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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傍晚,莽山脚下老槐村。
顾无忧在一户院门前停下,把背上的师父小心放到墙根靠好,伸手探探他的鼻息,确定老头儿依然喘气,这才整理一下破旧的道袍,敲响了院门。
片刻后门打开,走出个中年汉子。
顾无忧双手抱子午印举到眉前,躬身行了个标准的道家稽首礼:“信士你好,贫道有礼了。”
汉子:“贫啥?哦,讨饭的。”
顾无忧:“不对你误会了,我是道士,不是乞丐。”
汉子一脸困惑:“道士是什么东西……要饭界新发明的自称?”
顾无忧:“……”
“讨饭又不丢人,谁还没个三灾六难,脸红什么?”汉子转身往回走,“等着,我给你拿点吃的。嗯,我家正吃晚饭呢——小家伙挺内行啊,资深乞丐吧?”
顾无忧:“站住!”
“又咋了?”汉子转身看他,“中气还挺足。”
顾无忧:“第一我脸红不是害臊,是被你呛的。第二,我是道士不是讨饭的乞丐。道士你没听说过,修士总知道吧?”
汉子半信半疑:“你是修士?”
修士自然不可能讨饭,可瞧顾无忧的穿着,汉子觉得他在侮辱自己的智商。高高在上的修士会穿补丁衣服?况且这身衣服还那么丑,和修士的飘逸气质严重不搭。
顾无忧回头看了眼师父孔德,见老头儿还在昏睡,便笃定的点头道:“我可以是。”
汉子这才注意到墙角的老头儿。
“他怎么了?”
顾无忧面色一黯:“那是我师父,病了。”
“要不要紧?找大夫瞧过没?”
顾无忧摆手:“病入膏肓、油尽灯枯,没治了。”
汉子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不会是没钱给长辈看病,才这么说的吧?”
“当然不是!”
“那就是有钱喽?”
“呃……”
“脸又红了,看来是没钱。”
“我说又被你呛着了,你信么?”顾无忧翻个白眼,“大哥你的角色定位是猎户,说话总呛人像话么?我承认我没钱,但我们做道士的都这样,视金钱如粪土懂不懂?”
“随便吧。”汉子摊手,“反正他又不是我师父。”
做乞丐还得拜师学艺?
汉子想了想,觉得也不无可能,他可没讨过饭,万一人家乞丐讨饭也有手艺传承呢。不过瞧老头儿那瘦骨嶙峋的可怜样,恐怕本事不咋地。
“所以你不是讨饭的乞丐,是,嗯,道士,很穷的道士,简称贫道,是这样对吧?”
顾无忧撇嘴:“您可比我贫多了……”
“那么你敲我家门干嘛?”
顾无忧整了整衣冠,说道:“贫道师徒途径贵宝地,腹饥口渴,祈请信士施舍一箪食、一瓢饮,正所谓‘乐善好施有福报、斋僧布道天佑之’……”
“等等等等。”汉子大声喊停,“完全听不懂啊,能不能说人话?”
顾无忧无奈道:“贫道乞食。”
“乞食……”汉子乐了,“那不还是讨饭嘛。”
“完全不一样!”顾无忧涨红了脸,“乞食不能算讨饭,乞食,道士的事,能算讨饭么?”
汉子使劲憋笑。
讨饭就讨饭,换个称呼就高大上了?关键是“道士”这个词他从来没听说过,明显是模仿修士生编硬造出来的。照这么说他也可以叫自己“猎士”,还不是得上山打猎?
但他也没继续揭穿顾无忧,小家伙年纪不大,就算已经是资深乞丐,脸皮薄也是可以理解的。
汉子回家端来一碗菜汤,以及几个面饼子。
顾无忧谢过汉子,端着饭菜走到师父身旁,把饼子捏碎了泡进菜汤,伸手推了推老头儿:“师父,吃东西了。”
老道孔德睁开眼,看了眼徒弟。
“为师没胃口,你吃吧。”
“那也得吃点东西。”顾无忧把碗凑到孔德嘴边,“已经到莽山了,最多三天,我就能把你扛回山门。你得坚持住啊,不是说要亲自选块坟地的么?”
