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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已过丑时,夜色更浓,更深露重,夜半时分天上飘起了细细的小雨,打在紧闭的窗扇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一只修长的手捏起灯剔挑了挑灯芯,灯芯发出劈啪的爆声,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秦王放下灯剔,脱了外袍扔到椅子上,走到床边。年修齐抱着被子爬过来,等秦王上了床,展开被子将两人裹了起来。
秦王怀抱着乖巧的小书生靠在床边,凝神望着虚空处沉默了片刻。
“殿下,睡吧。”年修齐仰头轻声道,“不要多想了。我知道索家和您没有什么关系就够了。”
“不,索家和本王,有关系。”秦王缓缓道,“本王说过要告诉你一切,就不会再瞒你什么。修齐可知道,本王三岁之前,是住在哪里?”
“不是宫里么?”年修齐疑惑道。
“宫里……”秦王轻叹一声,“是宫里。皇宫是人世间最富贵荣华之地,却也有人间最黑暗无边的地狱。本王的母亲进宫之后,却被太后怀疑她有失贞节,连带着本王也不被承认。父皇软弱,无法与太后抗衡,只能将她打入冷宫,本王,亦是在冷宫里长大的。”
“殿下――”年修齐哪里知道秦王还有过这样一段童年。他当年所耳闻的秦王,天纵英才,从小便有着名闻天下的才气和聪慧,是大萧皇帝最得意的儿子,声望甚至盖过当朝太子。直到见面之后,他亦是一个嚣张跋扈强横专制的男人。乍一听到这样一段秘辛往事,年修齐心里却万般不是滋味,汇成一点凝到心尖,却只剩酸涩的心疼了。
“你怎么这个表情。”秦王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都是过去的事了,本王现在不是很好么。”
“心疼殿下不行么。”年修齐吸了吸鼻子,想搂住秦王,看看两人的体格还是放弃了,改为钻进秦王的怀里,“现在好又不代表以前好。”
秦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仰头望着帐顶,继续道:“三岁之前,本王都被养在冷宫。皇宫里的冷宫,就是人间的地狱。母妃被关得久了,神志便有些不太清楚,我三岁之前,父皇和太后几乎没见过我几次,外面的人,自然也没有见过我。所以,一直到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本王,才能捡回一条命来。”
“什么事?”年修齐有些揪心地问道。
“太后一直视本王和母妃为眼中钉肉中刺,到了本王三岁那一年,她终于找到发作的由头。”秦王淡淡地道,“她找到了所谓的奸夫,一口咬定母妃失节,说本王不是皇家子嗣。本王不知道她拿出了什么证据,让父皇也无法反驳。本王现在只依稀记得,那一天,是本王与母妃第一次踏出冷宫的大门,被带到了富丽堂皇的慈文宫,那是太后的寝宫。母妃那一天精神稍微好了一些,还知道牵着本王的手,等来的,却是三尺白绫。”
年修齐听得心里一紧,抓住了秦王的手臂。
“太后不只要处死母妃,她的主要目标,却是本王。”秦王道,“她认为本王不是皇家子嗣,自然容不得本王污了皇家血脉。本王现在还记得,端到本王面前的那碗糖水,那股浓腻的香气――”
“殿下,不要说了。”年修齐打断他道,“这些又不重要,我不想听了。”
“可是本王想说给你听。”秦王笑了笑道,“这么多年了,这件事情,本王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时候本王年纪小,恐怕连父皇和太后都会认为本王早该不记得了。可是本王记得,从那碗糖水之后,每一幕情景,每一个人的表情,本王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分毫毕现。”
年修齐咬了咬唇:“好,我听,然后为殿下埋在心里。那殿下是如何脱身的?殿下的母妃呢?”
