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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令姝从殿内出来,远远地就听到一迭声的挑刺。
这里的花没修剪啦,那里的水不够活啦,绿瓦不新,白墙不白,就连见着了人都要挑三拣四一番,最后望向夏令姝,撇嘴道:“我在外行走,经常听人说起美人皇后如何贤惠,皇宫里如何富贵,不知道的人还道你是住在天宫仙境,现在一瞧,我就觉得这皇后的寝宫还没有我在外置办的别庄雅致。连人都傻头傻脑没点机灵劲。”
说话这般直爽的不正是夏家最为叛逆的夏令寐么!
夏令姝引了上去,执着她的手笑道:“堂姐怎么来了?”
夏令寐嗔怪:“我不来,你的亲姐姐就要闹腾着来了。”
说起赵王那对夫妇的笑话,夏令寐就更加没遮拦,倒豆子似的唠嗑了好久。夏令姝耐心地等她说完,亲自给她端上茶,笑问:“后宫寻常人来不得,你没与人闹事吧?”
夏令寐眼珠子一鼓:“我跟谁闹矛盾呢?”顿了顿,贼笑道:“我是随着我娘入宫给太后请安,然后才来了你这,放心好了,我不给你惹事。”
夏令姝望向谢琛,对方恭身道:“皇上与御史大夫汪大人在骈腾殿议事,命微臣引了汪夫人来与皇后说说家常话。”
夏令寐只是笑,对谢琛甩手道:“我们女子在说话呢,你一个外人不好听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说完了我自然回去见太后。”这人,也太直爽了些。
谢琛脾气甚是随和,自行退了出去,又去了后院给宫人们看药。
等身边空了,夏令寐才说:“他是皇帝派来监视你的?”
“不是,他只是来请平安脉。”
夏令寐瞅她,一脸地不相信:“皇帝很多疑,对于夏家的人尤其如此,哪里肯管你的生死。”话里带着不忿,“我听大伯说了你去年的事情,没能出去,真是可惜了。让我说你这皇宫就跟我过去呆得那处一样,是个牢笼,而皇帝就是看笼子的老虎。”
夏令姝笑道:“你难得来一次,我们说他做什么。这一年你去了哪些地方?为何又见到了姐姐,她过得如何?”
夏令寐觉得苦涩,轻笑道:“我们都好,就你不好。对了,你姐姐让我从万郾城带来了不少东西,有些是给你的,等太后那边查阅过,就送来了。”按照规矩,任何臣子进贡给后宫的物品都是直接转到皇后的手中。夏令寐锁在了凤弦宫不出去,一切事物就要经太后的手,在外人看来,这是皇后势微的兆头。夏令寐也是世家教养大的,哪里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当下说出来,就是为了试探夏令姝的反应。可她倒好,眼睛都不眨一下,压根没有什么不平、委顿等情绪,看来是对皇帝死心得透底。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夏令寐缓缓地转入正题:“其实,我这次是代替五叔送信给皇帝。南边海湾海盗猖獗,积少成多,对商船杀抢掠夺更甚往年。五叔前些日子截获了某些朝臣通敌叛国的证据,连同海上各国化成海盗抢夺船只商货,中饱私囊。”她叹口气,“五叔的杀性很重,想要发兵剿灭海国,镇大雁朝国威。”
夏令姝对朝政有些了解,自我封闭之后,这才断了对朝局的灵敏把握,听了这些话她也不发表意见。
夏令寐握着她的手道:“作为夏家位置最高的人,你不能再躲了。皇帝没多久,肯定要请你出宫。”
夏令姝笑道:“堂姐明明是从海上来,为何又去了万郾城?”
