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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节气)刚过不久,南陵城便下起了连绵的阴雨。这雨倒也不大,只是裹挟着十月的寒风,难免有些冻人。
“墨二哥,此番论道那个叫公孙瑾的粉面小生,竟能胜你一筹。借白马非马暗喻兼爱非爱,确有几番意思。要不是娘亲传书让我回来,我倒是很想与他把酒言欢,彻谈一二。”
墨钒侧目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王牧,身着一袭银色长衫,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俊美异常。
“此人言辩之能的确世所罕见。”墨钒略有些失落地答道。
“二哥,你也不必气馁。常言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纵使他在言辩之术上略胜你一筹,倘若论及奇巧机关,他和你相比那必然是判若云泥。”王牧侧头说道,言语中尽显诚恳。
墨钒随即爽朗地笑了笑,也不再过多言语,在脑海里思考上了公孙瑾关于兼爱非爱的论述。王牧看着墨钒低头闭目的状态,也不去过多打扰,自顾自地翻着身旁竹简上的《捭阖篇》。
一路无言,任由马车在官道上疾驰。
掀起帷裳,紫袍男子向外打量了一眼,轻咦了一声。身旁一个穿着黑色常服的胖子便凑了过来,用阴柔的语调轻声问道,“公子,怎么了?”
紫袍男子抬了抬手,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黑色常服的胖仆便掀起马车的门帘,欠身而出,用阴柔尖锐的声音大喊道:“停!马车暂且换道,其余人继续向齐云山出发。”
待马车换道后,黑色常服的胖仆弓身贴近紫袍男子,七分不解三分讨好地问道,“公子,怎么突然想到取道南陵,这可是多绕了近四百余里的路呀?”
紫袍男子又像方才那样抬了抬手,胖仆立马转身轻唤了句“停车!”马车闻声而停。紫袍男子作势欲起,未等起身,胖仆早已转身来扶,双手稳稳地托着紫袍男子的左前臂。
待紫袍男子弓身到马车门帘处时,胖仆轻声说道“公子小心。”继而用左手手背挡开门帘,同时掌心浮移在紫袍男子额头的左前方,生怕磕碰到什么硬物。
紫袍男子一出车帘,胖仆就松开了挡着车帘和扶着前臂的手,轻身一跃而下,显得异常矫捷。而车夫早已下了马车,跪伏在略显泥泞的土路中,紫袍男子踩着车夫的背,缓缓地下了马车。
“高朝,高野你们二人过来看看这两条车辙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胖仆高朝闻声而动,上前仔细打量起前方的两条车辙印来。车夫高野从地上起身后,反而是好整以暇地看着高朝认真而略显滑稽的模样。
“回公子,奴才未曾看出太多玄机,只知道车辙是通往南陵城的。”高朝略显胆怯地答道,继而又以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向高野,心中暗笑道:这愣头青呆着不动,谅他也看不出什么玄机来。
紫袍男子点了点头,继而目光飘到车夫身上,用略显青涩而不失威严的语气问道,“高野,你怎么看?”
马夫高野微微弓了弓身,答道,“回公子,这两道车辙阴雨天还在,说明马车刚驶过不久。其次,这辆车辙印浅得过于异常了。奴才驾车数百架,哪怕是空的马车,在阴雨天也绝不可能只留下这么浅的车辙印。而且车辙印的深浅基本一致,说明这辆马车在这样颠簸的路上依然四平八稳地行驶着。这辆马车恐怕……”
高朝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眼睛瞪大,嘴巴微微张开。
紫袍男子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轮廓分明的下颌向前微探,示意高野继续说下去。
高野轻诺一声,继而说道,“这辆马车恐与墨家有些关系。”
紫袍男子哈哈一笑,“高野所言非虚,不愧是江湖百事通。高朝你也不必心底暗自菲薄,你们两兄弟,各有所长。一庙堂一江湖,一朝一野,算得上是朕的左膀右臂了。”
一听到公子称朕,同时夸赞他们两个。高朝、高野先是一喜,继而下意识欠身答道,“陛下谬赞。”
“到了南陵城不必对朕太过恭敬,依旧叫我公子便可。此番前去,定要结识一番这位墨家机关术的高手。”紫袍男子说完后,抬眼向西望去,若有所思。
“是,公子。”高朝、高野二人同时答道。
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明暗在这份灰的混沌中失去了原有的界限。
安顿好墨二哥后,王牧急冲冲地奔向了蒹葭阁的顶楼。一闯进门,就看到自己的娘亲兴冲冲地坐在桌旁数银子,心头急躁的心情一扫而空。“娘,你这么急唤我回来,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王牧轻声埋怨道。
丹娘用捻着兰花指的手轻拍了拍胸口,转而长舒一口气,说道:“臭小子,你可算是回来了,要是今天你回不来的话,这些银子我都得给咱们楼下的客人还回去。”
丹娘说完用轻佻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眼王牧,脑子里想的尽是王牧着女装调琴,令诸多宾客神魂颠倒的陈年往事。
王牧自总角以来学的便是鬼谷纵横之术,而今已过弱冠。对人情世故本就极为敏感的王牧听娘亲这么一说,配着她上下打量的轻佻眼神,如梦方醒,暗道一声不好。继而不情愿的想法立马从心头挤到眉尖,一脸坚决地说道,“这件事没得商量,我宁死不从!”
