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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还未成定数, 别灰心, 会有转机的。”
夏令姝摇了摇头:“母后,儿臣已经死心了。我与他的结局,早在逼宫那一年就走到了尽头。”随着话完, 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湮灭了。
静淑太后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人们总是认为自己才是最苦的人, 从来不知晓苦中作乐也可逍遥度日。我只问你,当年你是不是偷偷瞧见了先皇的死因?”
夏令姝端着茶盏的指尖一抖, 半响, 沉默中算是应了。
静淑太后心中自由沟壑,慢悠悠地道:“先皇最先遇到的是静安太后,我只晚了一步。那一步是从白鹭书院的门槛外到门槛内的距离, 从此, 我就遥望着皇后的宝座,前后隔着无数的艰难险阻。先皇爱静安的泼辣, 也爱我的风趣贴心, 每月在两人的宫中留宿的时日相差无几。我虽然窥视皇后的宝座,却也明白那座位上的凶险,稍有不慎就会连己带家族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生下赵王之后,我也就慢慢的舍了那份心思,专心专意的服侍先皇起来。可就算我不去盯着别人, 自然也有人嫉恨我。
这宫里,每一位女子都是吃人的猛兽,不是你吃了她们, 就是她们吃了你。
我被人下了圈套,差点命丧黄泉,赵王也即将送入皇后宫中。我挣扎着活了过来,抱着赵王不撒手,苦苦熬了半月。半月之中,先皇只来探视了我一回。邻国进贡了美貌的少女,夺取了先皇所有的爱慕,我们这些嫔妃已经算是‘人老珠黄’无人问津了。那时候,我才知晓,天家的夫妻之情不长久。再过了一些时日,皇后因为善妒,被先皇重罚,引了不少的笑柄。她性子刚硬,只能咬牙苦撑。惺惺相惜之下,我与皇后越走越近,慢慢的对皇上的心思也就淡了。
宫里的是是非非本就没有对错,无非是利己不利人而已。
先皇身边的娇娥越来越多,他的心被分成了无数瓣,每个人苦守着那一点点希翼度过漫漫长日。就算这样,宫里女子们间的相互算计依然没有停息。皇后是兵来将挡,我则在无数的是非之中逐渐冷了心肠。谁能想想得到,先皇会为了博得异族女子一笑,居然让我们这些‘颜老’的嫔妃们伺喂老虎。有人被饿虎咬死,有人缺了胳膊残喘度日,而我,因为位分高,被排在了最后。你无法想像,当年在你耳瓣低语‘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帝王,转瞬之间会将你亲自送入虎口的悲凉。而我,就在那一刻,决定了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人但负我,我亦要百倍偿还的决心。
毒杀先皇,是我与静安太后谋划多年的事情。至今,我也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对先皇的忠贞不渝,早已葬身虎口,遍寻不着了。”
静淑太后再一次给夏令姝换了一杯茶,轻声道:“你们夏家的孩子之所以能够突破万难成为大雁朝数一数二的皇后与王妃,主要还是因为你们夏家人的家训。我记得有一条,但凡夏家人,不论男女,国为重,君为轻,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己。你们夏家人重亲情,愿意为了亲人舍弃一切。这才是先皇当初排除异议,分别选定你们姐妹作为皇子们发妻的缘故。”
夏令姝静静的听着,手中的茶盏热了又冷,冷了又热,脚下的火炉一直在旺盛的烧着,将那透骨的寒气逐渐驱散。
她轻声道:“我与皇上,还没有走到绝路对不对?”
“对!”静淑太后肯定的回答她,“你并没有做错。作为子女,你为了母亲保全了自己的性命有何错?作为孕妇,你护住了还未出世的太子,是大爱,更没有错。错的,只是这复杂的皇宫里充斥着无数的野心和欲望。”
夏令姝低下头,太后趁势将她扶到了床榻上,没多久,疲惫不堪的她就闭上了眼眸,沉睡了过去。
那一头,皇帝突然心有感悟似的,猛地睁开了眼眸,低声问垂头下来的赵王:“翎儿呢?”
赵王招招手,嬷嬷们就熟练的将小公主放在了皇帝的颈脖出。小公主拱着小屁股爬啊爬,顶着小嘴贴在顾双弦的脸颊上留下无数的口水,扭动下脑袋,继续往她的专属地皇帝的胸膛,奋勇前进。
奶娃娃甜腻的奶香让顾双弦焦躁的心逐渐安稳,他单手搂着小女儿,亲了亲她的发顶,又将她挪到身上,一大一小两个脑袋相互依偎着,就好像无数个日夜,夏令姝紧紧靠在他的颈边一样,让他感觉到温暖。
龚夫人过来瞧了他一眼,冷笑道:“没见过你这么不要命的帝王,居然让太医调动你体内的固本维持生机。你难道没有想过,若是没有神医救治,你就真的会耗尽体内每一滴血,最终无疾也会终亡么?”
