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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
范文程匆匆回了府,脸上不见表情。
一路到书房后,侍立在外面的下人才听到书桌在砰砰作响。
随之传来的是范文程怒骂不绝之声。
直到动静平息后,有人才敢颤颤巍巍走进去。
“什么事?”
范文程站在书桌前,须发散乱,眼里戾气异常。
“是..是..老爷,索尼大学士来了。”
“他不是在盛京吗?何时回来的?”
“奴才也不知...是门房通报,说有要事要见老爷......”
“呼...我去堂上。”
等范文程老迈的身影离开书房,那个适才禀报的侍卫才眼睛一顿,飞快往后门出了府。
~~
大堂之上。
范文程徐徐走来,一张老脸上满布平静。
“你不该回来。”
范文程闭上眼,道:“你是觉得如今京城松懈了?还是觉得多尔衮是瞎子?”
索尼抬头,指了指他堂上挂着的牌匾,道:“你这些年行事,对得起先帝赐下的克勤皇家四字?”
“我已抱病在家,所有的一切与我无关。”
索尼的声音是与他同时响起的,“我来找你,是为多尔衮此番调兵一事,我与图赖认为......”
“你说什么?”索尼话语一顿,皱起眉头来。
“我说了,我已抱病在家,所有一切与我无关。”
“范宪斗!你真当要如此?!”
范文程点头,道:“我奉劝你一句,不管朝廷内有任何变故,都不要和摄政王作对。”
“你告诉我,什么叫不要与摄政王作对?”
“就是字面意思,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朝廷是摄政王的?”
范文程一笑,道:“我没这么说过。”
“那是你忘记了!”
索尼语气已有些起伏,道:“先帝给了你多少殊荣?又给了你范家多少恩赐?大清攻明几十年,几十年!朝廷才得已入关!
这么久以来,你那曾听说过明廷内阁中有不惑之年的首辅乎?而你范文程,却坐上了!还是先帝一手扶着你上去的!”
“哦。”
索尼愈发加快语气,看着他道:“当年先帝猝死盛京,你说你是汉人,不站队支持任何一方,我认了,之后乃是我一力在与诸王促合幼帝上位,事情也成了。
然而自进入北京城以来,你见多尔衮得势了,就亵职抱病了?
乞骸骨,乞骸骨,我看你前日还能骑马行几十里去城外赏雪?还是去的昭陵附近,你也有一张老脸去见先帝?!”
范文程依旧闭目养神,似一尊老佛。
索尼看着范文程老迈的身体,声音又变得唏嘘起来。
“我知道顺治元年是你正想励精图治的时候,可怎奈朝着局势巨变,使你不得不置身中枢之外...
多尔衮初晋叔父摄政王,再进皇叔父摄政王,直到去年竟当上皇父摄政王,大有想取代帝位之势,刚林,希宠背主而投,你势单力薄,又是汉人之身,只得如此...但这一切都是多尔衮!都是多尔衮背弃诸王盟约!”
旧事重提,索尼不禁长长叹息一声,闭上眼,无数往事纷纷涌来......
自入关以后,自己理六部之职,但手上的权力却几乎没有,多尔衮专擅朝政,谭泰,巩阿岱,锡翰等人都背弃豪格依附于多尔衮,随后是越来越多的人投靠过去……
短短四年,皇极宫朝堂上,竟只有自己一人成了一个派系,直到今年被贬去盛京,原因也竟是自己出游时写的一首诗。
简直荒唐至极。
他蒙受皇太极恩宠,自知知恩图报,竭力效忠朝廷,誓死不忘故主,只是,朝政日变,形势到了去年已是十分明显,他的选择也不外乎只有那几个,想要加官进爵牢,牢固皇权相位,就只得离弃幼君投靠多尔衮;想保持气节,忠贞不渝,就要开罪于摄政王,身家性命都难保;
他不像范文程这样,进退两难间只得拖疾在家,他一定要站在朝堂上,看着福临,才会觉得心安。
而范文程眯了眯眼,有些吃惊于他在现在还敢直呼多尔衮的名字。但索尼一句话戳到他心里,他便已开了口。
“这些话,不像是你会说的,你背后站着谁?”
“你不必知道。”索尼道:“你只需知道,多尔衮欺君罔上,已离身死之日不远。”
“那你又何必来找我?自是有把握了,动手便是。”
“诸王贝勒与那些额固山真皆是虎狼!”
索尼忽然低声喝了一句,沉吟道:“多尔衮一朝倒台,又是一朝帝位之争。”
范文程一笑,手指不断的敲打在腿上,似乎是知道了他为什么能突然回来,想必是有人在朝中动了些手段。
跳梁小丑。
索尼彷佛是没发现范文程脸上的变化一般,接着道:“我来寻你,是我已有消息,大同事变了。”
“嗯。”
“多尔衮会亲征,很快。”
索尼道:“大同嚓哈尔部前线已去了阿济格等八王,谭泰何洛会在湖广与何腾蛟对峙,多铎染病在家,代善已死,济尔哈朗在山东,京城,已经快空了。”
“嗯。”
“你还没受够吗?这些人违背盟约,踩着大清皇位上,摆弄整个天下的命运!
