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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元五年,平帝再次踏入中宫,华美的帝辇不再,身后只零零散散跟了几个随侍。李云棠抬头看了看宫门前掉了漆的匾额,正阳宫三个字晒变了色,完全不像是君后该住的地方,但却和如今凄凄惨惨的皇宫内院,支离破碎的江山社稷分外契合。不禁停下脚步,回首望着来时的路,觉得,这条路从没像今天这样长。
为帝五年,她已经习惯了让人小心地搀扶,坐在铺设华丽柔软的凤辇上从一个宫殿到另外一个宫殿,眼睛漫过层层的飞檐殿宇、亭台楼阁,最后定在苍茫渺远的天际,李云棠仰着脑袋,是有多久,她没走过这么长的路了?
自从对那人不再热切了之后吧。
笑着看着正阳宫三个字,不知怎的又回想起初见他时那俊冷的脸庞,昔日的话仿佛就在耳边,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那人横眉冷目生气的样子,就连两年多未见的身形也生动起来。
“登徒子,小心我叫人把你扔出去。”当时他那样生气,把房檐上的飞鸟都吓走了,平帝缓合双目开心地翘起了嘴角。
不疑看着陛下三分悲切三分苦楚的笑脸心下黯然,忍不住开口唤道:“主子……”
李云棠听到身旁的低唤,慢慢地睁开眼睛,启唇道:“不疑,你该走了。出宫,找一处安静平和之地好好过日子。”青山王已经打到了京郊,数日前她就遣散了所有君侍随侍,现在还留下的不过寥寥。不疑从小到大陪在她身边,贴心服侍她这些年,能生的话,何必一起死了。
不疑一听,强忍住眼中的泪意,对着李云棠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头道:“除了主子身边,奴哪儿也不去。”
李云棠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开门吧。”
沉重的宫门被左右吃力地打开,入眼处,无不萧索。平帝只身抬脚进了宫门,留下一众随侍,并未回头道:“都逃生去吧,能走多远走多远。”
青儿,朕还是来了,你可高兴?
李云棠轻轻推开正殿的门,四下看了一周,除了稍显凌乱的摆设,并未发现那人的影子,几声压抑的轻咳从里面传来,她心上一紧,快步向内殿走去。
裴杨正倚着剥了皮的窗棂,以拳掩口闷咳着。毛躁泛黄的头发随意披散,半旧的外袍裹住的几乎是一把骨头,怀里抱着的半旧的火红布料不知道是什么,裹成一团,双眼无神地望着房顶。李云棠不知他已经这样瘦弱,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全无期望的将死之人,完全没有了印象中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当初她只是想报复他,报复他的不识好歹,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但她终是留了份心在他身上的,没有夺他的君印,没有克扣他君后该有的尊荣,她只是,只是不再关心他了,不再踏入正阳宫了而已,却为何会折磨他到如此地步。
嗓子堵得难受,眼眶一热,轻着脚向前挪了两步,几次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终是颤抖着唤出了声。
“青儿……”
听到熟悉的两个字,裴杨身子一僵,随即抚了抚怀中的红布,苦笑着摇头,低声喃喃,“又幻听了啊……”即使深锁宫中,他也知道青山王谋逆造反了。她,此刻怕正在甘泉宫商议对策呢,又怎会来他的正阳宫。
“青儿……”未曾想,又是一声低唤。
伸手拍了拍耳朵,今日是怎么了,总是听到那人的声音。可惜,那声音里的关切和心疼太明显,绝不会是对着他的。
“青儿!”久久看不到裴杨的回应,李云棠声音变得急切,快步走到裴杨身前,抬手想去抓住他的手又生生忍住,再次开口低唤:“青儿,是朕,朕来看你了。”
裴杨彻底僵住,眼神空洞地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过了好一会才干涩地开口,“阿棠?”刚一开口裴杨就急忙闭上了嘴,这一声叫唤有违礼数,泄露了他太多的思念。片刻又怔住,不是说要翻天了吗,她怎会来此?脑袋侧向窗外用心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有御林军来回走动加强戒备的声音,也没有了宫侍们慌慌张张的脚步声,除了秋风穿过屋檐的呜咽,他什么也没听到。
青山王之乱大概已经平息了吧,他放心地想。
李云棠自是听到了这声不同以往的呼唤,可惜此时她已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情。就着裴杨坐下,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声音愈发轻柔,“嗯,朕来看你。”
裴杨还是没有回过神,李云棠手搭在榻上残破的棋盘上,良久开口道:“青儿,再陪朕手谈一局吧。”她清楚地记得,他的棋艺天下无双。
裴杨终于回过神来,面上无悲无喜,听着身边这人的一句一句,心沉得厉害,不是说再不会踏入正阳宫半步了吗?当初他以为她说的是气话,后来正阳宫的荷花谢了两次了,他才知道她是真的不会再来了。他已经太长时间没说过话了,开口声音涩得紧,“陛下莫不是忘了,裴杨如今已看不见棋盘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庞,消瘦的指尖停在眼睛上,他已瞎多年,榻上的棋盘就是个摆设,就连这残破的身子也不知还能再活多久。
“无妨,棋局在心中,君后就再陪朕下一局吧。”李云棠把榻上的桌几拂到一旁,挨着裴杨斜斜地倚在窗边,眼神未曾一刻离开过他。
窗边秋风冷得紧,李云棠看着被风吹打着来回摇晃的窗户也懒得去关,看了一眼身边人薄薄的身影,深深地叹了口气,挺直了脊背挡住往裴杨吹去的那一股寒风,嗓子依旧堵得难受,“朕自知棋艺远不如君后,今日君后大度些,让朕执黑先行吧。”说完也不管裴杨答不答应,兀自先下了第一步。
困于中宫两年,裴杨几乎是一个人呆着,此刻听见李云棠的叹息又是一阵恍惚,身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响,空洞的眼睛放在远处思绪飘忽。哦,对了,是陛下,陛下来了他的寝宫,现在正坐在他的榻上,她说,要和他下棋。细细又听了一阵,耳边是谁的声音悲哀又凄切?是谁的叹息沉重又伤感?裴杨暗道不对。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外面明明没有兵戈声,李云棠现在又悠闲地在这里要与他下棋,她是胜了吧,却为何,声音这样悲切?
