也太可爱了!
对宁舟的滤镜有八百米厚的齐乐人,被萌得一个趔趄,从进入黎明之乡开始就老实的尾巴顿时不服管教,恨不得扭成一个心形。
原来宁舟不是生来就沉稳克制、循规蹈矩,他青春期的时候也会叛逆,说不定他的床底下藏了不少空酒瓶,他还会蹲在床边,苦恼要怎么把这些瓶子处理掉。
齐乐人光是想象一下这个画面,就很难在多疑恶魔面前保持得体的表情,但他还是用自己卓越的演技控制住了嘴角的弧度,顺便管了管自己的尾巴。
要是能早一点遇到宁舟就好了,齐乐人忍不住这样心想。
少年时的宁舟是什么样的人呢?齐乐人只能从这些画作中去还原:一个画了很多教廷速写但拿去换了酒的少年——这听起来不是很虔诚。
但是宁舟生来就虔诚吗?作为一个不信者,齐乐人觉得人不会生来就有信仰。
宁舟生长在玛利亚的膝下,十三岁的时候玛利亚去世,他被送往了永无乡教廷。
那时候的教廷已经不是昔日辉煌的圣地了,第一次两界大战之后落败的教廷势力,退守在极地之中,到处都是压抑的肃穆与凝重。
冰天雪地的陌生之地中,年少的宁舟举目无亲。教皇冕下是他的监护人,但教皇的身份注定他不可能像是普通长辈一样对他关怀备至。
齐乐人清楚地记得,宁舟小时候连一个基础的圣光治愈术都学不会,玛利亚当然不会责备他,她只会心疼地包容他、关怀他、担忧他。
但是,这份爱没能陪伴到他长大。
当宁舟到了教廷之后,周围的人会怎么看待他呢?
身为圣修女唯一的子嗣,所有人只会对他有严格的期许。
但对一个注定要觉醒毁灭本源的孩子而言,这种期许太过残酷了。他在一条违背了本源的道路上艰难前行,逆水偏要行舟,事倍而功半。
“你的母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努力、专注、虔诚,孩子,你应该可以做得更好,不要让教皇冕下失望。”
“还以为圣修女的儿子有多了不起呢,剑术学得好有什么用,神术成绩还不如我们。昨天我看到他在教堂的角落里画画,有这个时间还不如补一下神术课,反正老师总愿意给他补课的。”
那些怀疑的眼神,惋惜的叹息,还有同龄人窃窃私语的嘲笑,比极地的风雪更刺骨。
少年时的宁舟有质疑过自己吗?难道他生来就没有天赋,所以才学不好神术?还是,这是神明对他不够虔诚的惩罚?
这种无处倾诉的自责、愧疚、负罪感中,他一定有过一段漫长而纠结的心路历程:是自暴自弃地承认他做不到,还是拼劲全力去证明自己。
最后,孤独苦闷的少年将一切都寄托在了信仰之中。
一切的试炼,都是在净化污秽、杂质的原罪。
他必须笃信,笃信他蒙受的试探,不会超过他所能承受的,神必帮他胜过试探。
然后他才能成全完备、毫无欠缺。
于是,那些怨愤的不平,那些自责的罪感,那些堕落的放纵终止了。
他痛苦的心灵获得了平静。
年复一年,年少的宁舟和唱诗班的孩子们一起歌唱圣咏,迎接漫长极夜后的第一缕阳光。
这光,见证了他每一年的成长。
他的五官褪去了少年时的柔美,身材逐渐高大硬朗,他那双美丽的蓝眼睛里,也不再有迷茫。
他终于度过了孤独与苦痛的少年时期,一个人。
直到他褪去少年时的软弱与叛逆,直到他的内心足够坚韧,直到他以远超常人的努力,为自己挣得了在教廷中的地位与尊重。
直到那时候,齐乐人才遇见了他。
那年,宁舟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