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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令姝身子剧痛, 眼眸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殿门口,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直到外殿接连响起众人大呼万岁声,她才摆正思绪, 感到那坠痛一阵阵传递到全身。她双腿曲着,手指一紧一松的抓着床褥, 咬牙不出声。她习惯了忍耐,再多痛再多苦都能够和血吞下, 何况这是第二胎。
而且, 这一次他主动来了。
顾双弦进不了内殿,只能焦急的伫立在朱漆门口,竖起耳廓听着里面的动静。
没了多久, 皇后的亲生母亲夏黎氏也赶了过来, 她的弟弟夏令乾本在工部,也甩下了外事急急忙忙请求入宫。太子被人从白鹭书院接了回来, 一边拉着父皇的衣袖问:“娘亲生弟弟, 还是妹妹?”
夏黎氏惊诧非凡,轻声提醒太子:“在宫内不能直呼皇后娘娘为娘亲,必须尊称母后。”
太子瘪了瘪嘴,顾双弦抱起他,淡笑道:“无妨, 唤娘亲比较亲切。”夏黎氏心里感激,只好对皇帝福了福,算是替夏令姝感谢皇帝的厚爱。
顾双弦一旦有外臣在, 就严谨遵守皇族教导,开始不露声色起来,心里越焦急他就越是显得淡然,一副万事有沟壑的模样。小卦子早已算是皇帝的亲信,梁公公倒是一直留在了凤弦宫,负责照顾凤弦宫的主子。以前是监视替身皇后,如今是随侍在了夏令姝的身边。他老人家精怪惯了,见得皇帝这副模样就知道对方的顾忌,当即命人看茶,又另外抽了一位老太医在外间候着,就怕这里的主子们会如上次那般怒目相向,折腾出什么变故。
太子小孩子心性,没有听到母后的痛呼就觉得生娃娃如同摘瓜一样,只是时日耗得久一些,故而还有闲心问东问西。比如:“爹爹,我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
顾双弦一愣,难得的面上淡红,故作镇定的咳嗽:“自然是从你娘亲的肚腹里。”
太子掀开自己的外衫,摸了摸鼓鼓的西瓜肚子:“肚脐眼?我这么高这么大,怎么钻出来?”
顾双弦双手比划了一下,似是而非的道:“当初你很小,嗯,你娘亲生你受了不少苦,你以后要听话。”
太子执迷不悟的哼哼:“爹爹骗我,其实我是从心窝子里生出来的对不对?书院的同窗有人说自己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有的是从水里游上来的,有的直接是从天上落下的,我是娘亲身上的肉肉,所以我是你们的心肝。”童言童语哄得几人紧张的气氛松弛了些。
夏黎氏到底是母亲,知晓生产的凶险,久久听不到夏令姝的喊叫已经心急如焚,大着胆子向皇帝告了罪,自己入了内殿。
顾双弦也想如上次进去,梁公公早就料着他这一遭,立即像尊看门的石神一般矗立在门口,轻声道:“皇上,您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坏了祖制。”
顾双弦淡淡地道:“我只是纯粹路过而已,这样也不行?”
