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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过后不久便到年下。雪后初晴,浊鹿城外来了一位骑马少年,他年纪十七、八岁光景,面如皓月,眉宇间透出一丝英气,头顶别一根素簪子,身穿一袭粗织的灰布棉袍,跨下一匹白马。浊鹿城虽是山阳公国国都,但只是一座土筑小城,在冬日的斜阳下被积雪映衬得有些荒凉,好在城下三三两两的人流和城内外的炊烟增添出一些生气。少年随着人流一路来到山阳公府门前,方才下马旁边闪出一看门小厮,对这少年作揖道:“这位公子可是和这些人一样来府上瞧病的?今日恰逢山阳公义诊,马交给我进到大堂就是。”
少年对小厮笑着说:“看来家里多少年的传统一直未变。烦请向山阳公禀报一声,儿子刘秋回来探望父亲。”
小厮惊道:“您是我家公子?”
少年道:“当然,这还有假,快去向老爷通报。”
那小厮一路小跑进去大堂。不一刻,刘府上下出来一拨人,前面是一身材中等、肤色白净的中年男子,正是山阳公刘瑾,他扬扬手对其他人说道:“快去通知病人,今天府上有事,改日再出诊。”然后奔向少年道:“秋儿,你可回来了。”
刘秋扑通一声长跪拜道:“儿子见过父亲。”
刘瑾俯身扶起儿子,眼圈已然红了,“这么多年未见,为父怕是要认不出来了。”随即拉着刘秋引入内室,把众人逐一引见给刘秋,又命人端上水来,大家便识趣地借机离开,给这父子说话的机会。站了半天,父子俩这才坐下,“你师傅怎么让你下山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师傅说我尚有俗事未了,今已在山上修道十年,即应下山。”刘秋吞吞吐吐地说道。
父亲多少有些诧异,“你虽七岁随天师学徒,可这十年你年纪尚轻,难以学得什么东西。”
刘秋答道:“前些年不过是每日洒扫,陪侍师傅身边左右,后面年纪渐长便在师傅指导下读些圣贤典籍和道家经典,平日里常上山采药,也帮师傅照看丹炉。”
刘瑾多少有些宽慰,又问道:“四书五经可都曾读过?”
刘秋这边欣然答道:“《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尚书》、《周易》这些都曾学过,只是读得尚浅。”
刘瑾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些先贤典籍以后是否还能被奉为圭臬,如今上至天子下到文人名士反倒更重老庄之道,大家清谈也多引老子的玄冥之风。”
刘秋以为父亲在问是否读过老庄,便答道:“《老子》本是道家圣典,孩儿在山上修行,老庄之书确实读过不少。”
刘瑾没有再继续下去,喝了口水说:“如今这天下虽重归一统,但大家士族竞相占用封地和奴仆,如今北方土地虽广但禁不住豪强们大肆侵占,而南方丰饶且人口稀少,所以我一直想要迁一部分族内子弟到南方开垦。半月前为父到皇宫赴宴,本来和陈留王商量好一同向圣上求旨迁部分族人南下,结果陛下顾念曹魏旧恩,只同意我家少量南迁。”
刘秋看出父亲有稍许忧虑,便问:“南迁本是件好事,既避免北方大族间争斗又能开辟南方,父亲为何面带愁容?”
刘瑾于是给儿子解释道:“大概是圣上顾忌如今士族坐大难以约束,所以这次席上要求琅琊王氏派族内年轻子弟到北方边疆从军,而且还不能由王氏自己指定,要由有司征辟。之前王家名士王衍被皇上征辟不就,这次也被陛下直接点名。”
刘秋听了似有所思,“难道这琅琊王氏如此势大,竟让皇上如此忌恨?”
刘瑾这边答道:“王家自汉魏以来已累世公卿,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又领经学之风门生众多。王戎少年得志,年少时即为名士嵇康欣赏,成为最年轻的竹林七贤,与当今重臣山涛比肩。其人善清谈,为众多名士所尊崇,这次被陛下封为建威将军成就伐吴军功,又因征战之功进安丰县侯,可谓文武全才志得意满。族弟王衍年已弱冠即才华横溢,聪明敏锐有如神人,亦善清谈,年纪轻轻已成一时人物,受一众士人追捧。圣上感其才想要征召其为幽州刺史,这王衍却不就,这才引来圣上的忌恨,怕他家势大无法约束。”
刘秋又道:“我在山上从师十年,世事多不了解,难道父亲就为王家的事才困惑?”