进京以来,用你的时候你是权倾天下的首辅大人,不用你的时候你就是个连出城都要看守卫脸色的老头子。
他们呢?他们想杀你就杀你,想坐一坐那个位子了,甚至能把皇帝拉下来,因为他们什么都不在乎,等你死了,他们的马蹄依旧会从你坟上踏过去,就像当时多尔衮踏过先帝的皇陵一样!”
“谁?”一直闭眼的范文程突然问了一声。
“什么谁?”
“豪格?福临?昭圣太后?还是......”
范文程话音一落,睁开眼道:“抱歉,你们的人太少了,老夫实在想不起还有谁。”
“范文程!”索尼已是怒极,喝出一大声。
“嗯。”范文程依旧语气平静的应了一句。
“在我来看,你担心的太多了。”
范文程平静道:“你身后之人既是有把握,就不用顾虑太多,你到我面前来侃侃而谈什么诸王皆是虎狼,是自己的主意吧?
殊不知你就是对天下人都说了这句话又何妨?你害怕的不过是事后还有一场帝位之争,但一切的前提是,你们能斗倒摄政王,并且能掌握到实际权力。”
“既是这样,那何必来找我一个糟老头子呢?你要事后能处理掉尾患,到时你不用你来,老夫就是再厚着一张老脸去求出仕又如何?”
“不。”索尼道:“我来找你,是要你的帮忙。”
范文程依旧摇头,道:“你知道我,我从不做没把握之事。”
“还有...我虽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事,但有一条还是能看的出来…你能找到我帮忙,说明是没有准备好……”
“再奉劝一句,豪格也好,圣上也罢,心里都有数,该什么时候动手,用得着你一个三等伯来说吗?”
“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你被人耍了。”
索尼闭上眼,呼出一口浊气,没有再说话。
两人对视良久。
索尼最后只留下一句,“老夫永远不会坐以待毙。”
随即拂袖而去。
~~
范文程看着他愈远的身影,又是一笑。
索尼身出满族名门,饱读诗书,从小就在皇太极身边长大,经历过尔虞我诈比他范文程更多,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当这个出头鸟?
范文程不愿去细想,也不想去深思,就像适才说的,他不会去做没有把握之事,更不会在这上面投入更多的心思。
回到书房,他又拿起了桌上那封奏书看了看,依然觉得恼怒异常。
上面记载的是这些年朝中弹劾他奏疏的总汇,不知怎么,这些只有皇帝和摄政王才能看到的东西,如今却出现在他的房中。
他本是已停职在家许久,除却还有些威望外,手下的派系也早被多尔衮清理干净,但今早他自在城外赏雪时,就忽然从外冒出一个侍卫,告诉他在府上的书房中有人留了一些东西给他。
谁做的?
他前脚刚看完奏疏,后脚索尼就来了,不免也太巧了。
“呵呵。”他暗自笑了一声,喃喃道:“老夫可不是棋子啊,还要拖多少人下水?”
他想了一阵,忽然从外面挥手叫出一个侍卫来。
“老爷。”
范文程点头,吩咐道:“给我去平西大将军府上送一封拜帖。”
“是有何事吗?”那名满人侍卫忽然问了一句。
范文程低头看着他,眼中的冷漠一闪而过,随即颇为憨厚的笑了起来。
“是,我要检举大学士索尼无旨回京之事,还挑拨老夫破坏诸王情谊。”
~~
三日后,摄政王正准备亲征筹兵之际。
平西大将军贝子屯齐忽然检举了一事,满朝皆惊。
大学士索尼无故进京,与一等雄勇公瓜尔佳图赖,郑亲王济尔哈朗暗中谋立尚被软禁的肃亲王豪格,罪当处死......
但朝廷给予从轻处置,只有索尼一人被夺官抄家,发配于昭陵守灵,其余人则是降奉银,算是几乎没有的处罚。
此事本是突发而起,因此许多人都不知道是何缘故,唯一清楚的,恐怕就只有范文程与多尔衮两人了。
范文程下手很有分寸,没有单独将大帽子扣在索尼一人头上,而是先拉着朝中重臣郑亲王济尔哈朗下水,又带上了图赖一个保皇派,将主要责任推给了多尔衮一直厌恶的豪格,最后剩下的微末的一些细节才堆到索尼头上。
因此,多尔衮下手也很轻,似乎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处罚过后,连一句都没有再过问。
只是最后发配索尼去守灵一事,倒是很耐人寻味。
毕竟谁也不知道,他几日前才对着范文程说过一句,“他们的马蹄依旧会从你的坟上踏过去,就像多尔衮踏过先帝昭陵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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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告很快传开,得知消息的范文程也没有了赏雪的心思,坐在书房中,看着那些奏疏,喃喃起来。
“小小年纪,手段倒是不逊色于先帝……”
他将奏书撒到火盆中,看着它们逐渐化为灰烬,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啊。”
静默间,府上又有一个侍卫走了出去,将要去往睿亲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