丹娘心头嗤笑了一下,暗道:老娘不信还拿捏不住你这个毛头小子了。
继而丹娘盈盈地站了起来,但见她眼眶一红,眉尖一簇,语调平缓而略显凄婉地说道,“牧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王牧一见其面,心头已有三分不忍,一声略显凄楚的牧儿也是动摇了王牧的几分坚决。“十月十五,下元节。”王牧心头虽涌起了几分伤感,面色却依旧如常。
“是啊,一转又是一年下元节。听说今年皇帝要去的道场是江南道的齐云观,离南陵城也不过四百余里。南陵城的达官显贵们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早早地就去齐云观那里恭候圣驾了。”
丹娘捻着手指了指宾客如云的底楼,又暗中窥视着王牧依旧不动声色的面孔,继续说道,“你看,楼下的宾客十之七八都是那些人家的纨绔子弟,得知家里长辈尽皆而出,便三五成群地相约着,嚷着要见王穆姑娘。一个、两个,为娘自是不怕得罪的,可一群、两群也不是为娘得罪的起的。自你爹离世,”
说到这儿,纵使丹娘知道这是给儿子下的套,也不由得鼻子一酸,微微哽咽起来。
听到这儿,纵使王牧知道这是娘亲给下的套,也不由得面色一红,连声答应下来。
王牧虽不怕这些纨绔子弟,也有手段整治他们,却怕给自己的娘亲惹下不必要的麻烦,徒添娘亲的烦恼。在抱了抱哽咽的丹娘,放下“最后一次”的“狠话”之后,便在丹娘唤来的几名歌妓的拥簇中梳妆打扮去了。
紫袍男子一行跟着车辙印,驾着马车追到南陵城之后,泥土路已然转为了砖石路,路上的车辙印已经被先前连绵的雨冲刷掉了。高野跃下马车,走到城门守卒身边,悄悄地把一袋碎银子揣在守卒的怀里,继而低声问道,“这位将军,小人想向您打探个消息,不知可否啊?”
城门守卒这几日在阴雨连绵的环境下看守城门,本就有些压抑。看到一个穿着朴素、奴仆模样的瘦子一步步迫近时,正欲发火,一大袋碎银子就被揣到了怀里。
银子很凉,凉得熄灭了守卒心头上的火。守卒如同从酷夏迈到金秋一般,空气里都是收获的味道。一声将军更是让守卒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大人但问无妨,别的不敢说,这南陵城内的达官显贵,小将还是认识几个的。”高野心中嗤笑,暗道:称你一声将军还真就敢猪鼻子里插葱——装象了。
心虽这般想,却依旧低头赔笑道,“敢问将军,今日有多少马车从此地路过?”
“近日阴雨连绵,进出城的人较之往常不知少了几何。今日的话,只有申时末蒹葭阁的一驾马车从此经过,再有就是你们这驾马车了。”守卒一脸认真的答道。
总算有着落了,高野心中暗喜,继而问道,“不知那蒹葭阁在何处?”
