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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庭院一棵老榆树上轻身纵下一个人影,穿着海蓝色的官服,身形硕长,眉目清秀,是位相貌俊美的男子。他狭长的丹凤眼露出促狭的神情,举起双手轻轻合击,道:“楚兄好气魄!”
楚易凡悠闲地走出门口,晒然道:“捉拿贼子本来是你的差事,却丢给我,你好悠闲!”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京城来的秦风扬秦大人,他笑吟吟地漫步走来,似乎对人犯的逃窜毫不介意。
不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的憨牛儿跑了回来,沮丧地说道:“楚爷,那小子太滑头,竟然给他跑掉了!”
楚易凡自信地答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先不用管他。”
杨秀才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目光牢牢锁定在面前的泥地上。憨牛儿来到他身边,气恼地质问道:“秀才,你说你……”
“唉!”
憨牛儿气得用力挥舞着他的大拳头,重重砸在墙上,泥土簌簌而落。
杨秀才仍旧呆呆地凝视着眼前那一小片地方,眼珠也不会转动了,整个人像死了一样,只有鼻孔进出的气息表明少许生命的迹象。
忽然,杨秀才看到自己面前出现一双秀气的绣花鞋,还有纹着精巧花边的裙裾。他浑身颤抖起来,慢慢抬头,然后如中蛇蝎之毒一般,迅速拜倒在地,把脸伏向地面,用袖子遮住头顶,呜咽道:“掌柜的,秀才我,我对不起您啊!”
春菊忍不住上前推了他一把,恨恨地骂道:“秀才你还有脸吗?良心叫狗给吃了。小姐哪里对不起你了?要不是小姐,你早就妻离子散,说不定连小命也保不住。”
杨秀才紧紧趴在地上,一言不发。
庄魅颜轻轻叹了口气,制止了春菊的指责,低声道:“秀才,事到如今,你若是肯将事情的原委说出来,或许还有补救的机会。”
杨秀才摇头道:“掌柜的,秀才自知罪孽深重,罪无可恕,请大人将我带回京城绳之于法。毒是我下的,人是我害的,与他人无关。”
看到这个傻秀才竟然把所有的事情大包大揽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春菊气得一跺脚,正要骂他,被庄魅颜暗中拽了一把,只得忍住。
憨牛儿却没忍住,恼火地道:“秀才,刚才连李三那个混蛋都承认了,你还帮他瞒着,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楚易凡疑惑地道:“秀才,你莫不是怕李三他们会害你,有京城来的秦大人为你做主,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把事情源源本本都说出来,到时戴罪立功,秦大人会从轻发落你的。”
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地劝杨秀才,谁知他执迷不悟,仰起头来,望着秦风扬,倔强地坚持道:“千错万错都是小可一人的过错,天网恢恢,法理昭昭,请大人将我定罪入案,以彰显正义公道。”
秦风扬眼角微微上挑,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意,嘴里重复着杨秀才的最后一句话。
“以彰显正义公道,好个正义公道啊。”
庄魅颜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面色如常,叫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胡同的拐角处慢慢露出半个身影,竟是杨秀才的娘子杨嫂斜倚在墙壁上,面如死灰,慢慢扶着墙壁向杨秀才走来。杨秀才看到杨嫂,用力咬紧下唇,不只是因为羞愧还是心虚,扭着头避免与杨嫂目光相撞。
春菊看到杨嫂来了,急忙跑到她身边,搀着她的身体劝道:“杨嫂,你快劝劝秀才吧,都这时候了他还执迷不悟,帮着坏人隐瞒,这不是把他自己害了么?”
杨嫂忽然站定脚步,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啊,这时候还不说清楚,这不是糊涂么?”
春菊连忙点头。
“就是啊,你快劝劝秀才,他若是受人胁迫,罪不至死啊!”