孔德苦笑:“贫道想通了,神虚峰上但凡有一点好风水,都不至于破败至如今这幅田地。”
“天下大势所趋,和风水没任何关系。”顾无忧摇头道,“但凡有哪一代掌门想得开,知道变通,改神虚派为神虚门,道士转职修士,咱都不至于这么惨。”
孔德叹息:“为师不也一样死抱老规矩……”
“快死的人了,不是你的锅别乱背。”顾无忧打断孔德,“修炼法诀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被他们给弄丢了,就算你愿意变通,咱们练不出修为也是白搭。”
孔德默默喝菜汤。
徒弟说得对,他必须坚持到返回山门。
神虚派没落数千年,到了孔德师徒这一代,不仅法诀早已丢失,毫无修为的师徒俩为了混口饭吃,只能浪迹江湖招摇撞骗,已经很久没回山了。
但再怎么说,神虚峰都是他们的家。
所谓选坟地纯属借口,孔德只是希望临死前,最后再看一眼山门罢了。
孔德已油尽灯枯,随时可能咽气,的确没什么胃口,菜汤只喝了几口便再也不肯喝。
就着剩下的菜汤,顾无忧狼吞虎咽吃掉面饼,说道:“师父你眯一下,我先把碗还了,再带你找个背风的地方休息,明早便开始登山。”
孔德叹口气:“辛苦你了,徒弟。”
神虚峰在莽山深处,顾无忧要背着他登山,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然而实际上这并非最难的,更加艰难的时刻已经熬过去了。
莽山位于中土极西的云州,孔德大病不治时,师徒俩还在灵州——作为太浩皇朝的中心,灵州最繁华,相对比较容易混饭吃。
自灵州出发,一路向西,足足数万里路程。
这一路上顾无忧使出浑身解数,搭商队的便车、突破底线偷人家的驴马、背着孔德靠两条腿量……途中饥一顿饱一顿,偶尔还要因为忽悠失败或偷东西被抓而挨毒打。
徒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孔德死在山门的心愿。
这让孔德又是感动,又是羞愧。
于是当顾无忧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安顿下,孔德迟疑再三,终于做出决断。
“徒弟,为师有个秘密……”
顾无忧一怔,失笑道:“你不会藏了金银财宝吧?要真是这样,那我可得鄙视你了。”
孔德摇头:“不是金银,但你听了一样会鄙视为师,生贫道的气,甚至不认我这个师父,胖揍我一顿然后拂袖而去也不无可能。”
顾无忧:“这么严重?什么秘密?”
孔德心虚的瞅了眼徒弟:“为师一直告诉你,你是我拣到的弃婴……其实你不是。”
“什么!”顾无忧霍然坐起。
“咱神虚派太惨了,关键是毫无希望,为师怕你受不了苦撂挑子。”孔德悻悻道,“其实这也是跟你师祖学的,不是当年他总画大饼说什么飞升成仙,为师也曾年少有为,何至于蹉跎一生。”
“他忽悠你,所以你就坑我?”
“神虚派的香火不能断在为师手里啊,徒弟!”
顾无忧憋了半天气,最终长叹一声:“它也不能断在我手里,老道你洗脑成功了。”
师父骗徒弟固然令人生气,然而师徒俩相依为命多年,顾无忧的三观早被孔德影响,也已把神虚派当成家。生气,然后呢?奋而离去,从此不再理会神虚派?
很遗憾,顾无忧做不到。
顾无忧看着孔德:“既然我不是弃婴,也就是说你知道我家乡在哪儿,父母是谁喽。”
“密州三江县顾家,家主顾义便是你父亲。”
“家主?”
“你家家境不错,呵呵。”
“所以我本来可以开开心心做少爷享福,而不是跟你浪迹天涯坑蒙拐骗,动不动挨饿,一不留神还得挨揍?师父,你该改名叫缺德啊!”
孔德缩了缩脖子,讪笑:“换个角度想,你今年才十八岁,现在回去享福也不晚,先苦后甜更爽,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支持我还俗?”
出乎顾无忧预料,孔德竟然点头道:“为师想通了,神虚派像我一样已油尽灯枯,香火勉强不断,无非只是苟延残喘。它搭上了贫道的一生,我师父的一生,历代前辈的一生……无忧啊,你还年轻,为师不想你也步我后尘。”
顾无忧默然不语。
实际上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飞升成仙,据他了解,意气风发的修士们可没有飞升一说。
因此师父当年竟然被师祖的飞升画饼忽悠,实在是傻得可以,他就不想想,法诀都失传不知几百上千年了,根本没办法修炼,还指望飞升成仙?
但人总要有所归属,他一直认定神虚派是他的家。
再破败,那也是家啊。
顾无忧曾经思考过,师父死后他的人生目标是什么?无非也是收一个徒弟,把神虚派的香火延续下去。发扬光大就别指望了,能不断就是最大胜利。
香火不断,这个家就不算彻底破败。
然而这追求基于一个前提:他是个弃婴,本没有家。
结果现在老道告诉他,他有家有父母……
顾无忧一夜无眠。
孔德倒是一如既往,该睡就睡。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大限将至的老道实际上处于某种半昏迷状态,随时可能一睡不醒。
天刚蒙蒙亮,昏睡的孔德被顾无忧惊醒。
“这么早就走?”孔德问。
顾无忧:“反正睡不着,不是怕遇上野兽,我会赶夜路的。”
孔德:“为师对不住你呐……”
顾无忧:“我说我没生气,您信么?我想过了,你骗亲徒弟固然可恶,可如果你不骗我,我成天想着撂挑子就能回家享福,反而徒增痛苦。”
“你终于学会换个角度看问题了,为师很欣慰。”
“况且我爹娘也有责任,他们竟愿意让我拜一个不知所谓的道士为徒,似乎智商不是很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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