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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传灯三个人被安排到了聚义厅旁边的一个山洞里,里面的一张石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吃罢饭,张全福进来帮传灯包扎了一下伤口,冲喇嘛笑道:“知道为什么不‘插’你吗?好好谢谢你七哥吧。”
喇嘛明白是传灯舍身喂狗的行为感动了魏震源,自己才逃过这一劫的,一时无话。
感叹了一阵魏震源的大度,张全福说:“刚才五爷说,其实他没有‘插’你们的意思,他知道你们都是山东过来的汉子,他又在山东呆过那么多年,不好意思干这样的事情呢……魏司令让他命令大禄子砍自己的指头,我拖着没告诉大禄子,我就估计五爷不会有意见,果然,五爷知道大禄子没砍,装不知道,这事儿就那么过去了。其实五爷人不错,就是脾气坏……”
“就是就是,”传灯搞不清楚张全福对他们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敷衍道,“既然魏司令留我们在‘绺子’里,咱们以后都是兄弟,好好交往着比什么都强。哎,五爷和大禄子呢?”
张全福说:“五爷的堂口在后山,他回去了,大禄子跟着他……真奇怪,大禄子就跟五爷的影子似的,五爷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刚才大禄子想过来看看你们,五爷不让,一个眼色,大禄子就‘尿’了,‘巴巴地’(乖乖地)地跟着五爷走。”瞥一眼喇嘛,换了一副笑脸,对传灯说,“这个兄弟很有意思,呵呵。刚见到他的时候,我还真被他给糊弄住了呢,我以为他真的是三江好的溜子,没曾想他是个‘老荣’(扒手)。不过这伙计那张嘴皮子也真够利落的,一般人还真让他给说蒙了呢……好了,不罗嗦了。魏司令让我告诉你们,明天去梨树沟,那边有几个兄弟跟着三江好的人跑了,你们三个过去顶上。魏司令的意思是,先留你们在这里休养几天,愿意走的话过几天他派人送你们去牡丹江。”说着,从后腰摸出一把撸子枪,“山上的家伙不多,魏司令给你们三个一把‘鸡脖子’,凑合着用吧。好,明天我再来,带你们过去。”
传灯将枪揣起来,跟着张全福走到门口,小声说:“能不能麻烦你跟魏司令说说,尽快让我们走,我们实在是……”
张全福嘘了一声:“这话可不能让魏司令听见,他决定了的事情,别人要是插嘴的话,那就离死不远了。”
传灯说声“那就不麻烦你了,”关好门,坐下摸摸喇嘛的脑袋,笑道:“还敢不敢吹大牛了?”
喇嘛剜传灯一眼,不声不响地爬上旁边的一铺草炕,背朝外,哼哼唧唧地唱上了:“吴老三俺坐炕头,暗暗心伤,想起了俺的爹娘泪往下淌,老三俺三十多岁开了间油房,四十多岁没了孩儿他娘,五十多岁撇家舍业俺四处去流浪,六十多岁……”“六十多岁你死在炕上,”传灯跟着唱了一句,把枪抽出来,掰着轮子看子弹,“就他妈三发子弹啊……”自言自语,“这倒好,一人一发,正好自己‘插’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张全福就来了,传灯喊起喇嘛和王麻子,三个人迈着沉重的脚步去了离这边足有三十里地的梨树沟。
见过这边的头儿,传灯他们被安排在一座连炕上都长满荒草的破草房子里,负责观察对面山头的动向。
吃饭问题很挠头,起初还有人每天来送几个窝头或者菜团子,后来就没了动静。
传灯他们不敢随便活动,怕被别的“绺子”当“空子”抓了,只好挖草根吃树皮,脸都吃绿了。
有几次,传灯鼓起勇气对喇嘛和王麻子说,哥儿三个“滑”吧?喇嘛和王麻子一声不吭,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哑巴。