杨嫂抿紧嘴唇,似乎是鼓起所有的勇气,加快步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她却不是跪在秦风扬秦大人面前替丈夫求情,而是跪在庄魅颜面前。庄魅颜面露怜悯,却并没有伸手搀扶,只是叹了口气道:“杨嫂,何苦呢?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春菊不明就里,跟着说道:“是呀,杨嫂,这事情秀才要是不说清楚,小姐也帮不了他呀,你该劝劝你家相公才是。”
杨嫂那失了血色的嘴唇轻轻哆嗦着,终于下定决心,说道:“三姑娘,不管我相公的事,毒,是我下的。”
此话一出,春菊和憨牛儿惊呆了,楚易凡也是一头雾水,庄魅颜平静如常,秦风扬环抱着胳膊倚在墙壁上,竟像是个局外人在欣赏剧目。
杨嫂这句话一出口,便如释重负,口齿也清楚起来,越说越流畅。
“我受李三那个畜生的指使,回娘家央求表妹帮我说情,因此来到三姑娘的酒庄帮忙。最初那畜生并没有说要我做什么,只是要我想法子混进酒庄。后来他又带了人来酒庄闹,我这才知道他是想找三姑娘的麻烦。”
“幸好,三姑娘足智多谋,不但把他狠狠治了一回,还帮着我们把相公欠他的债务也一笔勾销了,三姑娘真是顶顶厉害的人物,团圆之恩,续命之义,五娘感激不尽。”
“经了那一场折腾,五娘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从此可以和相公游儿在一起过安生日子。谁知道过了些日子,我一个人去河里洗衣服,却又遇到那个畜生,他……”
说到这里杨嫂胸膛起伏,气愤异常,几乎说不下去了。后来她定了定神,横下心说道:“那畜生竟然逼着我在三姑娘的酒里下药,那时正好赶上三姑娘给京城的常老爷酿酒,他给了我一包药粉,说是随便往缸里撒一点就行,害不死人。”
“我……我一时糊涂就做下了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秦风扬忽然插了一句,道:“你说毒是你下的,那你一共往几个坛子里撒过毒药?”
杨嫂支支吾吾地说道:“当时心慌也记不准,许是三坛吧,要不就是五坛。”
秦风扬笑了笑,道:“到底是几坛?”
杨嫂额头渗出汗水,手儿紧紧抓着衣襟,慌张地说道:“哦,我想起来了是五坛,六坛,就是六坛。”
秦风扬笑意更浓,道:“六坛?不改了?”
杨嫂点头道:“不改了,就是六坛。”
话一出口,自己也知道此话有漏洞,顿时窘迫难当,脸都涨红了。
秦风扬大笑。
一直没有开口的杨秀才幽幽道:“一坛,只有一坛,下的也不是李三给的毒药,只不过是一点海草粉,最多让人上吐下泻,不会致命。”
秦风扬点头道:“果然是知妻莫若夫,杨冯氏的确下过毒,然下毒的只有一坛酒,这坛酒还没有来得及贩卖出去,就被‘嘴馋’的邻村小子偷偷搬出去喝掉。‘凤凰窝’一向安稳,从没有外人进入,这些小子们如何能顺利地溜进酒窖,还那么巧偏偏就把下过毒的那坛美酒偷走了呢?这事情要是没有人暗中引线如何做得成!你说呢,秀才?”
杨秀才垂着头,显然是默认了秦风扬的说法。
杨嫂吃惊地看着自己的相公,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竟然早被相公发现了,喃喃地说道:“不错,那畜生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他说那药对人体无大碍,我不放心,偷偷拌了饭拿去喂了一只野兔,结果兔子立刻就死了。我虽然蠢笨,却也知道人命害不得,他无非是想给三姑娘找些麻烦,我就用海草粉代替药粉,当时心一慌,就把一包海草粉全倒进一个坛子里了。”
“秦大人,不管怎么说,这事情是我做的,不关相公的事,求您放过我家相公吧。”
杨嫂苦苦哀求道。
“大人,小可知道下毒的分量,每一坛酒中都有毒,喝少许不足致命,若是大量狂饮就可毒发身亡。”杨秀才挺直身体,大声说道。
秦风扬的笑容越发令人捉摸不透,说道:“通共一个罪名,你们二人争来争去,倒是给谁好呢?”
“你说呢?庄姑娘。”他忽然抬头向庄魅颜问道。
庄魅颜微微一笑,道:“秦大人已有明断,何必打趣小女子?”