“啊,”夏令寐讪笑,“其实,我是路过了万郾城,听你姐姐说想要借着上贡的机会来看看你,赵王不同意。两人争执了好久,最后就变成我来了。”她喝了一口茶,笑道:“反正我是夏家最无用最清闲的人,又有一身武艺,跑腿这种活做着正好。”
夏令寐来了没多久,果然夏家五爷从海域送来的折子就到了,同时还有赵王请战的折子。说起赵王与皇帝的是非恩怨那是一日一夜都说不完,皇帝请了夏令寐去询问了海盗的情况。夏令寐也算是奇女子,放着好好的御史夫人不做,只请下堂之后就飞奔去了五叔的地盘,随着海船出海。为人胆大心细,容貌明媚骄人,性子还直爽泼辣,很得士兵们的脾性,没了多久就飞来了不少桃花债。
大雁朝未婚男女之防并不是很重,世家女子中更有自小习武者,或出嫁武林世家,或者嫁给将军女扮男装随军出战,也有江湖独行侠。夏令寐出现在皇帝的骈腾殿,还大大方方的与众多大臣们以礼相见,平和无任何柔弱娇态,将自己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如往常一般,但凡有战事,永远都是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争吵地不可开交。夏令寐汇报完事物,听得太后来人说物品已经转入凤弦宫后,就施施然出宫了。
当夜,被吵得耳鸣目眩的皇帝一手抱着太子顾钦天,一手提着个黄金笼子,偷偷摸摸来了凤弦宫门外。
连续拍了两次大门,都没有人应声。顾钦天已经不耐烦,自己拖着皇帝寻去了平日里他爬的狗洞,道:“找美人。”
顾双弦看了看那只容半大个娃儿钻过的狗洞,再看看自己的腰身,果断的摇头:“这等狗洞哪里是皇家子弟能够去钻的,我们继续走正门。”
顾钦天不干了,挣脱皇帝的手臂,几下拱背伸腿就爬了进去,留下皇帝站在外面吹胡子瞪眼睛,气得半响没法吱声。
顾钦天熟门熟路地去了夏令姝的寝殿,脆脆地喊:“美人,爹爹,来。”
凤梨等人正在伺候夏令姝沐浴,怎么着也没想到太子会这个时辰过来,遂抱着他一起进了浴汤,两母子一起洗了个鸳鸯浴,小太子扭着小屁屁笑得咯咯地响:“浴,美人,光光的。”压根将苦等他传讯的爹爹丢到了九霄云外。
夏令姝将顾钦天抱出浴池,拿着绸巾给他擦拭小胳膊小腿,对着凤梨道:“那新的香粉拿出来,去痱止痒的那盒。”
凤梨早已捧出一个白银圆盒,上面精雕细琢了童子放风筝图样,打开盖来,清香扑鼻,隐约有薄荷味。顾钦天伸出手指:“吃。”
“小馋鬼,难道没有吃晚膳。”凤梨再递给她一个圆鼓鼓的毛刷,沾了些粉末,轻柔的抹在顾钦天脖子、腋窝、大腿内侧,想了想,又扒开他的两瓣小屁屁,抹了些上去。顾钦天爬起来,吧唧地亲了她一口:“美人。”
夏令姝气得冒火,一巴掌敲打在那半圆上,清脆响亮。顾钦天瘪了瘪嘴,改唤:“娘。”委屈的搂着她脖子,一起进了寝殿。
凤梨又碰触一大堆干净的衣裳、鞋袜,笑道:“娘娘亲手给太子绣地衣裳总算能够穿了,原本还想着没了机会。”
夏令姝展开金色的小肚兜,上面绣着吐泡泡地肥龙,给顾钦天穿上。别说是凤梨,就算是夏令姝也以为自己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皇儿了。最初封闭凤弦宫之时,她一边思念着孩子,一边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做衣裳上,从太子在半岁一直做到了十岁,每一岁都有三套衣裳,足足缝制了半年多。她想着皇儿的时候,就拿出来摸索一番,想象下小小的,肉肉的顾钦天穿上它们的样子,思念成狂。
“娘,羞羞。”小太子指了指她的鼻子取笑她。
殿外,张嬷嬷站在门口道:“娘娘,皇上在宫门口,要不要开门?”