气候在不经意的时候转换着,石头缝里的陈雪钻出麦芽儿一般绿的小草时,风开始柔和起来。屋檐和树梢上挂着的冰瘤子开始融化,漓漓拉拉往下滴水,时常会整个掉下来,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曾经冻实过的硬土和着雪水软化成泥浆,屋子四周登时变成了一个大泥潭。传灯估计春天来了,他盼望着春天一到,进山的人会多起来,那时候他们可以伪装成百姓混出大山。当他兴致勃勃地把这个想法告诉给喇嘛的时候,喇嘛把露着一个大窟窿的鞋底朝他一亮:“照照看看吧,有你这模样的百姓吗?”传灯哑了,他知道,将就三人目前的模样,即便是不被鬼子和别的“绺子”抓,也得被山下的百姓当妖怪打死。
好在天一暖和,山上可以吃的草根就多了起来,偶尔还能打几只野兔开开荤。
有一次,北边山沟的一个兄弟带来一只狍子和一大坛子烧刀子酒,几个人直接喝瘫了,三天没有下来炕。
过了几天,山对面热闹起来,噼里啪啦的枪声响个不停,有时候能从早晨一直响到半夜。
北边山沟过来“唠嗑”的兄弟说,这是咱们的“绺子”跟对面三江好那帮汉奸打起来了呢,听说魏司令亲自带人杀进三江好的老巢,差点儿就生擒了郭殿臣。又过了几天,这边的天空突然就飞来一群蝗虫,飞近了传灯才发现,原来那是些鬼子飞机。鬼子飞机不是来撒传单的,从飞机肚子下面掉下来的是巨大的屎橛子一样的炮弹。王麻子懂门儿,拽着传灯和喇嘛藏进了一个山洞,好几天没敢出来。
这天傍晌,刘禄来了,卸下肩膀上扛着的一口袋大米,气喘吁吁地说:“魏司令没有忘记这边还有三个兄弟,让我过来给大家送吃的。”歇口气接着说,山上“风紧”(形势不好)了,郭殿臣联合罗井林一直在攻打山头呢,山上死了不少兄弟,眼看快要支撑不住了。
传灯说:“不是听说三江好快要被咱们打垮了吗?他们怎么又‘反醒’起来了?”
刘禄说,三江好的人直接亮明了汉奸身份,鬼子给空运了不少武器,连小钢炮都有了,罗井林本来是抗联的一个旅长,抗联被鬼子给“扫荡”散了,他又回了山寨,正好郭殿臣去跟他“碰窑”(土匪联合),两家“绺子”直接合成了一家……
“我跟你们说个事儿你们可不许外传啊,”刘禄喘着粗气说,“疤瘌周在里面‘搅局’呢。前几天他去找过郭殿臣,当时我在场,他对郭殿臣说他想在三江好‘挂柱’,你猜咋了?当场被郭四爷扇了两个大嘴巴子!郭四爷骂他是个养不熟的畜生,让他滚蛋。回来的路上他对我说,既然郭殿臣不要他,他干脆就去当汉奸好了,反正不能跟在魏震源的后面等死。前天我没见着他,不用猜我也知道他趁着魏司令在打仗,偷偷去了老鸹岭那边的鬼子炮楼……昨天晚上,我看见他从魏司令那里出来,脸上有个巴掌印子,我估计他是想劝魏司令投靠小日本儿,让魏司令给扇的。我不是瞎猜,以前他就跟我商量过这事儿,他说鬼子那边有说法,只要劝降一股‘绺子’,赏大洋三千……这个混蛋为了钱什么缺德事儿也干得出来。远的不说,就说我跟他临来东北之前,他亲口跟我说,崂山白云洞是他带着鬼子去的……好了,不跟你们多说了,那是个畜生!我想好了,万一哪天咱们山头顶不住,我过来喊你们一起走,这是个机会,平常走,门儿都没有。”
刘禄说完想走,传灯拉住了他:“疤瘌周到底看没看出来我是谁呀。”
刘禄说:“估计是看出来了……反正他一直没提你的事儿,越是这样越是证明他看出来了。”
传灯说:“那他怎么不来杀我?”
刘禄说:“估计是没倒出空儿来……也不对,他杀你干什么?你又没得罪过他。”
传灯想,也是,连刘禄都不知道我跟关成羽成了把兄弟,他怎么会知道?他没有道理杀我。
“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疤瘌周去进了魏司令那里,我怀疑他是想要找个机会‘插’了魏司令……”刘禄站在门口嘟囔,“不会吧,魏司令多么精明多么勇猛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是魏司令的对手?论脑子论武艺他都不是个儿呀……不行,我得赶紧回去看看,魏司令对我有恩,不然我早就被疤瘌周给折腾死了……”抬脚出门,又倒退回来,被门槛一绊,差点儿跌倒,“刚才我说我要带你们一起走,这话不算啊。刚才我一琢磨,这不太可能,你想,疤瘌周盯得我死死的,我怎么可能过得来?这趟来,幸亏是奉了魏司令的命令……我得赶紧走了。”
刘禄走了不多时候,山那边的枪声又响了起来,嘈杂的枪声里偶尔还夹杂着咣当咣当的炮声。
传灯握了握枪,自言自语:“要不过去帮魏司令一把?”