刘瑾看了看儿子,叹气道:“除了士族,陛下也是对前朝遗族有所忌惮,不好直接对曹家下手,所以借着这次我请求南迁便要我刘家同样由朝廷挑选年轻子弟北上从军,以此警告曹刘两家,也顺便监控遥制南迁族人。我刘家从汉献帝禅位,被魏文帝曹丕封为山阳公袭爵至今,只有你这一根独苗,怕是这次朝廷知你下山后,北疆从军要轮到你头上了。”说到此处,刘瑾眼中已有泪花,“早知如此,为父就不在朝堂上请求南迁了。”
刘秋拉了拉父亲的手,安慰他道:“天未必从人愿,先祖献帝少年时虽贵为天子,但在混战中一时跟随董卓,一时跟随曹操,居无定所、权不由己,何来天子威严?反倒后来降封山阳公,日子还过得安乐些,平日又能为百姓义诊多积德行。何况儿子尚年青,真要北方从军未必不是坏事,正可历练一番。我刘家地位早已不复当年,皇帝只是要监控和警告,必然不会有更进一步的灾祸。”
刘瑾神色有所缓和,“但愿如此吧,之前宴会上陈留王说你早就下山了,在他家待了月余。”
刘秋回道:“是的。下山时师父曾交待儿子到邺城去看下陈留王,正好师姑也在,便多待了些时日。”
刘瑾点了点头,“说起来天师与陈留王也是姻亲,你代你师父去看望是应该的,可你师姑怎么也跑去邺城了?”
刘秋答道:“师父本家已两代居于邺城,虽然现在移居南方修炼,但邺城还有经年的神龛和法坛。师姑虽常年独自修行,不过偶尔也会到邺城参拜,自然也就住在陈留王处了。”喝了口水,刘秋又道:“师姑谈起师父,说是也打算南下寻一仙山修道呢,不过近来王家已派人来请师姑年后上巳节务必去府上做场法事,这年倒是要在邺城过了,一时也无法南渡。”
刘瑾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天师南下龙虎山修行已多年,看起来是不打算回来了,现在你师姑魏夫人也要南迁,如此大江以南这烟火就要兴盛了。”
刘秋又说道:“师姑暂且还未想好去处。眼下她独自修道,上巳赴王家做法事还要我一同去给她好有个照应。”
听儿子这样一说,刘瑾仿佛想到了什么,就问:“你说的王家可是刚才我说到的琅琊王氏?”
刘秋答道:“正是,这王家历来尊崇道法,对师父和师姑礼遇有加。王戎、王衍虽为当今名士,但对道法修炼殊是勤勉。”随即又高兴地说道:“王戎、王衍皆才华横溢,也是引领风潮的风流人物、士族之楷模。儿子能有幸一见,的确是莫大荣幸。”
刘瑾看了看儿子,免不得提醒道:“吴地战事虽完,但王戎身为将军还有许多收尾的事情,眼下应该还未返回洛阳,秋儿怕是要见不到他了,不过王衍应在。另外你给魏夫人帮忙可得勤谨着点,别出了纰漏。”
刘秋听王戎不在颇感失望,不过还是满口应道:“父亲放心,孩儿定会尽力。”
刘秋回府后,这数月除了给父亲帮忙准备过年帮忙打理,又忙着拜见族人至亲。长年不在家乡,他空闲时各处探访,不仅国都浊鹿,还几乎把山阳国跑了个遍。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去,转眼便到了上巳节。上巳本是春季三月初三阳气升腾之季在河边举行,以此辟除邪气。王家于是便选在伊水岸边的别墅举行。
这是刘秋下山后头一场法事,也是做足了准备,除了提前打听好王府别墅的位置,又算好日子,安排车马提前数日把师姑从邺城接出,上巳节这日一早便和师姑赶到。王家这边来接的除了管家,还有个十来岁的孩子,看上去也就比刘秋小两三岁,体格健壮,脸上是那种健康的黑色,身上只穿了身黑色的袍子。王府的管家叫下人扶住牛车,刘秋便跳下车来,扶魏夫人下车,这黑脸庞的孩子连忙赶上来深施一礼道:“弟子王敦恭迎魏夫人。”
下得车来,魏夫人一摆拂尘,说道:“贫道前来不过是替众人祓除邪祟,积德行善之举,公子不必行此大礼。”
王敦起身道:“弟子前面带路,夫人快请进。”
进得门来,王衍等王家族人均已在等候,一众人把魏夫人迎进客厅,宾主落座叙些客套,王敦、刘秋和管家仆人就在外在准备一应事物。这水边有一台子,上面已布设了法坛,一众人又忙着布置香案、烛台。借着这工夫,刘秋便拱手和这王敦打招呼,“在下刘秋,字承露,师承张天师,这次本是跟着师姑过来帮忙,不知公子该怎样称呼?”