秦风扬呵呵笑道:“看来庄姑娘早就知道内中奥妙,那就听在下再细说一遍吧。李三胁迫杨冯氏下毒,杨冯氏只偷偷弄了点海草粉放进酒坛,却被杨秀才发觉。杨秀才没有声张,悄悄诱使邻村几个混小子把酒偷出去,算是掩过此事。杨秀才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去找李三算账,李三反而就此要挟杨秀才,逼着杨秀才再去下毒,并进一步让杨秀才去偷庄姑娘的酒方子。杨秀才让人捏住把柄越陷越深,无力自拔。”
春菊已经听得呆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一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道:“杨嫂和杨秀才为什么要听李三摆布?那赌债不是已经经过官府裁断不算债务了吗?”
这也是秦风扬全部讲述中唯一的漏洞,大家都迷惑不解地看着秦风扬,期望他给一个解释。
秦风扬摇了摇头,道:“这我怎么能知道,既然是把柄肯定是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情。”
他话音未落,杨嫂便咬牙切齿地说道:“那畜生糟蹋了我的身子……说只要我帮他这个忙,他就永不跟任何人说起此事,可是--”
泪水盈盈而出,杨嫂含泪道:“自古道杀人偿命,命债还需命来还,大人头顶青天,千万还我相公清白。”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死命往自己心窝插去,她此次前来也是抱定必死之心,速度很快,旁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庄魅颜大惊,道:“杨嫂--”
说时迟那时快,有一样东西比所有人的反应都更快,“啪”地击落了杨嫂手中的剪刀,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小小的石子。
楚易凡望了一眼秦风扬,后者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
杨秀才慢慢挨到杨嫂身边,痛心地搂着她的肩膀,温声道:“真是个傻女子,我们夫妻一体,若不是我一时糊涂赌博欠债,你又怎么会受那种苦?说到底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杨嫂连连摇头,痛苦地蜷缩了身体,道:“不,不,相公,我这身子……”
她是一个良家妇女,这样的丑事对她来说是奇耻大辱,比死更令她难过。如果不是抱了必死之心,恐怕她根本没有勇气当着许多人的面把这些事情和盘托出。
如今人虽未死,心如死灰,了无生趣。
庄魅颜心有余悸,抚胸道:“杨嫂,死倒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人终有一死,却是要为活着的人想想,游儿这么小的年纪没了娘该有多可怜啊!”
这下戳中杨嫂的最大痛楚,她立刻失声痛哭起来,杨秀才搂着她的身子轻声宽慰着。
庄魅颜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而去,春菊自然紧紧随着小姐,憨牛儿还摸不着头脑,在原地犯迷糊,被春菊回头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小声喊道:“喂,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走啊!”
憨牛儿这才快步跟了过来。
楚易凡和秦风扬一前一后朝相反的相向走去,很快胡同里只剩下杨秀才和杨嫂,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楚易凡跨步追上秦风扬,瞟了他一眼,朗声笑道:“神捕果然就是神捕,断案如神,不过,区区小案子何须劳动秦大人出手呢?”
秦风扬眉角低垂,淡然道:“在下也不太懂,看起来只是个小池塘子,一脚踏进去,却是水深无底。死的只是无名之辈,犯案的也不过是贩卖货物的市井之徒,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倒是这位庄姑娘有趣得很,聪敏过人,实在是罕见的奇女子。难怪那人连夜派了御风侍卫长大人来,叫在下不要过分为难姑娘。”
“御风大人?”楚易凡不禁动容,道:“难道是那位‘天下第一快剑’的御风大人?能让御风大人出面的只有他了!可是他那样尊贵的人物怎么会认识边疆小城的一个普通女子?”
“是啊,在下也很是好奇,这是怎么样的女子?不但惊动了那位地位尊崇的人物,就连楚兄也亲自为她登门拜会,不是很耐人寻味吗?”
楚易凡有些尴尬,打了个哈哈,笑道:“楚某不过是欠了人家一条命,连一个民妇都晓得命债难还,楚某人岂能置身之外。”
秦风扬的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
“是什么样的命债?楚兄越说在下就越发好奇了。”
“呸!凭什么说给你听!”