王麻子点点头:“应该帮,魏司令对咱兄弟几个不赖……”征询地望着喇嘛,喇嘛在打呼噜,一长一短,就像是在拉风箱。
传灯愣怔片刻,冲王麻子伸出了一个巴掌:“拿子弹来。”
王麻子纳闷:“枪在你手里,我哪儿有子弹?”
传灯暴吼一声:“没子弹你帮什么忙?忙着过去找死呀!”
王麻子撇撇嘴,端起地上的一个破瓦罐往外走,喇嘛两腿一蹬坐起来,抓过炕上的米袋子丢过去:“都做了,死也要当个饱死鬼!”
传灯纳闷:“你想去帮魏司令?”
喇嘛忿忿地一哼,鼻孔下冒出一个又大又亮的鼻涕泡:“我帮他,谁他妈帮我?老子想‘滑’!”拧下那个鼻涕泡,抹在炕沿上,望着对面朦胧的群山,吟诗一般说道,“想我徐汉杰闯荡江湖十几年,迎风雨战恶浪,挺立鳌头,从来就没像现在这样窝囊过。今天再不抓住机会的话,我将永世不得翻身……”猛然回头,一把抓住传灯的手,死命地摇,“七……六弟!成败在此一举!我估摸着,镇三江的末日就在今晚,你还别不相信我的判断,这是我十几年行走江湖得出来的经验!你注意到没有?这些天枪炮不断,吃亏的大都是咱们‘绺子’……更重要的是,今天魏司令亲自安排人来给咱们送吃的,为什么前些日子战时不紧的时候他不来送?是个长脑子的都能分析出来,那就是魏司令感觉大势已去,依他的为人,他一定是感觉对不起这些跟随他鞍前马后的兄弟……尽管咱哥儿仨并没帮山寨打过仗,可是咱们也算是山寨里的兄弟呢……算了,不说那么多了。总之,你们听我的,天一黑咱们就往山下摸,只要摸下这座山,我就能找到去奉天的路……”
“还他妈提奉天呀,”传灯的心像是被一根线勒了一下,“你就没有别的路可以指挥了?”
“你从来没出过远门,懂个屁,”喇嘛有些恼火,“少跟我提上次那事儿,那不怨我,关老爷还有走麦城的时候呢。六弟,这次我向你保证,如果再跟着我走错了路,我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挖出*让你当尿壶。”
传灯正这里思考到底听不听他的,经常过来“串门”的那个北山沟里的兄弟一步闯了进来:“王老七,把你的枪借我一用!”
传灯问:“你要去哪里?”
那个兄弟一把抠出右眼眶里的眼珠子,啪的摔在地上:“三江好太欺负人了,我去杀了这群王八犊子!”
传灯红着脸将枪递过去,低头一看,地上滚着一个黑不溜秋的玻璃球,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兄弟是个独眼。
枪炮声越来越密集,传灯仿佛看见了那些织网似乱飞一气的子弹和迎面撞过来的一发越来越大的炮弹……对,不能再等了,豁出去当一把逃兵!什么逃兵呀,传灯呸呸两声,老子是被你们抓来的,走得理直气壮,算哪门子逃兵!尽管脑子里这样想着,传灯的内心还是有些愧疚,魏震源的身影在眼前一忽一忽地闪……
喇嘛已经把王麻子喊了进来,捏着他的一只耳朵,兔子吃草似的嘀咕,王麻子的脸焦黄焦黄,鸡啄米一样点头。
满满一瓦盆米饭上来了。三个人来不及找筷子,上手就抓……“轰!”门框倒塌了,整个屋子猛然一晃。
三个人几乎同时抢出门外,一回头,那座草房轰然倒塌,浓烟一样的尘土遮天蔽日。
喇嘛正在惋惜那盆米饭,被传灯的一声“快跑”吓得一哆嗦,惊兔也似跟着传灯扎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山洞。
王麻子已经躲在山洞里了,手里抓着一把沾满灰土的米饭,不住地念叨:“好险,好险……幸亏没睡觉,好险,好险……”
喇嘛抓过王麻子的手,啃鸡爪似的啃那些粘在他手指上饭粒子。
传灯的肚子一阵咕噜,方才觉察,三个人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不知在洞里蹲了多长时间,耳听得外面的枪炮声稀落下来,洞口已经看不到一丝亮光,天彻底黑了。
喇嘛蹑手蹑脚地凑到洞口往外踅摸了一会儿,回头招手:“快走,快走!”
