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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嘛又一次想“滑”,可是他的身边紧紧地挨着三个如狼似虎的家伙,没有孙悟空的本事,根本就“滑”不得,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看着喇嘛半死不活地脸,五爷笑道:“兄弟想家了?”
喇嘛说:“嗯,有点儿。”
五爷问:“兄弟是哪‘旮搭’人?”
喇嘛说:“北平,在琉璃厂那边住。”
五爷说:“好地方,皇城根儿呢。出来混‘绺子’几年了?”
喇嘛说:“年岁倒是不少了,就是没混出个人样儿来……五爷,听口音您是东三省人?”
大禄子接口道:“对,五爷是吉林濛江人,地头蛇呢。五爷打小就在大山里‘放单’,二十几岁的时候撕了一个肉票,没曾想撕在一个茬子上,那伙计的兄弟当过张大帅的马弁,这下子毁了,东北军到处抓他。五爷一气之下干脆一把火烧了那家人的房子,奔了山东。起初在济南府‘打穷食’,后来去了青岛混江湖,青岛那边被他折腾得天翻地覆,官府又抓,没法子,五爷回来投靠了镇三江的魏司令,现在是魏司令身边的红人呢。魏司令说了,将来‘绺子’‘靠傍’(投靠)抗联,整个正经司令干干,五爷最少混个军长旅长啥的……”
“闭嘴,”五爷哼了一声,“去他妈的抗联吧,要钱没钱,要娘们儿没娘们儿,憋屈死个大活人。老子想要找个更硬戕的山头‘靠傍’,将来也跟张大帅一样,混个东北王玩玩……哎,我说这位兄弟,郭四爷跟小日本儿勾勾搭搭,落了不少好儿吧?”
喇嘛想,我连郭四爷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谁他妈的知道他落不落好儿的?胡乱敷衍道:“还行还行,凑合事儿吧,这年头。”
五爷暗笑一声,摸着喇嘛的肩膀说:“以后麻烦兄弟跟郭四爷打声招呼,我也想去投靠小日本儿,请他帮忙掀个门帘。”
喇嘛说声“好说好说”,心道,去你娘的,老子是专打小日本儿的祖宗,掀你娘个裤裆的门帘啊。
沿着树林子走了一气,五爷问喇嘛:“你的那两个兄弟在哪里?”
喇嘛想,既然已经这样了,该死该活都在一起吧,张眼打量了一下,指指北边隆起的一个大雪包说:“应该在那里,一起过去看看。”
五爷冲张全福和大禄子努了努嘴:“悄悄过去,别中了埋伏。”
“嗳,五爷说什么这是……”喇嘛悻悻地咧了咧嘴,“和着你还是不相信我。”
五爷说:“这年头谁相信谁呀。想当初老子在大山里快活,相信了一个猎户,还跟他拜了把子,他家吃的喝的全是我照应着,可他倒好,为了几个赏钱,硬是把老子给出卖了……妈的,不是老子机灵,好几年前老子的鬼魂就飘在这片大山里了。知道我为什么从山东又回来了吗?回来杀这个忘恩负义的杂种!这些年老子在山东遭了多少罪啊,不能让他就这么舒坦下去……老子一回来就把他的全家都‘插’了,人毛儿没剩!我也一样啊,回家一看,房子塌了,爹娘都不在了,有人说是被鬼子飞机给炸的,我不管那一套,老子先杀鬼子后当胡子,活他一个自在痛快再说!前几天我去了一趟牡丹江,那边的一个兄弟在维持会当汉奸,我操他个奶奶的,穿戴打扮那不消说,家里盖了三层小洋楼……屌毛灰!老子混大山的时候他还淌着鼻涕要饭呢……兄弟,其实我看出来了,你不是个溜子也不是个空子,你小子怕是个汉奸吧?我估摸着你是来刺探情报的……哎,福子和大禄子咋还不回来呢?福子!”
“来了来了!”大禄子和福子人手一个拖拉着好像还在迷糊的传灯和王麻子出来了。
“呦!‘大蚂蚱’(好买卖)!还有个小日本儿呢……”五爷一手拎着喇嘛的裤腰一手冲那边招,“赶紧过来让我瞅瞅!”
“什么小日本儿,是个‘马路大’(劳工),”张全福一脚将传灯踹了过来,“给五爷磕头。”
“免了免了,”五爷看都不看传灯,“妈的,‘马路大’过来凑什么热闹?那个呢?”
“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呢。”大禄子蹬着王麻子的腿弯将他摁在雪地里。
五爷骂声“操”,转身对喇嘛说:“我还以为你带来的都是有钱人呢,归齐连我都不如……好了,我就不跟你演戏了,把钱拿出来吧。告诉你,别跟我‘扯犊子’啊,老子知道你是个‘雏子’。我不为难你,把钱老实给我拿出来,免得老子‘插’你脏了手。”
喇嘛万念俱灰,苦笑一声:“我哪敢呀……”抠抠索索从口袋里将钱摸出来,递给五爷,可怜巴巴地说,“五爷,钱你也拿了,饭我也吃不上了,让我们哥儿几个走行不?”