守卒咧开嘴笑了笑,“大人不是本地人吧,本地男人没有不知道蒹葭阁在何处的。顺着这条街道一路向前,越过清淮桥向左,复行二里有余就能看到蒹葭阁的招牌了。今天大人一行也算赶巧。”
“哦?此话何意?”高野疑惑地问道。
“蒹葭阁的丹娘早早地就放出消息来,花魁王穆姑娘于今夜亥时露面弹琴。自两年前开始,王穆姑娘在蒹葭阁凭空而出。虽然每年只于下元节出现一次,却牵动着全城十之七八男子的心。对我这种粗人来说,与其说是倾慕,倒不如说是崇敬。”
“多谢将军指点,小人就此告辞。”高野眼看着守卒还想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既害怕耽搁了自家公子的事,又对这种烟柳之地有生理上的反感。因而客套一句,旋即转身快步上车,和车内紫袍男子禀报一二后,便驾着马车直奔蒹葭阁而去。
守卒对高野的敷衍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他只是个看守城门的小人物。想到自己晚上也能用怀里的碎银子去看看王穆姑娘,顺便小酌两杯,便已十分满足了。
亥时未至,紫袍男子一行三人刚入蒹葭阁,寻人的念头就散了一半。
“这里人太多了,只能分头行事。高野,你熟悉江湖各家各派,你带着高朝一同去蒹葭阁四周查看一下,我就待在蒹葭阁内相机行事。”
听完紫袍男子的吩咐后,高野和高朝便挤出了门。
紫袍男子心道:蒹葭阁内人头攒动、穷达兼至,一时也不好断言谁是墨家的人。不如先上楼找个好座,看一看传说中的花魁是否名不虚传,也落个清静。
在付了十余两金子之后,紫袍男子上了楼上的雅间。一时无事,便开始思索起这蒹葭阁来。尚未进门之时,高朝便说道,这牌匾上的字迹颇有尚书左仆射王安平的意味。然细细考究,却少了几分阳刚的沉稳,多了几分阴柔的飘逸。
一般笙歌之所是外青而内红,青色的外墙是一种富贵的体现,青也暗合情一字,因而楼以青显,又以青名。而蒹葭阁不同,外墙以白作为主色调,略显红粉,而冠之屋檐以墨黑。也就是说它设计地像一个女人的面庞:白为其面,粉为其颊,黑为其发。
不等紫袍男子深思,亥时已至。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锣响,摄住了蒹葭阁内外宾客的心神。连紫袍男子这般从容镇定的人物,也感觉神思一晃,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静止凝固。
楼下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王穆姑娘在清淮河对岸!”,蒹葭阁内楼下的人便争相往外挤去,以便能更好的一窥王穆姑娘的绰约风姿。不过令紫袍男子惊异的是,这些争相向外拥挤人宁愿挤在此岸,也无一人逾举——越过清淮桥走到对岸。
紫袍男子收回心神,向对岸望去。数百盏莲灯轻浮在迫近对岸的湖面上,一个戴着白纱帷帽、着一身淡白长裙的女子坐在船头。女子身前置着一方小桌,小桌上展着一张素琴。
看着蒹葭楼外众人痴呆异常的反应,紫袍男子略失所望。继而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尽,正欲起身下楼时,对岸飘来了曲调近似胡笳十八拍的琴音。
紫袍男子轻咦一声,暗道:倒是很少有女子能奏出这般琴音,听听倒也无妨。想罢,紫袍男子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抬着一双幽深的眸子向对岸再度望去,开始细品这曲调中的动人之处。
第一拍毕,紫袍男子低喃了一句,“举步维艰。”
他想到了自己,虽为一国之主,然朝内各族势力盘根错节,只有当年父亲给自己留下的两个宦官高朝、高野可堪信任;国外北鲁虎视眈眈,这两年频频以和亲为由试探南齐的国力。一个不小心,十二年的和平局面随时可能被打破。
想着想着,紫袍男子便开始不自主地喝着酒杯中的酒。直到十七拍毕,三壶烧酒已经进了紫袍男子的愁肠中了,一对幽深的眸子也离散无神起来。
初冬的风虽无十分严寒,在这渐深的夜中,竟也迫得楼外的人潮中一些穿衣略显单薄的人牙齿打颤起来。这声音在夜和人群的静默中,被不断放大,和着高潮迭起的琴音,竟让紫袍男子对身旁的情景恍惚起来。
紫袍男子的身旁尸横遍野,两军的军士仍手持血迹斑斑的戈矛,嘶吼着向彼此刺去。在远方军鼓声的刺激下,紫袍男子也拨出了腰间的金鞘长剑,十步杀一人,千里尽皆行!
十八拍一起奏,紫袍男子便从恍惚之中略微回过神来,却不由得和着琴声放声歌道:十八拍兮曲虽终,心有余兮力无穷。丝竹凭音挟造化,戈矛藉血催英雄。浮云翳日难障目,臭膻污身不堪闻。但愿众生皆长乐,民牧方显君恩隆。
藉着初冬的风,这番“狂语”竟和着琴音一同在其余众人的心头激荡萦绕,不等众宾客晃过神来,高野早已上了二楼,施展开来轻功,带着已有七八分醉意的紫袍男子从后院夺路而出。
十余年后,王牧和南齐御史司马礼谈及这段轶事时,司马礼听得心头激荡,在竹简上以秦篆的笔体题了两列字:假花魁蒙面奏曲,真名士醉酒填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