王麻子当仁不让,蹭过传灯的身子,一个蛙跳蹿到了洞口,传灯也不怠慢,几乎是飞着过去的。
喇嘛打一个滚儿闪到洞外的一块石头后面,前后左右看了看,仰面张倒,捂着胸口嘿嘿:“全死干净啦……老子要走啦……”
在喇嘛的指挥下,三个人没用多久就到了北山脚下的那片树林子。
钻着树空蹿了一气,传灯回头望望一步三趔趄的喇嘛,倒回去将他的一条胳膊别在自己的腰上,冲不时停下来用双手撑住腿倒气的王麻子招手:“快,快!”王麻子像一条得了痨病的狗,舌头搭拉得老长,话说不出来,摇摇手继续跑……
三个人拉着距离,两前一后,跌跌撞撞地出了这片林子,沿着一片开阔地又是一阵猛跑,终于跑进了一片像是人工栽植的林子里。
喘息未定,喇嘛扶着传灯的肩膀说:“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们往这边跑吗?这种林子一出现就证明咱们已经‘滑’出了大山。”
月亮刚刚升上远天,就被一阵细雨遮盖了,雨点打在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远山那边的枪响。
沉默一阵,传灯又问喇嘛:“你到底算没算出来咱们在山上待了几个月?”
喇嘛说:“至少也待了三个月,我感觉春天就要过去了呢。”
传灯的脑子一片混乱,甚至都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去的梨树沟了。
王麻子还半躺在泥地里哼唧:“我是真的走不动了……你们哥儿俩走吧,我躺着睡一觉,能起来我就自己走,起不来就算我死了……”传灯说:“麻子哥你别这么灰心,咱们一步迈进鬼门关又跑回来容易吗?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要死回山东死。”王麻子不说话了,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他用尽了力气也没能坐起来,反倒将那个半躺的姿势换成了刺猬。喇嘛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麻子哥怕是不行了。前几天我就发现他老是喘,脑子好像也废了……那天夜里我起来撒尿,看见他坐在门槛上往西南方向看,嘴里念叨到家了,到家了……”
“就是到家了哎,”王麻子吃力地抬了抬头,“刚才我看见我老婆了,他上街给我打酒去了呢,我老婆长得可真俊啊……”
“麻子哥,你醒醒,”传灯说,“一会儿咱们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你这是累糊涂了呢……喇嘛,咱们不应该再磨蹭了,一打盹儿就起不来了。快说,咱们再怎么走?”“你这不是还得听我的吗?”喇嘛矜持地咳嗽了一声,“让我观察观察再说。”
小雨停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没有了,从树叶上滑下来的雨滴掉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声响,让这片树林显得越发空寂。
喇嘛站起来,脱掉鞋子,三两下爬到一棵树上,四处打量了一番,噌地跳下来:“前面有个亮灯的地方,咱们先过去看看。”
传灯有些犹豫:“不会是别的‘绺子’在那里设的耳目?”
喇嘛断然一挥手:“不会!我观察过了,走不了多远就应该是大平原了,这一带不可能有胡子出没。”
传灯还是不放心:“万一遇见鬼子呢?”
喇嘛笑得很是不屑:“你以为鬼子是夜行大盗?放心,鬼子不可能晚上在这种地方等着抓咱们。”说着,惬意地伸一个懒腰,开口唱起跟独眼兄弟学的逛山小调来:
扛枪走山头,
吃喝嫖赌抽,
老天为大咱为二,
一生最自由……
“停!刚缓过气来你就‘得瑟’起来了?当心把‘马虎’(狼)引来,”传灯示意喇嘛帮自己把已经进入昏迷状态的王麻子发到背上,回头说,“麻子哥,你可千万别睡沉啊,睡过去你就醒不过来了。”
喇嘛笑道:“这家伙玩‘死蝼蛄’(装憨演戏)呢。”
王麻子声音微弱地在传灯的背上说:“放我下来……”
传灯不放声,踩着泥水快步往前走。
喇嘛拍拍王麻子的屁股:“我们也救了你一把啊,回青岛以后别跟爷们儿表功。”
王麻子哼唧一声,有气无力地放了一个屁。
出了这片林子,前面果然有几只灯笼在晃,看上去像是一个大车店的样子。
传灯定一下神,刚要迈步,喇嘛拽住了他:“慢着。咱们不能从前门进,不管是不是存在危险,当心着点儿总没错。”
传灯茫然地问:“那怎么办?”