王敦抬头看了看他,抱拳道:“在下王敦,字处仲,未承想仁兄居然是天师弟子,失敬失敬。”
刘秋接着问道:“久闻琅琊王氏大名,不知哪位是夷甫先生?”
王敦指着客厅说道:“你说的王衍是我族兄,你看那坐中着白色鹤氅者便是。”
刘秋顺着王敦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王衍也就二十多岁,身材颀长,肤如凝脂,头顶别一根白玉簪子,手中持一支柄上镶着白玉的白鹿麈尾,再配上一身鹤氅,的确称得上风姿倬雅,甚至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一切准备妥当,大家从厅内出来走到台前。魏夫人头戴道冠,身着黑色道袍,手执桃木剑走上坛来,刘秋亦换上道袍在旁侍候着。燃香祭拜祷告一番后,魏夫人依次从刘秋手里接过法铃和清水碗。祭拜本有上元、中元、下元时节之分,上元拜天官赐福,中元拜地官赦罪,下元拜水官解厄,上巳是讲究以水祛除灾患,故更多了水官解厄的元素。
差不多多半个时辰,魏夫人法事完毕便行告辞。看到刘秋和王敦有说有笑,魏夫人也知他仰慕王家名士,就嘱咐刘秋道:“师姑法事已毕便要回去了,你可代我与王家讲些法理,也不枉宾主之情。”说罢从袖中取出两个木盒,交待道:“我平素不像师兄一样炼制丹药,便制了些服用的红白丸子,有些强身功效,你且替我交与王家。”
刘秋接了盒子,和王敦一直将师姑送出大门。转回来王敦便引着他来到水边,这边已摆好桌案熏香,人还未坐满,孩子们已跳到河中戏水。不一时,众人已纷纷落座,刘秋亦随着坐在王敦身边。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才看见王衍缓缓前来。这时他身上换了衣服,只穿件略厚的白纱外袍,头发披散开来,脚下蹬着一双平底木屐,透过敞开的衣衫能看到胸前已微微发红,除了手里的那柄白鹿麈尾,已与之前判若两人。端坐于席上,王衍捋了捋长发,发现刘秋尚在席中,便摇了摇手中的麈尾道:“刚回内室更衣,不想魏夫人已经辞行,未来得及求教,不过却留了弟子为我等传道。”
刘秋本已看得入神,王衍说的话只听到了后半段,便吓得慌了神,忙起身抱拳,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在下刘秋,山阳人氏,只是跟着张天师在龙虎山洒扫了十年,有何德能在先生面前讲道。”
王衍听他这样说反而来了精神,“一直听说山阳公的公子自小在张天师身边为徒,不想今日借着魏夫人的机缘能得一见。”
刘秋感到有些无地自容,涨红了脸道:“在下年不及弱冠,学识尚浅,哪有资格在名家面前卖弄。”
王衍又道:“你看这水中嬉戏的孩子,王澄、王导都是我族弟,要不了几年就开始长大成人,如你身边的王敦一般,再用几年功就有可能成为国家栋梁。凡事都有过程,虽然你年纪尚轻,但毕竟跟随天师多年,总有些所长向我等凡夫传授。”
刘秋知道终归是躲不过去,只能说道:“本门典籍确实还是读过些,道家出自老子,典籍也发仞于此,各位不嫌弃,我只能以本门典籍照本宣科了。”
王衍又摇了摇手中白鹿麈尾说:“无妨,尽可道来。”
刘秋正了正身,便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
王衍听罢,笑道:“这句本出自老子的《道德经》,汉董仲舒以来,众说皆废,独尊儒家。疏不知孔子以老子为师,老子才是众学之本。自前朝王肃以来才开始正本清源。老子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此方为治世、处世之本,之前的儒学多罔矣。所以庄子云‘道生于安静,德生于卑退’,这世事万物本就生于虚无。”
