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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不姓木,而姓林。自我祖上以来,便居在福建侯关县。
那时,虽然林家上上下下也不足百人,但我祖父做过知府、爹爹和几个叔父也都是吃朝廷俸禄的。在候关那地方,到也算得上是望族。
我爹是林家长子,我是他的小儿子。本生来就天性顽皮不驯,我那当诸生的爹爹,虽是整日里板着面孔,却只能对我这个小儿子莫可奈何。
阿娘对我的娇惯,老太爷的宠爱,兄弟伙伴们的避让,再加上我生性好斗的性格,整个侯关,甚至南平都知道,有我这一个‘小霸王’。
家里的老太爷子常常摇头叹说,这世上连天地鬼神都不怕的人,这世上恐怕也只得我一个了。
其实他们说对了。
天地之威与我何干?神鬼之力惧之何凭?也许真是被宠惯坏了,那时我便想,即使天兵天将立在我面前,我也能一拳打他个脸开花。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畏着一个人。
那便是本应受万般重视,实却人人视之如弃的林家长孙,我的胞兄。
他比我年长了三岁,自幼强记博识过目成诵出口成章,在读书上,是个人人都竖的起拇指的天才。
不过,比我早出生三年的他,个头和身板却都被我早早超过了去。十几岁的少年人却看得还是似个小孩子一样。他的身体质弱之至,一直都是病怏怏的。
据说,他天生便是这样。
大概也是如此,我心里对他敬极爱极,却不敢与他一并走路散步。因为即使我极力缓住步子,也能使他追赶的虚汗淋漓气喘不止,似乎立时便要倒地一般。而他,却从不来让我立住步子等待、搀扶。
即使这样,他脸色煞白的面上未输过笑意。
有时,在他坐在院子里看书的时候,只微微吹过一阵小风,甚至都掀不起辫梢的小风,他便会剧烈的咳起来。
咳破了嗓子,咳破了胸。那浑然不似肉身能发出的声音,而好像他单薄的胸膛里有一百个小人儿,在真刀真枪的互相劈砍一样。
我真怕他咳的胸骨根根断裂。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是跑开了去,假装去取什么东西。因为我最怕见到,我哥子捂住口鼻的白锦巾上,那一团惊心动魄的殷红来。
无论是谁,都看得出他的病重之极,但是不知为何,家人却从不提给求医问药之事。
我实在心疼我哥子不过,于是便独自骑马,到方圆三百里最好的药铺‘宁济堂’。听人说,哪里有一个徐神医,是从太医院告老还乡回来的。
我便是想让他给我哥子配些止咳进补的药,但我意想不到的是,经我好说也好,歹说也罢,甚至是喝斥哄逼,下跪哀求,甚至威胁,徐神医偏偏就是连开方子的笔,都不愿提起。
他一直满脸堆笑的劝我说,他早就曾被林家请去,也给我哥子诊脉。但我哥子是先天动损了脉络,这种病后天的药却补不得。如果硬补的话,越是进补的药便越是令他身子损的更利害些。
他说他实在无能为力,不如趁着我哥子还能走动时,多让他走些地方遣情散意、以了后憾......
不等他说完,我便抓着他的胡子把他掼倒在地。随后,‘宁济堂’的招牌也给我砸了个稀巴烂。
虽然,我听得出来他说的是实话。
但他却不该说出哪句让我心颤胆寒的话———那种病,是无药可治的。
还有一次,我在花园子里撅虫儿喂鸟的时候,听到花匠老淦与洗衣的宋婶嚼舌头,说是我阿娘怀我哥子的时候,淋了雨着了寒伤了胎气,本是以为会夭折的,但阿娘吃了一箩筐的保胎药,才诞得出我哥子来。不过,诞出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伤身子了。
这还罢了。
那两个下人竟议论起我哥子的身子,是否还能撑的过中秋来。
虽然我知道,他们说的也许是真的。
但我却气昏了头脑,我跃出去扬起手来,便是劈劈啪啪几十个耳光。然后我用老淦捆花枝的绳子,将这两个老东西捆在一起,要拉了出去游街,还要浸水笼。
老淦宋婶跪在地上哭喊着求饶,瑟瑟发抖老泪纵横。最后闹得很大,甚至爹爹阿娘也都来给他们说情。
他们二人本也都是在林家一辈子的老家人,平时待我也极是恭敬疼爱。但我就是铁了心了要拉了他们去游街。
———谁让他们咒我哥子!!?
后来,水笼却没浸的了,甚至连街没游成。是我哥子救了他们,还亲手给他们解开了绳索。
我不忿,问哥子为什么饶了他们。
他却笑着说,他便就是快要走的人了,何必再为他多造孽?
虽然他是笑着说的,但我却哭了。
那时我便想,谁要是能救得了我哥子,我便是把命陪他,也甘心。
那以后,虽然家人也想尽了一切办法,但他的病总是时好时坏,而且好的时候最多不过一两天,甚至几个时辰。坏的时候总是十天半个月,而且他的身体越发的不成了,整个人瘦的还没有我一半重,一张脸也小的没有我巴掌大,连床都起不了了。
不光是他自己,就连我也无法不承认他是真的不成了。
阿娘整日里都在哭,爹爹也偷偷在哭,但一家人只能看着我哥子日益的衰弱下去、衰弱下去。
家人便开始悄悄忙着准备他的后事。
而我便整日陪在他的病床边。
我哥子几乎青黄得发亮的脸,就像是后院里,那些风干的金漆桐油一般———那是用来浸涂预备装载我哥子的棺材的。
虽然我努力堆起无边笑脸,但总是忍不住转身掩目落下泪来。
但我哥子反而宽慰我,还笑着说道:大丈夫立世理应当‘以天地立心,为百姓里命’,且当‘殿堂立命奋效尤,裹尸沙场图报国’,我这条命,如此便了了,真可谓是丢的轻贱了。
说罢,他抿了抿嘴想露出一个笑容,但突的又沉默了,望着早就落满螨蚀的布帐,目光迷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却抓着我的手,‘用力’的抓握着。我知道那是他有重要的话说。我也知道他想用力,却没有半分力道来。我只能感到他的枯枝般的干瘦手指,搭在我的掌上,在颤,在抖,仅此而已。
他眼中有一盏火光———那是被疾病煎熬的,随时都可能熄了的火。我哥子望着我说,他悔应早去的,若不然也不会耽搁我整日的大好时光。他说,这一走了后,便要我静下心来习文练武,报考功名,以待有报效国家之日。
他便是这样的人。
虽然自小便身弱体劣,但总胸怀大志的幻想着,有一日能做叱诧沙场,守疆护国的大将军。
但是,他却始终连家里面,护院使得那根大杆子花枪都举不起来。
于是那时的他,便拼命读诗、读史、甚至读兵书。
林家请的私塾诸先生,也称得上是一个博学多识的老学究,但也颇为自傲。却是在与我哥子对赋时,掩面疾呼羞愧奔走,便再也未见过踪影———那时,我哥子尚未满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