顾双弦多年前就领教过这位龚夫人的刀子嘴,闻言就抬眸笑了笑,目光在赵王与床头静默不语的小卦子上溜达了一圈,道:“我兄弟舍不得我死。你也迟早会被人寻来,所以,我怕什么。”
龚夫人蔑笑道:“你的确不怕死,不过你怕生不如死。”
顾双弦那一丁点的强笑就凝固了起来,他歪过头去,将沉重的小女儿推到床内侧,看着她爬呀爬要攀越胸膛这座高峰,等到好不容易回到皇帝的身上,他又无聊的将小公主换了边挪到了床外侧。围观的众人额头冒汗,俱都觉得自己白操了心,皇帝老子这样子,明明是还没活够瞎折腾人嘛!
没有夏令姝在身边的日子,皇帝异常的沉默。每日里有大半的时辰被龚夫人翻来翻去的倒腾,还有小半的时辰陪着小女儿滚床单,然后一边听取赵王对某些重大奏折的决定,偶尔发表个人的看法,两人性子不同,处理政事俱都有着自己的坚持,难免少不了唇枪舌战。这时候,皇帝就冷不丁的对着旁边看热闹的小卦子吼一句:“你说是朕分析得对,还是赵王的决定更加完善?”
小卦子相当正直的摆起一副关公脸,沉声道:“我一个小太监,哪里知晓什么国家大事,麻烦你们招一位大臣来问问。”
然后,赵王冷嘲热讽,皇帝夹枪带棒开始联手攻击一介小小的太监。这真是,造了什么孽哟!
每当午夜,宫里殿外都只有一盏豆灯的时候,他就会睁着眼眸,一动不动的盯着床帐上游龙戏凤刺绣,迟迟不肯入睡。
小公主的奶香虽好,可不是皇后的体香;小公主虽然也能够暖床,可到底个儿太小,暖得了上面暖不了下面;小公主已经咿咿呀呀的胡乱乱语,可到底不是夏令姝的软语温存,让他心神激荡。
对于静安太后的死,他有过无数种的预想,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死在了夏令姝的手中。震惊之余,有懊悔,有心痛,也有茫然。
一边是故去的生母,一边是活着的发妻,他到底是该为生母报仇,还是护着妻儿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换了以前,他什么也不需要,只要权势;如今,他却是什么都想要,不管是故人的信任还是身边之人的亲情,他都想要牢牢的抓在手中。
梁公公每日会从凤弦宫赶来给皇帝汇报皇后的饮食起居。老人家爱唠叨,什么事情都说。比如,皇后一边煮茶一边想心思,烫了手,红肿了。皇帝急不可耐的想要让太医过去瞧瞧,又想着静安太后的事,心里痛并麻木着,等到隔日唤了太医来,梁公公才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太子殿下说烫伤了,用唾液舔舔就好了。”
皇帝暴怒:“这是哪门子的偏方?来人呀,传朕口谕,让太傅给太子增加课业,让执教的将军让太子参与实战对练,哪里肿了痛了,拿只大狗给他舔舔,看他能不能好全。”
太子偏好美色,只要不祸及自己,母后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好的。皇帝让人给他增加课业,他转头就抱着一大堆的书,拉着大皇子二皇子大公主一起跑到了凤弦宫,装模作样的扮演劳心劳力的学子,时不时还耍宝一下哄得母后开心。背地里,自己的课业都让几兄妹一起分担了。
作为一位未来的皇帝,顾钦天不但遗传了皇帝的好色,还遗传了对方的无赖,狡诈如狐。
作为一位在位的皇帝,顾双弦要操心的事情很多很多,比如连续不断从前线送来的捷报,再比如随着日子的累积,九王爷送给皇后的礼品还有雪花般飞来的信件。
信,皇帝是不会拆开的。他大约估算得出里面写了一些什么,他也曾经看过夏令姝给九王爷回过的一封,也是唯一的一份信。她只是尽着皇嫂的义务,提醒九王爷注意身子,王府一切妥当无需担忧。
已入而立之年的九王爷身强力壮,真是挥发着他无数汗水的雄心壮志的时候。每一场战役,他就像张开大嘴的鲸鱼,朝着海岛上的兵士们扑了过去,不花半日,他就嗷唔一口将敌方给吞灭了。
这样的九王爷,让顾双弦都嫉妒了起来。
嗷嗷嗷,要是他也还有那无穷的精力,只需要将皇后拖到床榻上,一番云雨过后,再大的矛盾就解决了。
可惜,他的病势反反复复,皇后也不是能够一场侍寝就能够搞定的女子。
日子在皇帝的纠结,皇后的淡定,九王的殷勤和赵王的油滑,哦,还有龚夫人摸不完的珍贵药材中度过。当然,太子依然课业繁重到让他摔桌子,他已经开始拉拢夏家的同辈们帮他瞒天过海,估计再这样下去,整个白鹭书院的学子都会成为太子殿下的书童。小公主长了乳牙,到处咬东西,某次居然连皇帝的耳垂都给咬了。嗯,毫无意外的,小公主也有成为肥凤凰的趋势,再也不被容许爬上皇帝的胸口玩滚床单的游戏了。
五月初五,端午节。
九王爷如蝗虫过境似的将海国中几大繁华的岛屿都给扫荡了一遍,收获丰厚的扬帆就要还朝,顶替他位置的改成了夏家虎将夏祥民。就在这天下欢腾的时候,皇帝偶感风寒,毫无预兆的病来如山倒,再一次让整个皇宫领教了龚夫人的刀子嘴毒蝎心。小卦子看着那能毒能医的女子长牙舞爪的样子,觉得若不是他死活不离皇帝身边,说不定对方早已抡起鞭子,将言行不一致的皇帝给鞭打一万遍啊一万遍,已泄民愤了。
九王爷班师回朝,赵王亲自领着禁军去城外迎接,皇帝也不能偷懒,大清早就正装入朝,焦急的等待在大殿上,看着凤弦宫的方向逐渐的喧闹。
没了多久,几乎快要半年不见的皇后,再一次走出了宫门,停驻在了他的面前。
明明彻夜未眠时,想了很多问题要问,有很多话要说,可真的见到了人却无从开口,一切话语都在贪婪的凝望中消磨。宽阔的中庭一直延续到了皇城城墙上,从这里展眼望去是万里山河,朝下看是密密麻麻刀枪林立中徐徐入城的将士们,
“葡萄美酒夜光杯,王爷,恭贺你得胜归朝。”定唐王看看手中的美酒,再望望身边的美人,视线最终落在了皇帝消瘦的身骨上,问:“六哥最近可好?”