“凭的是我们兄弟三年未见,凭的是今日你要请我喝一碗送行酒。”
“凭什么请你这家伙喝酒?”楚易凡悻悻咕哝道,“你要走?怎么这么快,这案子怎么办?都没清楚呀!喂!你别老是笑啊!你给我说清楚。”
楚易凡在后面吵吵嚷嚷,秦飞扬将手负在背后,微笑着昂头向前走去,两人的身影很快融入人群之中。
庄魅颜与春菊等人混在人群中,街道上仍旧一切入常,人们并不知道胡同里发生的事情。
春菊忍了很久,终于憋不住问道:“小姐,咱们就这样走了啊。那毒到底是谁下的啊?总是要查清楚吧。”
庄魅颜笑道:“毒反正不是他们夫妻两人下的,剩下的事情咱们外人也不方便再掺和,我相信秀才自己会处理。”
“那您怎么确定不是秀才下的呢,秀才自己都承认了。”春菊还是不明白。
“傻瓜,秀才是答应了李三下毒,可是你想他连一点不能置人于死地的海草粉下到酒坛里,都要想法子从咱们酒庄里弄走,又怎么会下毒呢?他只是敷衍李三罢了。”
春菊似懂非懂,憨牛儿还是迷迷糊糊的,插嘴问道:“既然不是秀才下的毒,那他为什么要承认呢?”
庄魅颜含笑不语,春菊瞪了身边的傻大个子一眼,嗔道:“这还用说,他肯定以为是杨嫂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又偷偷下毒了呗,所以才争着揽到自己身上。”
憨牛儿恍然大悟。
春菊自言自语说道:“人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想不到秀才平时看起来窝窝囊囊,到了生死关头还算是有点气概。”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庄魅颜从来没听说过,只在心头默默重复着,她一抬头发现自己离“李记绸缎铺”已经不远,母亲在二楼的窗户边露出半边身子,她的目光温柔地望着天边的云朵,嘴唇轻轻翕合着,她又再唱首歌儿吧。
而在庄魅颜耳边回响起的却是一个厚实充满磁性感的男子的声音,那天他在小溪边轻轻地吟诵着: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
悄然间,庄魅颜的脸霎那变得嫣红如晚霞,连脖颈也变得通红。她甚至没听到憨牛儿和春菊的对话。
春菊忽然抓住她的袖子,连连摇晃,庄魅颜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觉得不妥,偷偷捂了面孔掩饰道:“天怪热的,你这妮子什么事慌里慌张?”
春菊惊惶道:“小姐,您快看,那些人围在咱们店门口要干什么?”
其实不用春菊解释,庄魅颜自己也看到了门口的情形。
“李记绸缎铺”门口热闹非凡,看热闹的人们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庄魅颜和春菊憨牛儿人好不容易扒开人群挤了进来,三人不由大吃一惊。
店铺里好似遭了一场大洪水,又像是惹来了一群强盗,店里的东西被洗劫一空。那些好看的绸缎丝绢,挂在柜台后面的成品衣衫,连柜台上肚兜荷包之类的小物品也别人一抢而空,充当临时柜台的长桌被推倒在地,凳子椅子也倒了一地,绣了一半的绢布被丢在地上,那都是上好的布料,却被人毫不怜惜地踩在脚底,污秽不堪。
店里乱哄哄地站了不少人,有些怀里抱着许多布匹,有些人手慢没拿到,便与人抢夺起来,闹得不可开交,还有几个大汉涌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正在跟什么人争执着。
楼梯口与二楼交接的咽喉处,站着一名女子,手里紧紧握着一截门闩,面对一群大汉,毫不示弱,秀气的小脸露出倔强的神情,娇喝道:“你们今日谁要上这个二楼,就踏着我的身子过去,但凡我有口气在,便容不得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上来。”
虽说她是个弱小女子,可是拿出拼命的架势,这些大汉还真有点不愿招惹,就这样下楼又不甘心,就这么对峙着。有人骂道:“臭丫头,你管什么闲事,你不过是她们家一个使唤丫头,臭做工的,她一个月给了你多少银子值得这么卖命!”
“就是,看你是街坊邻居还是一个丫头片子,不稀罕跟你动手,就你这小身板不够爷们一根手指挑的,惹火了弄死你个小样儿。”有人吓唬她。
那女子紧紧握着手里的门闩,这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扁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一字一句说道:“你们要闹我管不了,想上楼,没门!你们要找就找掌柜的,楼上住着老夫人,惊了老人家你们谁也担不起!”