梁公公点头:“行……”还没说完,顾双弦大叫:“天儿,出来。”众人大惊,就看到太子像个鸡蛋似的骨碌碌滚了进去,再一眨眼,本来在咋呼的皇帝也尾随进了内殿,一边疾步还一边假惺惺的喊:“天儿,站住!这里不是你玩儿的地方,快站住……”
梁公公宽面条泪,心道:皇上、太子殿下,你们能不能不要一起欺负老人家,太不厚道了。
夏令姝几次痛得要晕了过去,硬是被人用参茶吊着,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听得旁人的惊诧之声,还以为孩子要生出来了,不由得再用力,肚皮一抽,她倒吸一口冷气,呻-吟出声。汗水湿透了发丝眼睫,只觉得有一双宽厚的大手握住她的柔荑,轻声唤她的小名:“姝儿……”
夏令姝鼻翼一酸,哽咽道:“好疼。”
顾双弦擦拭着她的额头,看着医女们不停的下针促进腹中的孩子顺畅,血气越来越重,夏令姝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大医女已经急得冒冷汗,有医女道:“胎位不正。”
屏风之外的太医中有人道:“用手推。”众人相互对视,再看看皇帝。
夏黎氏听闻已经满眼含泪,越过皇帝肩膀凝视着女儿半死不活的样子,半响,才道:“推吧,早些出生少受些苦。”太子已经跳到床榻里间,亲了亲夏令姝脸颊:“娘亲,快给天儿生个弟弟,天儿教他读书。唔,妹妹也行,我每日里给她沐浴。”
夏令姝听了前半句还在感动,到了后半句已经哭笑不得,顾双弦已经喝道:“这里血气重,天儿出去。”
太子倔强,梗着脖子扑在夏令姝肚腹上:“我不!”他虽然已经瘦下很多,到底是习武的孩子,手脚没有轻重,这么一扑夏令姝就‘啊’地痛叫出声,吓得太子弹跳起来,顾双弦一张脸彻底成了黑锅,凤梨已经快手快脚的将太子给抱了下来。七岁的孩子哪里这么容易妥协,连踢带打的喊叫:“我要陪着娘亲,放开我……”
顾双弦本想好好教训对方一顿,夏令姝已经连连惨叫,医女们居然趁着太子那么一压,趁机打劫起来,连番伸手有节奏的从肚皮左边往右边推挪。顾双弦听得心惊肉跳再也不敢离开,只由夏令姝绞着他的手掌血糊血海,一头散发如被打翻的浓墨,每一丝都在纠痛着。夏令姝何等忍耐的性子,也经不起这么推拿惨喊出声,每一声似乎都敲打在顾双弦的心坎上。
多年前,面对他的刁难她没有一滴泪;再聚之时,面对着刀枪剑雨她也坦然而笑;而看似容易的生产居然能够让她冲破所有的伪装,在他面前展露脆弱,如何不让他震动。
“不生了,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生了,好不好?”
夏令姝全身骨头都被拆开了似的,掀眼皮都觉得重于千金,只用掌心贴在他手心轻微的磨蹭。顾双弦半拥着她,听着医女们‘一、二、三,用力’的引导,感受怀中的女子控制不住的颤抖,他无力可施。
这一次,帝王陪着皇后生产到了半宿,太子哭了又闹,闹了又叫,最终哑着嗓子抽着通红的鼻翼抱上了嫡亲的妹妹。
太后听闻产下公主,喜笑颜开地道:“龙凤兄妹,正好正好。”
后宫嫔妃们或喜悦或嫉妒,皆要露出笑意来哄着太后、皇帝和皇后,说上箩筐的好话。转头,就有人瞄着邝美人的肚皮,别有深意的道:“这一年大雁朝天降祥瑞,皇后这一胎是凤凰,想来白龙会落到姐姐的肚子里,我们提前恭喜了。”恨得邝美人揉烂了巾帕。
顾双弦原本准备了两本册子,一本是做皇子的名字,一本是公主的名字。夏令姝诞下公主,他看看越来越调皮捣蛋的太子,再看看恬静不哭不闹的女儿,觉得公主甚好,以后定然不会好色花心,到处找人打架斗殴惹是生非。当然,更加不会与自己抢夺美人皇后,即命名为顾倾翎,封翎公主。
太子对自己的皇妹充满了好奇,每日里从书院回来,不去父皇的骈腾殿,而是跑到凤弦宫的摇篮旁,戳戳小公主的脸颊:“小凤凰,快哭给哥哥听听。”翎公主张着小嘴,眼眸都没打开,呼噜噜睡觉。
太子不甘心,干脆捏着小公主的鼻翼把她憋得脸颊通红,吓得负责照顾的张嬷嬷脸色茶白,惊叫连连,当日就被宫人告状到了皇后面前。夏令姝是夏家教养大的孩子,从小谨言慎行,第一次从太子身上瞧到了当年赵王妃的影子,摇头苦笑之余什么也不说,只抱着太子,也轻轻捏着他的鼻翼。太子起初还很够畅快呼吸,待到后来只能长大嘴巴挣扎,夏令姝不松手,太子长牙舞爪的去挠她的手臂,已经端正的小脸绯红着,似在哭诉又似乎在委屈。
夏令姝问他:“这叫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天儿,你是太子,做任何事情之前首先要明白这件事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才能有所作为。你如今逗笑一般捉弄妹妹,轻则她会哭闹不止,重则就是一条人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妹妹被你给作弄没了,娘亲为了替妹妹讨个公道,自然也只能将你送与她去做伴,明白了么?”