恍惚着心神,裴杨陪着李云棠一步接一步下着,不知过了多久,李云棠又一次擦了擦头上的汗,调整着呼吸不让身边人察觉,身子重重倚在墙壁上,头抵着窗棂低低地笑出了声,“朕输了,君后好棋艺。”
窗外秋风直直灌进来,冷得让人发抖,裴杨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刚刚他心思不在棋上,千回百转的,一盘棋下得乱七八糟,他都不知道自己下了什么,她却道她输了?
从第一句话开始他就觉得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对?
李云棠转身用帕子接住从鼻下流出的鲜血,极力压下呕血的欲望,随手扯过腰间的酒袋,使劲拔了酒塞,屋子里瞬间溢满了酒香,掩盖住刚刚一闪而过的血腥气。
“朕今天高兴,君后陪朕喝一杯可好?”仗着那人看不见,李云棠痛苦地皱眉,捂着肚子把酒袋递过去,却看见那人也皱起了好看的眉毛,转而笑道:“看朕,都忘了,君后是不喜饮饮酒的。”
伸过去的手又伸回来,却被一只冰凉的手半道抓住了手腕,裴杨面向她,“陛下今日来,所为何事?”现在想起来,最大的不对就是李云棠来了他的寝殿,她两年都未踏足的中宫。她不是恨他入骨吗?
看着自己手腕上骨节分明又冰冷异常的手,李云棠终是没忍住抓住他的手握在手中,以前她总爱牵他的手。假笑了几声,却并未回答他的话,“既然君后不愿,朕就独享了。”
不过片刻,李云棠便把袋中的酒喝得一滴不剩。随手扔了酒袋,身子还是很冷,腹部往上一寸一寸硬起来,气血不断翻涌,一阵比一阵强烈。李云棠紧咬牙关死死压住,鼻下的血开始止不住地流出来,原来,服毒而死是这般难受。
火红的风袍压住了身边淡白的衣角,李云棠觉得冷极了,终是顺着欲望挪到裴杨边上,一把把他拥进怀里,说出的话语却让他沉入谷底,“朕输了,青山王如今兵陈郊外,朕不敌她,想把你送与青山王。李云梓对你钟情多年,必定会答应,能在关键时刻救百姓于水火,你可愿意?”
如果可以,她多想和这个人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在一起,欢乐也罢,纠缠也罢。可惜他的心始终不在她身上,他与青山王两情相悦,若不是她强行介入,说不定已是一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而不是深锁宫中身老宫中。她被骄纵惯了,自小便觉得什么都是自己的,从来都只有她不想要,没有她得不到的。现在想来,她何尝不是毁了他的一片深情。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青山王打了回来,一半是她的野心,一半是为了他。她知道,该是放手的时候了。贪恋地看着身旁这个人,李云棠几乎舍不得眨眼,她还是爱他,爱他的才,爱他的色,爱他的爱搭不理,爱他的横眉冷目。她甚至想,干脆拉着他一块死,死了,他还是她的,死了,就谁也抢不走了。
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希望他活着。
她还有帝王的自尊,作为启国的皇帝,大启如今这样,她该以死谢罪。但他,却还有活下去的可能。这个人,必须对他好,比如,青山王。
裴杨不知李云棠的想法,脸色瞬间苍白,而后低低地笑起来。大张旗鼓迎进后宫,未过三年横加冷待,现在,终是不想再看到他,要将他转手他人了吗?愿意吗?不愿意吗?她什么时候在乎过他的意?愿与不愿,有何区别?他已经习惯了李云棠来时带来的一次比一次坏的消息,心里一片冰冷。
“臣、愿、意。”心如死灰的,裴杨一字一顿。
李云棠吃力地捂住腹部,气息开始不稳,装作高兴地大笑了两声,似解决心中大石般畅快,“君后……果然识大体,不过你大可放心,以青山王对你的喜爱,定会好好待你的,”拿出备好的锦盒放在裴杨手中,细心叮嘱道:“这是朕写与青山王的和书与礼物,你且随不疑到甘泉宫等着,午前青山王会亲自来取……”
“好。”裴杨默默地应着,耳边已听不到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