楼梯上的人仍旧不甘心,慢慢向前挤了过去,楼梯不堪重负发出“吱呀”的声音。
“啪!”一声脆响,店铺顿时安静下来。人们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到楼下的柜台旁,却是庄魅颜在那里昂然而立,目光凛然,她脚底下散了一地的白瓷茶壶碎片。
她的目光内敛深沉,静静地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凡是被她看过的人禁不住心虚,悄悄垂下头,竟没人敢与她答话。
庄魅颜心里憋了一口气,她认得这些人,他们不是山里来的强盗,他们是镇子上各家酒楼的老板还有他们的伙计,乡下贩酒的小贩。这些人以前都巴结着,希望可以从她这里弄来更多的好酒,或者是最新出窖的新酒。
如今一个个像地狱里出来的讨债鬼,眼勾勾地,却又不敢正眼看她,暗地里偷偷摸摸瞅着她,嘀嘀咕咕地议论着什么。
庄魅颜定了定神,把这口气从肺里徐徐吐出,嘴角勾起一个傲气的微笑,不卑不亢,朗声道:“诸位今日大驾光临魅颜的铺子,光天化日,这是要明抢么!”
最后这句话铿锵有力,众人到底心虚,相互瞧了瞧没人敢吭声。
楼梯上一位穿着黑色绸缎衣裳的男人,头顶微秃,他扶着楼梯扶手,干笑两声,道:“三姑娘,咱们都是做生意的,讲究的是买卖公平。三姑娘你的酒出了问题,在京城害死人命,你还继续把酒卖给我们,这不是摆明了坑人么?”
他这一嗓子嚷着,众人立刻随声附和。
“就是,你的酒我们不要了,根本没人敢喝。”
“退钱!退钱!”
“就是,你把我们酒楼的客人都吓坏了,还有人寻我们的不是。这是砸了我们招牌,毁了我们的生意,你得给我们赔钱,大家伙儿说是不是啊?”那男子趁机挑唆道。
“对,对,赔银子!”
原本安静的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春菊气恼地冲着那个男人喊道:“胡老板,你这叫什么话,谁说我们的酒有问题?那人命跟我们根本就没关系,是有人在酒里下毒。”
那位胡老板怪叫一声,立刻大笑起来,道:“不打自招了吧。自己都承认是毒酒,这可怨不得别人。”
他身边的伙计立刻跟着起哄。
春菊急得满脸通红,想要跳起来与他辩解理论,被庄魅颜拉住了。庄魅颜出奇地冷静,微微抿起的嘴唇和微微挑起的眼梢,显得神情刚毅。
她冷冷地道:“诸位今天到我这里来,无非就是想要一个说法吧。”
她的声音不大,然字字有力,顿时震慑住了众人。
胡老板显然没预料到她如此冷静,而且不与他在下毒的问题上纠缠,直切主题。愣了愣,他猛然点头道:“对,咱们大家伙儿就是来跟三姑娘要个说法的,这件事情在镇子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实在是闹得大家伙儿没法开门做生意。”
庄魅颜慢慢开口,道:“中毒也好,人命也好,断案是官府的事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是官府查出来是我庄魅颜的酒有问题,该是什么罪责,我庄魅颜定不推脱,在此之前不论是谁想趁乱把这杀人的罪名硬扣在我头上,庄魅颜决不答应!”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连胡老板一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我们的酒都积压着卖不出去了怎么办?”胡老板不放心地问道。
“是啊,我们小本生意,压不起的。”这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立刻有人随声响应起来,铺子里乱哄哄的。
“我每日走街串巷,挑担卖酒,赚的就是几个辛苦钱,一家人就等着我每天卖完的酒钱买米下锅,如今酒都卖不出去,叫我们一家老小怎么生活啊。我也不想来……哎!三姑娘求您发发慈悲吧。”一位老汉竟然老泪纵横,当众大哭起来,声音绝望。
庄魅颜深深吸了口气,道:“众位不需慌张,若是觉得魅颜的酒酿的不好,就可以把酒退回来,我庄魅颜绝无怨言,只是--”
众人闹闹腾腾本来就是想来讨银子的,听说可以退货,顿时高兴起来,听庄魅颜说了一个“可是”,都怕情况有变,个个竖起耳朵。
庄魅颜顿了顿,严厉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可是,有句丑话说在前面,今日你们退酒我照原价付钱,他日你们再想从我这里订酒,需付三倍的价钱;你们若是肯与我共度难关,今日不来退酒的话,我庄魅颜感激不尽,而且日后永远按照半价卖酒与他。”
半价卖酒,这个条件的确诱人,人们不禁有些迟疑起来。
胡老板抚掌呵呵笑道:“好!三姑娘真是快人快语!有胆识,有气魄,佩服佩服!退酒这是一桩,那给我们造成的损失要怎么算呢?”