喇嘛斩钉截铁地说:“跟我来!”
传灯颠颠背上的王麻子,说声“麻子哥趴稳了”,疾步跟上了一溜小跑往院子后面奔的喇嘛。
大车店很安静,好像没有几个住店的人。喇嘛在院子后面打量了一番,回头对传灯小声说:“等一下,我进去把后门打开。”在手心吐一口唾沫,搓搓手,一蹲身子,嗖的越过墙头。不多一会儿,后院的门就被打开了一条缝,传灯背着王麻子直接挤了进去。
喇嘛轻手轻脚地在前面引路,三个人进到一个黑洞洞的走廊。
走廊里没有一丝声音,细微的风灌进来,掀起一阵刺鼻的霉味。
在走廊头上屏住呼吸站了片刻,喇嘛说声“别出声”,帮传灯将王麻子卸下脊背,两个人搀着他,贴紧墙根往左侧一个看上去像是杂物间的房门走。房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团,阵阵霉味从里面冒出来,让人感觉这间房子得有三百年没人来过了。
喇嘛把一根指头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蔽在门边,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将那扇门戳开了。
里面没有动静,喇嘛冲传灯招一招手,抢先进了门里。
传灯紧着胸口,半抱半扛地将王麻子折腾了进去。眼前就像蒙了一块黑布,什么也看不见。
喇嘛摸索着找到传灯的手,紧紧抓住,兴奋得嗓子都哑了:“这下子好了,咱们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了……你们在这里等我,我想办法出去弄点儿吃的……”摸索着找到王麻子的那个银手镯,攥在手里,“我不回来的话,你们千万……啊,谁?!”喇嘛的声音一下子破了。
传灯意识到情况不妙,没等转身就感觉后脑上顶了一只冰凉的枪管,心跟着变得冰凉,又麻烦了……
喇嘛也同时感到有一支枪在顶着他的脑门,直接坐在了地上:“七哥,咱们怎么这么命苦哇!”
一根火柴在旁边亮起,火柴光映照出的是周五常那张鬼魅般的脸:“哈哈,没想到咱们兄弟又在这儿碰面啦。”
随着一声轻轻的关门声,刘禄的声音响起:“你们怎么也来了这里?”
传灯的心悠忽一阵酥麻……还好,刘禄在,他多少可以帮我们说几句好话,举着双手冲周五常笑:“五爷,我们是来找饭吃的,我们没想跑,你千万别拿我们当逃兵处置。”周五常将顶在喇嘛额头上的枪管移开,他似乎也轻舒了一口气:“咱们都不是逃兵……妈的,刚才吓了我一大跳,不是大禄子拉着,我这一梭子下去,你们俩全他妈完蛋……呦,不是俩,操他妈的,地上这不是还躺着一个嘛,”用脚拨拉两下王麻子的脸,鼻孔里轻轻一哼,“这伙计活不长久了……大禄子,你拉他们两个去里面,我在外面跟传灯闲聊两句。”
传灯的心猛地缩紧了,他知道我的名字!不由得退后了几步。
周五常让喇嘛勒起王麻子,目送押着他们往一个黑屋子走的刘禄,随手摸出一根蜡烛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传灯。
“五爷,你认识我?哦……你应该认识我的……我,我就是徐传灯。在山上我刚看见你的时候就认出来了,没敢打扰……”
“传灯,你不用紧张,”周五常将手里的匣子枪掖进裤腰,抬手一摆,“我不想伤害你,我也没有伤害你的理由。”
“我知道,五爷,”传灯不敢大意,眼睛盯着他的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平稳一些,“我跟五爷无怨无仇。”
“对,”周五常嘬了一下嘴巴,“而且咱们也算是半个老乡呢,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是……”传灯忽然感觉周五常这是有事想求他,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咱们都在一条街上住过,算是乡亲。”
“算是乡亲,”周五常微微点着头,“所以,无论走到哪里哪里咱们也应该互相帮衬着,你说是不是?比如,我明知道你是谁,怕魏震源误会,没有点明你的身份,这就是乡亲应该做的。魏震源说让刘禄自己砍自己的指头,我拖着没砍,这也是帮衬乡亲,你说是不是?”