太子带着哭腔问:“娘亲你舍得天儿么?”
夏令姝道:“都是我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我都舍不得,可哪个我都也舍得。顾钦天,你是太子,就必须学会皇家的生存法则。”
这是夏令姝第一次严肃的教导他。三岁之前,顾钦天是不懂;七岁之时,已经知晓一些浅析的道理,又是皇宫长大的,见得多学得多,他被人宠溺惯了,若是不及时导正,迟早闹出不可挽回之事。
夏家人为了让子女学会骑马,会将他们绑缚在马背上,任由马匹带着他们在荒山上奔跑一日,也不会解救。夏令姝是如何长大的,她就会如何教导顾钦天。
皇族,容不得天真,也容不得鲁莽之人。
顾钦天第一次被娘亲这么对待,死亡的恐惧和对母亲的失望交叠在心口,久久不散,连续几日没有去凤弦宫,而是呆在了东宫看书习武。顾双弦自然知晓这些,叹气的抚平夏令姝的心疼:“你可以慢慢来,操之过急只会物极必反。”
夏令姝抱着小公主道:“我们已经由着他自由自在了七年,一个人一生中有几个七年?一位太子又有多少时日可以虚度?一个国家,哪里容得下不懂得爱惜子民的皇族。你是皇上,你七岁之时在做什么?面临过什么?失去过什么?你经历过的那些,天儿都没有遇到过,他就是一张白纸,涂抹好了会是一副上好的大雁朝疆土图,涂抹不好,会是尸骨遍野的荒山野岭……”
“好了好了,”顾双弦连连摆手,笑道:“怎么坐月子之后反而比以前唠叨了呢,一日发的牢骚比前几年一个月的都多。”
夏令姝倏地闭紧了嘴。她是在担忧自己的儿子,在保护自己的女儿,在维护自己夫君的天下,她的心如今被拆成了三瓣,却有两瓣开始嫌弃她的多管闲事。一时之间,只觉得心口一半还在热乎,一半已经冷却了下来。
她抱紧了小公主下地跪着道:“是臣妾越矩了,请皇上责罚。”
顾双弦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又多想了。”
夏令姝整了整神色,略显悲呛地道:“臣妾的确思虑过甚,操了不该操的心,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作为母亲要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作为正妻希望家族和睦,夫君长命百岁,”她顿了顿,颇有深意的瞄着他身后的小卦子:“怕皇上政务太繁忙,累垮了身子,不听太医们劝道,执意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听到这里,顾双弦已经知晓她话中的意思,扶着她重新坐回榻上,给母女两个盖好被褥:“朕能够乱吃什么?横竖都是祖上流传下来的方子,对我有利无弊,你放心好了。”
夏令姝从他发髻上拉扯出一缕长发,其中已经夹杂了银色:“你我不是太医,说了不算。先祖们那一辈的大夫们也不如现在老太医们的博览群书,为了确保安全,皇上何不将药丸子送去给老太医们看看?”她最后感慨一句,“天儿才七岁,而小凤凰还没满月,而我,与你相处下来也才几个年头而已。”说着,人已经偏过头去。
顾双弦心情澎湃,这是夏令姝第一次表明对他的爱意,表示出想要白头偕老的意思,如何不让他激动兴奋。
不过,他到底还是皇帝,有几分理智在,只道:“那药丸非同一般,先皇们强调了不能外传。”
夏令姝道:“找一位最老最德高望重的太医瞧瞧,不会出岔子。”
顾双弦斟酌了一番,最终点头。心里却是暗叹夏令姝到底是女子,不知道每一位皇帝最大的追求和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