庄魅颜冷然道:“如果官府查明确实是魅颜的酒有问题,庄魅颜情愿包赔众人一切损失。”
“只要是你的酒有问题,不管是被人下了毒也好,还是你的酒本身就有毒也好,都要包赔我们的损失,三姑娘是不是这个意思?”胡老板紧追不放。
席若兰一脚踏进门里,闻言立刻高声骂道:“胡秃子,说这话你还是个人么?被人下毒关我们的酒什么事?”
胡老板嘿嘿一笑,面色一冷,道:“这话却又不是问你,你插什么嘴呢?三姑娘,当着大家伙的面,你总是要给个交代吧。”
庄魅颜一咬牙,道:“不错,只要是我的酒有问题,不管是被人下毒陷害,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一句话,我庄魅颜包赔到底。”
“好!痛快!”胡老板伸出大拇指,冲着庄魅颜比划着,大摇大摆走下楼来。
“来,记着我胡老二的酒是五百坛‘胭脂红’,另外还有三百坛还在您的酒窖里放着,三姑娘新酿的好酒,价钱可不便宜啊,一两银子一坛,姑娘可要算好帐啊,下午我叫伙计们送过来,到时可别忘了给银子。”
说完他带着他的几名伙计扬长而去。
在他的带头作用下,原本有些犹豫的人们纷纷走上前来报数。
“我一百坛。”
“我五十坛。”
庄魅颜亲自走到柜台里,研墨润笔,铺开白纸,端端正正地一笔一笔记下。人越来越少,这时过来一名老汉,在柜台前嗫嚅半天,道:“三姑娘,老汉……”
席若兰在一旁急得如同猫爪挠心,却又帮不上忙,看到这名老汉,立刻央求道:“徐老爹,您老人家就别添乱啦,庄姐姐对别人怎么样我且不说,只说对您怎么样,您心里总该有数吧。年初您来她这里买酒还是赊欠的银钱,过了一个多月才换上,姐姐一句话也没责怪,不但给您酒,每次都给您多添一些,价钱算得最低。您可不能跟旁人一样,在这时候往她伤口里撒盐。”
徐老汉不敢看庄魅颜的眼睛,垂着头,手里捏着一顶破草帽,唉声叹气道:“老汉知道,落井下石不是人干的事,可是……唉!老汉的小孙子最近病了……实在是没了办法。三姑娘,我昨天挑回去的两担酒已经破了封,您看……”
徐老汉十分难为情,支支吾吾起来。
席若兰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徐老汉浑身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庄魅颜却抬头笑了笑,温声道:“不妨事,徐老爹你的酒就先搁在家里吧,我给你二两银子做本钱再去别的地方买酒。还有你们几位,我知道你们都是小本生意,走街串巷卖几个零钱贴补家用,都跟徐老爹一样,银子我先付给你们。”
排在最后踌躇不前的几个人,衣衫简朴,都是家境不好的小贩,并非真心想退酒,只是实在压不起本钱。听到魅颜如此允诺,不由笑逐颜开,领了银子千恩万谢而去。
众人终于散去。总算良心未泯,他们临走时把已经抢到手的绸缎布匹仍旧悄悄地放回柜台上,只是摆放的乱七八糟。庄魅颜望着手里这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单子,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
春菊离得最近,眼疾手快搀了一下。庄魅颜一手扶着柜台,微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春菊还是满脸担忧地看着她,犹豫半响,说道:“小姐,你也累了半天,上楼休息一下吧。”
席若兰也随声附和,道:“姐姐,你也别太伤神,世间自有公道在,这些人是瞎了眼,只认得眼前利益。我认得那个胡秃子,他跟刘胖子是拜把子兄弟,当初他来酒庄定酒,爹爹就说要提防他一二,姐姐恁大意了。”
庄魅颜看了一眼账单,胡秃子的酒最多,而且都是最好最贵的酒,她这时才记起每次新酒出窖都被他抢订一空,弄的其他酒楼几乎没机会订到新酒。她眯起眼睛,这事情越想疑点越多,像是预定好的阴谋,可惜自己经历太浅,一时并没能看破。
这些银子林林总总加起来统共三千两有余。庄魅颜手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银子,而且现在酒庄的生意没法继续经营,也没有来钱的进项,一时间要她凑齐银子,她哪里弄得来呢?