这一连串的“是不是”让传灯听得头晕,连说“是是是”。
周五常停顿一会儿,把两只手齐齐地按上了传灯的肩膀:“我知道你们家跟日本人关系不错,我还听说你哥哥徐汉兴现在当了警备队的‘通事’,这都是可以利用的关系嘛……我就不跟你罗嗦了,”将两手从传灯的肩膀上拿开,当空一挥,“现在我走投无路了,我想回青岛闯天下!不瞒兄弟说,这边的‘绺子’没有稀得要我的,我想去当汉奸又摸不着门路。我要回青岛,当不当汉奸暂且不说,这儿已经没有我的路可走了。前天我去老鸹岭鬼子炮楼,碰见一个青岛来的汉奸,跟他唠了一阵,他说关成羽上了崂山……关成羽是谁你知道不?”
传灯摇头,周五常说:“他就是那个被日本人通缉的道士……我跟他有仇。现在好了,他走了,我可以回下街了。我想这样,咱们结伴一起回去,你放心,跟着我绝对可以安全地回去。我不是笑话你们,将就你和喇嘛那点儿把戏,即便是不被打死,想回青岛也得走上它三五个月,那时候还不知道能发生什么事情呢。回青岛以后我想麻烦你跟汉兴说说,能不能在警备队帮我谋个差事,我先落下脚再说,不然将就我这样无根无底的人除了当胡子永无出头之日……我想走一条最终能够出人头地的路,尽管这条路我还没有想好,但回青岛那是一定的了。”
周五常说这番话的时候,传灯在心里就打好了谱,跟他一起走!说互相帮衬那是假,让他安全地护送我们出东北才是真。
传灯咽一口唾沫,一脸真诚地说:“五爷你放心,只要回了青岛,我一定帮你把事儿办成,请好吧!”
周五常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点点头,转话道:“路费是个大问题。”
传灯说:“五爷在山上混了这么长时间,这点儿盘缠还能难倒你?”
“也许你不知道,下午山上打成了一锅粥,枪炮齐鸣,血肉横飞,打得那叫一个惨啊……钱我一分也没来得及拿。郭殿臣、罗井林、吴大舌头三股‘绺子’全压上去了,魏震源负了伤,山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周五常喘口气,语气凝重地说,“魏震源眼看着不行了,我冒着枪林弹雨把他背下了山,就安顿在这里……”声音低沉下来,“不瞒你说,魏震源的腰上捆着一根金腰带。本来我想在半路上就‘谋’了他的金腰带,一想,当初是他在我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收留了我,我不能……算了!我不跟你‘扯犊子’了!是这样,”周五常的眼里闪出一丝凶光,“很多兄弟看见我背着他往山下跑,我要是‘谋’了金腰带,就不用打谱再回东北了!我把他背来这里,胡菊仙也看见了……”
老天,原来这里是胡菊仙开的那家大车店!胡菊仙的大车店离山头最多一里地的路程……传灯听喇嘛说过前面的事情,不由得在心里破口大骂,操你娘的喇嘛呀,你说你认识路,怎么转来转去又回到了这里?老子再也不会听你吹牛了……
“所以,我想请你和喇嘛在这里‘插’了他,”周五常继续说,“你们‘插’他,谁也说不出啥来。”
“五爷,这样不好,”传灯的心一阵阵地毛糙,“你想,连胡菊仙都知道魏司令是你背来的,他要是死了,那还不等于是你杀的?”
“不等于!”周五常的声音低沉得就像从地里冒出来,“我可以把刘禄留在这里,他是个‘彪子’,他可以证明此事与我无关!”
“我从来没杀过人……”
“你的意思是不干是吧?”周五常的眼睛里冒出阴冷的光,“回答我。”
“我,我真的不能干这事儿……”
“那好,你跟我来。”周五常一口吹灭蜡烛,抓住传灯的手腕进了里间。
里间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刘禄用枪指着喇嘛的头,王麻子歪躺在一堆杂物上,眼睛半睁不睁地看着他们。
地上躺着一个用一件羊皮袄盖着脸的人,传灯依稀感觉这个人是张全福,不禁问道:“福子怎么在地上躺着?”