陪在旁边的众多宫人都屏息凝气地偷瞧她,夏令姝给孩子套上外裳,穿袜子。顾钦天不老实,在龙凤床榻上滚来滚去,就是不听话。夏令姝给他洗澡已经折腾累了,佯怒道:“过来,再调皮就将你丢给小鬼,让你见不到娘亲了。”
顾钦天并不是很懂这些话,可是看着对方的脸色也觉得凶凶的,爬过来两步,揣测她的神色一次,再爬两步,夏令姝一把拖着他的小胖腿:“将你送回给皇帝,别在这里缠着我。”
顾钦天知道皇帝是谁,很小的时候八皇叔就教导过他,谁是皇帝,哄着他一声声念:“黄西。”
“皇帝。”
“细。”
夏令姝给他拢好衣角,抱给凤梨,狠心道:“送出去。”
众人惊诧:“娘娘。”太子难得来一次,而且还是晚间来,这是大家求也求不到的恩赐,皇后怎么舍得与太子亲近的机会。
夏令姝也不管众人的疑惑,将孩子放到凤梨手中,自己绕到梳妆台前,拿着龙角梳一顿一顿地扯着发尾。女子年岁有多大,那头发就有多长,夏令姝长发坠地,发丝都未干透,梳得太猛,一抓就是几根断发,吓得凤梨二话不说,困好顾钦天,疾速地去了宫门。
顾双弦已经等了很久,耐心全失,一会儿想着夏令姝对他有恨,一会儿觉得一日夫妻百日恩。他都放低身段地来见她了,历来重规矩懂得给人脸面的皇后怎么着也会见他一见吧?
当然了,作为皇后,无论如何也要摆摆谱,端一端架子,毕竟年前皇后与皇帝的那一场闹腾已经弄的整个朝堂人尽皆知。反正,皇后的面子,他作为皇帝的也会顾及些。至少,两人不争吵,嗯,有话好好说。她性子倔强,争强好胜,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他忍一忍,让一让也就没事了。
皇帝,永远必须以大局为重。
他每日里卯时初刻上朝,大大小小地要与朝臣们众多事情,每一项决定都要慎之又慎,容不得半点马虎。午膳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胡乱吃了两口,食不知味。下午批奏折批得头昏眼花,有时候更是被文臣们那些花里胡哨不知所云的折子气得胃疼。武官们直爽,不写奏折,直接跑来皇宫跟皇帝说话,说着说着就开始争吵。一个个五大三粗的爷们,跟他一个文雅的皇帝吵架。谁地嗓门大?反正不是皇帝,他还喝着润喉茶呢;谁地脾气大?反正也不是皇帝,他发脾气就是要砍头的事儿,轻易不敢真正动怒,要动怒了那也是狐假虎威。
好不容易一天完了,他想着带太子逗趣两句,吃顿好好的晚膳也是不错,纯粹当作解乏了。好吧,嫔妃们也寂寞了,一个个变着花样跟他偶遇。他也不是柳下惠,有几次与嫔妃们都滚到床上去了,结果,对方娇滴滴地戳了戳他胸膛,发表了若干赞赏倾慕之后,就开始提要求。她们也不知道过了这一村还有没有这一殿,所以逮住机会就要给家族谋取点什么。顾双弦疲累之极的时候只想着疏散,疏散的是他的困乏而不是他手中的权利和金钱。
一想到权势,他又想起了今日主战派与主和派地争吵,头疼,腿疼。提着金笼子,对着里面的小家伙嘀嘀咕咕。抬头望明月,估摸着自己在门外呆了有差不多一个时辰了,皇后的架子也应该摆足了吧?
然后,门开了。
顾钦天鬼哭狼嚎似的手脚乱踹,一迭声地唤“娘,娘……”
顾双弦傻眼了:“皇后呢?”
凤梨服了一服,也不敢回他。怎么说?说皇后不想见皇帝,那不是找死么。她依依不舍得将小太子送到梁公公面前,等对方抱稳了,立即转身,‘嘭’地一下,把门给————关上了。
顾双弦一愣,半响,回过头来问梁公公:“朕,刚刚是不是吃了闭门羹?”
“啊,”梁公公正遭受小太子的安禄山之爪,思忖了下,回皇帝:“皇上,也许您来地时辰不对。”
顾双弦问:“有什么不对的?”
梁公公谨慎道:“皇上,现在已经亥时三刻,要午夜子时了。”这个时辰,正好是皇帝招人侍寝的时辰。您老这会子来,摆明了是要与皇后行夫妻之事。
不得不说,皇上您的目的太明确、太招摇、太没脸没皮了。
顾双弦勃然大怒:“可她也不能让朕不进门啊?”吼得太大声,没一会儿,整个凤弦宫的烛火都熄灭了。
宫门外,残留下宫人提着的引路灯散发着昏黄地光芒,秋风一吹,连着人的衣袂都翩飞了起来。
月凉,人心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