大家都犯了愁,一言不发。庄魅颜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的肩膀,最后落在楼梯上的那个女人身上。庄魅颜强打精神,温声道:“洪家娘子,辛苦你了。”
那位小娘子不禁红了面皮,适才的泼辣劲全没了,有些腼腆地捏着衣角,道:“三姑娘,小女子守的是自己的本分,您叫我看一会儿家,却弄成这样子,是小女子没用。”
患难见真情,这位小娘子大家也不知道名字,都叫她洪家媳妇。她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去年嫁到镇子上的洪家,她丈夫有病,当时嫁过来就是为了冲喜,结果她丈夫的病越来越重,没等过年就死了。婆家嫌她克死丈夫,肚皮也不争气,未能给洪家延续香火,就把她赶出家门。她回了娘家,娘家说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断没有在家住的道理,又把她给送了回来。
她流落无所,庄魅颜看她可怜,收在绸缎铺里做刺绣活儿,晚上也住在绸缎铺里。庄魅颜还让春菊把自己不穿的衣服拿去给她,这小娘子平日里寡言少语,想不到紧要关头却有忠心护主的念头,与那些平时巴结自己讨要好酒,而在自己落难又翻脸无情的人们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庄魅颜心中感慨万千,暗暗将她记在心头。
春菊等人开始收拾铺面,把被人们推倒的绣桌柜台重新扶起,布匹一件一件仍旧放在柜台上摆放整齐,扫的扫,擦得擦,大家低头忙碌着。
春菊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疼的腰肢,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她望着空荡荡的柜台后面,狐疑地问道:“若兰姑娘,你可瞧见我们家小姐去了哪儿?”
席若兰正在低头扫地,头也不抬地说道:“姐姐一直在柜台里坐着发呆啊。”
说着话,她也抬头看去,不禁“咦”了一声。
“刚才还这里呢。”
洪家媳妇端着一盆水进门,便接口道:“小姐刚上楼去了,有好一阵子了。”
春菊不太放心,扔下手里的抹布,蹬蹬上了楼,不一会工夫,她又气喘吁吁跑了下来,伏在楼梯上朝下面喊道:“小姐不在楼上,大家快帮忙找找。”
人哪儿去了?铺子里又乱成了一锅粥。
盛夏将至,山间的风清凉依旧,祁阳镇东边是辽阔的海洋,北靠祁阳山,气候适宜,冬暖夏凉。祁阳山的顶峰积雪终年不化,即便是现在盛夏将至,那里仍是白雪皑皑一片。
庄魅颜自己悄悄绕出后门,独自一人来到镇子东边一座小山岗上。她坐在靠近山崖的最外边,抱着膝盖静静欣赏着万绿拥簇的祁阳山,还有远处的银白山峰,像白玉一样晶莹通明,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泽。
阳光明晃晃照在头顶,庄魅颜坐得累了,双臂举过头顶慵懒地伸展腰肢,屈起的双腿很自然地耷拉在山崖边缘,从侧面望过去,似乎只要一阵紧风吹来就能把人吹下山崖,这情形让人看了不禁胆战心寒。
庄魅颜却毫不害怕,她微微昂起头,松开发髻,任凭风儿舞乱长发。
从这里向西可以俯瞰整个镇子,向北可以望见祁连山,向东可以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大海,视野开阔。这地方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有时做工累了她就一个人来这里静静坐着,景色赏心悦目,劳累和忧愁很快就随风而去。
可是,今日不论微风怎么吹拂,终究也带不走她的忧愁,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忽然有人在后面猛的推了她一把,她吃了一惊,身子不由自主便坠了下去。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