“他死了,”周五常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阴冷的煞气,“我想拿金腰带,他阻拦,被我一刀子‘插’了。”
王麻子颤着嗓子说:“五爷,刚才大禄子跟我们说了这事儿……五爷,你可千万不能干这种事情啊,魏司令现在……”
“你也得死!”随着沉闷的一声“哼”,王麻子斜斜地躺倒了,脖子正中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周五常将匕首从王麻子的脖子上抽回来,在刘禄的棉袄上擦两下,回头冲传灯一笑:“你想跟他学?”
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狭小的屋子里,死亡的气息从地上幽幽地冒上来……传灯说不出话来,一股阴冷的感觉自脚底一直泛到了头顶。
“干吧七哥,”喇嘛在黑影里冲传灯眨巴眼,“刚才我跟大禄子说过,我们接了这笔买卖。有钱才能回山东。”
“那好……”传灯在心里品味着喇嘛眨巴眼的意思,死命地咽了一口唾沫,“五爷,魏司令他在哪里?”
“就在前面胡菊仙住的那间,”周五常语气平静地说,“那间炕旮旯下面有个地窖子,他藏在里面。”
“走,过去看看,”传灯说着,乜一眼刘禄,“禄哥,把你的枪给我。”
“不能用枪,”周五常将那把刚杀过人的匕首往传灯的手里一塞,“就用它解决。”
四个人穿过幽暗的走廊,不几步来到一个亮着油灯的房间门口。
周五常在外面轻轻叩门:“胡菊仙,是我,我是老五,我跟大当家的说几句话就走。”
门开了,披头散发的胡菊仙站在门口:“老五,大当家的醒过来了,我把他扶在炕上躺着。你跟他说几句话就把他送回地窖。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你要去哪里?”周五常有些警觉。
“大当家的说让我去夹龄沟,那边有个抗联的兄弟等着……哎,大当家的还没死,论得着你说话吗?”胡菊仙扒拉开周五常就走,“不跟你罗嗦了,麻溜的说啊,别让人看见。”周五常说声“明白”,闪身进了门里。
炕上躺着浑身是血,胳膊吊在头顶,头上缠满绷带的魏震源。
喇嘛直接过去,一手揽着魏震源的脖子让他坐起来,一手伸到下面给他盖上了被子,动作麻利。
传灯的心被火烤着一般难受,张口叫声“司令”,眼泪竟然跟着流了出来。
魏震源不说话,静静地瞅着进门的这四个人。
周五常嘴里说着:“魏司令,我们几个商量好了,要一起回山东……”一手轻轻一捏传灯拿刀的手,“我们现在没有路费,想来求您可怜可怜……”手上又是一用力,传灯疼得叫了起来:“五爷,你捏我的手干什么?”周五常明白传灯是在耍他,不看传灯,冲刘禄一点头:“大禄子,你还在等什么?”刘禄冷不丁打个激灵,裤裆里被人突然丢进一块冰溜子似的跳起来,手里的枪直接指向了传灯:“你,你他妈的给我动手!”传灯本来想缓一下气氛,然后再做打算,猛然看见刘禄狼一样的眼睛和黑洞洞的枪管,一下子怔住了:“禄哥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你的什么禄哥!你他妈的再不动手别怪我下手黑!”刘禄猛地将枪口戳上了传灯的前胸,面目狰狞。
“禄哥,你……”传灯慢慢倒退着,“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你忘了以前你跟我说过的话了吗?把枪放下。”
“看来老子不动手是不行了!”周五常一把掏出自己的枪,刷的一下顶上了魏震源的额头,“大当家的,对不住了……”
“哎呀,有人!”喇嘛抽回揽在魏震源脖子后的胳膊,呼啦一下跳到门口,与此同时,周五常手里的枪响了,魏震源应声仰倒。
“徐传灯,下一个轮到你了。”周五常慢悠悠地将身子转过来,挺枪横着的那条胳膊随即跟着过来,猛然愣住,“人呢?!”
“他们跑了……”刘禄的这句话还没说完整,裤裆里结结实实地挨了周五常的一脚:“还不快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