刘秋这时方才从王衍那里回过神来,看了看身边的王敦,几乎是和自己一样正目不转睛,为他族兄所倾倒。只见这王衍接着说道:“所以庄子才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随后,看了看盯着自己看的王敦,“阿黑,你入塾多年,四书五经也已诵读多年,可有什么见解。”
王敦并没想到会叫到自己,憋了一会才说:“敦读书不如兄长多,见识亦不及,只是还记得《论语》有言‘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唯有多读圣贤,努力用功罢了。”
王衍欣然点头道:“孔子本以老子为师,所以才有‘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老子言‘大直若曲,大巧若拙’,故‘道常为而无不为’,老子之言虽长久不被奉为经典,但实为众家之本,阿黑你尚年青,多读四书五经是好的,但不可不明其道,不可不溯其源。”这一番话说得王敦连连点头,王衍又看看王敦旁边的刘秋说:“洛阳到鄱阳有山水之阻,我等难见仙颜,听闻公子侍奉天师已有十年,不知天师近况如何?”
刘秋忙答道:“师父自移居龙虎山后,每日多养炼内外二丹,采药练剑,其余便是偶尔外出云游了。至于身体,倒是一向康健得很。”
王衍轻叹了口气,“当年天师居邺城,我等尚有机会拜见,如今尊师远游仙山,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得见尊容呢。幸好魏夫人尚在,如今但有所求,尚可托付于人,只是近来听闻她亦有南下之志,若如此将来倒不知应向何人求道呢。”
刘秋答道:“先生不必过忧,师姑现下只是有所打算,南下修炼之地尚未定下,时日还早。师父隐于仙山,也是因此地得天地正气,好教有朝一日能够炼出金丹。”说罢,将之前魏夫人所赠二盒丸子呈予王衍,“我师姑本不炼丹,只是平素制些丸子以炼内丹,这红白二盒丸子还请诸公笑纳。”
王衍命人收下礼物,说道:“虽然刘公子不在山上侍奉天师,不过日后若魏夫人南下,有你在,我等终归还有个寄托,河内山阳与洛阳尚还算近便,我等求仙问道反倒更容易了。”
刘秋忙起身道:“先生折煞在下,我不过是师傅门下一个洒扫的小徒,怎可与诸公比肩。”
王衍笑道:“公子莫要客气,有你在我们多少还能攀上仙师这点关系。”随后又看看王敦,“另外,年前圣上曾让尚书台在我王家和你刘家各选一名子弟征调北疆。我家族人虽多,不过我等成年之人都已为官,澄儿和导儿年纪尚幼,年纪适合出征的只有处仲。至于刘家,据我所知,恐怕只有公子一人可征。到时还望阿黑和公子同心协力,在军前做出点成绩来。”
刘秋看着上首的王衍和身旁的王敦,不禁惊叹王衍居然也对一向默默无闻的山阳刘家如此了解,同时也暗中佩服王衍这么快就已对朝廷还没发布的任用有了大体靠谱的判断,不过还是作揖道:“不论朝中从我家征调谁北去,想来都会与王家公子携手戮力,若真被先生言中,我定当与处仲同甘共苦。”
王衍点了点头,借故更衣而去。没有了主角,众人便各自散去。刘秋正待走出府门,却被人拉住,“刘公子留步”,刘秋抬眼一看,原来是王敦。只见他说道:“今日兄长在法事后服食过五石散,适才药力发作,若有所怠慢公子请莫见怪。”
刘秋忙抱拳道,“这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处仲不必放在心上。今天能见到士族领袖夷甫先生才真是三生有幸,总算我从河内渡河而来没有白跑。”
王敦一听脸上放松了不少,“公子不介意便好,日后有空多到府上走动才好。他日若有幸能同去北疆,愿与公子共赴沙场。”
刘秋亦回道:“处仲客气,能与王家才俊同被征调才是我的荣幸。”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刘秋才乘上牛车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