秦王轻叹道:“父皇身为一个皇帝,不但救不了自己的妃子,连一个三岁孩童,他想救也难。但是,他尽力了,本王会一辈子感激他。他找来了一位出身高贵的贵妃娘娘,指着她向太后说,本王是贵妃娘娘的孩子,本王从出生起,一直养在贵妃娘娘的身边,本王与那个关在冷宫的疯女人,毫无关系。”
“这样明白地撒谎也可以?”年修齐疑道。
“有何不可呢?他要糊弄的不是太后,而是朝臣,是天下士子。他只需要一个理由堵住太后的嘴就可以。他抛弃了母妃,只选择救下本王。太后岂会不知父皇的主意?她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岂容父皇信口雌黄。所以她找来宰相和大将军这些朝廷重臣,在所有大臣的面前,她让贵妃娘娘和本王的母妃一起站在本王面前,然后本王去选,到底哪一个才是本王的亲生母亲。”
“可是殿下那时候只有三岁啊――”年修齐低叫道。
“三岁的孩童才不会说谎。”秦王笑道,“三岁孩童的选择,才会让人信服。本王还记得,那时候父皇的脸,已经写满了绝望。他以为自己,一个人也保不住了。因为他有过那样的神情,所以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本王这一辈子都不会怨恨他。”
“三岁的时候,在本王的脚下,有两条腥红的地毯铺开的截然不同的路。路的尽头是两个女人,她们同样地美丽,却一个高贵,一个憔悴。”秦王幽幽地讲道,“母妃手中攥着那三尺白绫,眼中含泪地望着本王,她的表情,本王永远都不会忘记。”秦王闭上眼睛,修挺的眉头渐渐皱起来,似乎眼前又看到了那时的情景,“可是,本王此生永远都没有机会弄明白了,她那时的神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那时候,到底在想什么?是希望本王投向她的怀抱,在黄泉路上她依旧能牵着本王的手,虽然她柔弱,无力,却会尽她所能地保护着本王,还是希望本王选择另外一个高贵的女人,继续活在这人世间,将她彻底抛弃,彻底忘记?”
“殿下,不要再说了……”年修齐已经忍不住热泪莹眶,紧紧抓住秦王的衣襟饮泣。
秦王自顾自地继续道:“在那一天之前,本王的记忆都有些混沌,大概谁也记不住三岁以前的事情吧。但是从那一天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清晰地印在本王的脑子里,本王想忘都忘不了。在本王所有的记忆之初,本王的脚下便只有两条腥红的路。一条是生,一条是死。一条是背叛,一条是情义。只有背叛才能生,若要成全情义,就只有死路一条。”
“殿下,我不想听了……”年修齐哭着摇头道。
“本王站在两条路的起点,在本王的身后,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都在注视着本王,等着本王的选择。他们以为一个三岁的孩子不会懂得这场选择的含义,可是本王在那一刻心如明镜,只觉得他们都愚不可及。他们以为自己在左右一个孩子的生死,却不知自己将被一个三岁的稚儿玩弄于股掌。”秦王淡然一笑,“本王要活下去,所以本王朝着贵妃娘娘走了过去。另一条和路尽头的那个女人,本王连看也没有多看一眼。”
“殿下……”年修齐揽住秦王的头颅,使劲地将脸贴上去,流下的泪水沾湿了秦王干净的脸,“我都懂了,我什么都懂了,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瞧你,怎么哭成这样。”秦王哭笑不得地抬手抹去他的泪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从那一天之后,太后对本王更加憎恶了,她却同样地害怕本王。本王知道,她心里的恨有多少,她的怕就有多少。本王只要活着,她心里的恐惧就不会停止。所以你明白了吧,为什么太后总要针对本王,还屡次三番地派人刺杀本王。”
“我明白,我都明白了。”年修齐抹着眼泪道,“殿下是对索穆尔皇妃有愧,才会对索家这么纵容。我以后不跟他们作对了,再也不跟索家作对了。殿下,对不起,我以前那么任性,什么都不听你的话。”
“小傻瓜,你跟他们作对是对的。”秦王将被子拉紧了一些,环裹住两个人,“索穆尔皇妃是索穆尔皇妃,索家是索家。本王以前是有弥补的意思,岂知重恩竟养出这么一群白眼狼,还跟云水国勾结上了。如果不是修齐正义执言,捅了索家这个马蜂窝,本王还不知道索家的这些勾当,还要被他们蒙在鼓里呢。”
“那殿下准备怎么办?”年修齐擦干眼泪,抽了抽鼻子道。
“修齐想知道?那等明天再来看吧。现在么,长夜漫漫,本王心伤之下更是无心睡眠……”秦王笑了笑,低头凑近年修齐的脸庞,轻声道。
年修齐白皙的脸颊瞬间弥漫起烟霞一样的绯红,他低头呐呐了半晌,突然将被子一掀,兜头裹住自己和秦王,一起翻滚着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