顾双弦连番点头:“很好,我好,大家就都好。”
定唐王镇定的喝光了酒。有人说,如果你恨一个人就送他去当兵;如果你爱一个人,也请送他去当兵。在兵营中,你的身姿会得到锤炼,在战场,你的性子会逐渐成熟。定唐王经此一战,闻名天下,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笼罩在父兄光芒下的小皇子,他是手握大雁朝一半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常胜将军。
豪迈的一甩酒杯,定唐王大踏步先前,拦在了帝王面前挥舞着银枪,震天大吼:“大雁朝万万岁!”
兵士们齐声回应:“大雁朝,万万岁!皇上万岁,常胜将军千岁,千岁,千千岁”吼声久久回荡在皇城的天空上,与正午的骄阳相互辉映,炙热得让人亢奋不已。
顾双弦,就在这热火朝天的万岁声中,轻声咳嗽,越来越嘶哑,越来越沉重,待到手帕卷起,身旁几人俱都神色大变。定唐王,他却正背对着诸人,将自己当作了天下之主,笑纳着兵士们对他的赞颂。
短短的一幕,给了有心人无数的遐想。皇上身子骨不行了?定唐王与赵王谁将成为摄政王?或许,能够爬上那皇位的不是年少的太子殿下而是两位位高权重的王爷中的某人!
总而言之,大雁朝的天要变了。
庆功晚宴极其盛大,与当年赵王领兵回朝之时过之而不无不及。夏令姝被太子缠着要去参加晚宴,大皇子与二皇子也巴巴的守在了殿内,露出幼兽崇拜强者的倾慕目光。这些皇子,已经见风使舵的将定唐王当成了心目中的战无不克的神。定唐王的庆功晚宴又该是何等的热闹啊,足够成为明日去白鹭书院的谈资了。
夏令姝被太子纠缠不过,只能好生嘱咐一番侍从,让人领着他们去寻顾双弦。
身边的梁公公适时询问:“娘娘,今日是回巽纬殿还是凤弦宫?”
夏令姝正准备拐向寝殿的脚步又停了下来。顾双弦的病势会由小卦子每日里来汇报,俱都是‘调理中’‘修养中’等不痛不痒的话。今日乍然见到他咳嗽,那金色的绣帕上殷虹的血触目惊心,让她陡然而生了恐惧。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的放下,一心等待着顾双弦的宣判,一等就是半年。他即没说要废后,也没有提起彻查静安太后的死因。对待夏家也如往常一般,该用的人一律不客气;该要对方捐助国库打战的银子时也毫不含糊。
两人这么不近不远的相处着,谁也没有主动跨入对方宫殿一步,谁也没有主动去探视过对方一眼。他们都怕打破了平静,怕对方露出绝望的神色,一步步的离开皇宫,离开属于对方的心湖。
夏令姝遥望着夜空中,长长的银河璀璨夺目。牛郎织女星尚能突破匆匆阻碍走到一起,他们为何不再努力一次,尝试着靠近?
“摆驾,巽纬殿。”
暖色的宫灯在黝黑中引着路,夏日清荷的淡香似有似无的飘散了过来,静谧中人的呼吸都可闻见。这才拐入御花园,就听得梁公公一声爆喝:“谁!”
池塘边,垂柳下,悠然的走出一个挺立的身影,是定唐王。
夏令姝收敛心神,笑道:“王爷不爱庆功之酒,偏好这皇宫中的荷塘月色么?”
清冷月色下,定唐王的一袭银袍比水中之月还要夺目。他说:“本王特意来此等候皇后,不能能否邀你一起叙叙别后情谊。”此话一出,随行宫人都忍不住倒抽冷气,揣测的眼神纷纷在两人身上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