五爷蘸着唾沫数钱,嘴里不住地呸呸:“呸,呸!娘的,一股子屎尿味道……呸,呸呸,你他娘的怎么把钱弄的?夹屁股沟里来着?”
喇嘛知道,那是因为传灯拉裤子才那样的,笑也笑不出来,继续哼唧:“五爷你是个讲道理的人,我听你的话了,你也听我一句……”
“好,老子就听你一句,”五爷将钱揣进怀里,舌头在嘴里卷两下,咽一口唾沫,冲大禄子暴吼一声,“传我的命令——带‘空子’上山,魏司令要亲自审问三江好的奸细!”歪头扫一眼喇嘛,砰地吐了一口痰,“妈的,小子还不知道是吧?我们镇三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是冲他郭殿臣的三江好来的!你他妈别的不冒充,竟然冒充三江好的溜子,找死这是!福子,压着这个瘦猴子跟我回山。大禄子,那两个就交给你了,用石头给我砸死!妈的,空着两只大爪子也敢跑来这里‘逛山’,不直接拉你去喂狼狗算你们赚了,”见福子推搡着喇嘛往林子深处走,五爷猛地回了一下头,“大禄子,我可告诉你,别他妈的装善人,今天我不见到血,死的就是你!”
“请好吧五爷,”大禄子竖起*猛砸传灯和王麻子,“都给老子跪下!老子这就找石头去。”
“五爷,你不能不讲江湖道义啊五爷……”喇嘛声嘶力竭地喊,“我们真的不是坏人……”
“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可老子是,”五爷抬腿给了喇嘛一脚,“老子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从头坏到脚,收拾的就是好人!”
“七哥——麻子哥!黄泉路上等我一会儿呀——”喇嘛在一阵哭号声中渐渐被夜色吞没。
“禄哥,还真的是你呀……”传灯的这句话刚说出口,嘴巴就被大禄子一巴掌给堵住了:“嘘……你不要命了?”
刚刚站起来的王麻子一听这话,霎时明白,两腿一软,扑哧跪在了雪地当中:“谢天谢地……”
大禄子跳到一棵树后,屏声静气地往喇嘛他们走远的方向瞅了一会儿,兔子也似跳回来,抱着传灯的腿就放了悲声:“娘啊,我的好兄弟啊……我可见到亲人了啊……你知道我自打从咱们杂货铺子走了以后遭了多少罪吗?呜,呜呜……呜呜呜,我他娘的活得连畜生都不如了啊我……我他娘的咋就这么命苦呢……”抬起头,直愣愣地望着同样在流眼泪的传灯,“小二……不,二掌柜的,你怎么不说话呀?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刘二彪子,刘禄啊……刚才你不是还喊我禄哥来着吗?二掌柜的,说话呀你倒是……哎,二掌柜的你是不是吓傻了?”
传灯好歹将胸口堵着的那口气憋回去,擦一把眼泪道:“禄哥,我没吓傻……我是太高兴了,真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遇上你。”
刘禄腾地站起来,又一次捂住了传灯的嘴:“不吉利的话可千万不能说!这里不是在咱家……二掌柜的,你咋来了这里?”
传灯掰开他的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以后我再告诉你。禄哥,你不会真的用石头砸死我们两个吧?”
刘禄伸手又来捂传灯的嘴巴,传灯闪开了:“好,我不说不吉利的话了。禄哥,怎么办,放我们走?那你也有麻烦……”
“不能放你们走,”刘禄的口气突然硬起来,“可是我也不当丧良心的人!跟我一起上山吧。你别听五爷瞎说……”
“刚才我没敢抬眼看,五爷是不是周五常?”传灯急促地问。
“是他,这是一个活杂碎呀……”刘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的绝望,“你不知道,他把我从咱们铺子里骗出来,人事没干一点儿,除了杀人还是杀人……我不敢离开他,我一想跑,他就摸刀子。在济南的时候我想跑,被他抓回来,一顿暴打差点儿要了我的命……有一次他当着我的面把一个叫金福的人杀了,我吓尿了裤子,他竟然抓着我的手蘸血泊里的血往墙上摁,说,现在你说不清楚了,老实跟我走吧。当时我想,拉倒吧,怎么还不是一个活?就跟着他出来了……谁知道是来了这里。我们刚来的时候没有哪股‘绺子’稀得要我们,都说周五常‘底子潮’,手还黑,后来他去牡丹江提溜了几个鬼子脑袋回来,直接上了镇三江的山头,魏震源大当家的二话没说,当场就要了我们……”
“禄哥你别说这些了,”一席话把传灯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就说你想怎么处置我们吧。”
“二掌柜的这话又错了,啥叫处置?我……”
“禄哥,你也别叫我二掌柜的了,现在我叫王老七……”传灯接着把喇嘛偷良民证的事情说了,“以后你就叫我老七。”
“对,我不能让周五常知道你的底细……可是也不对呀,周五常认识你,在下街……不过还是应该上山。”
传灯急了:“禄哥你真的想让我们上山?”
刘禄的口气不容置否:“你们必须上山,不然咱们都得死。我试过好多次了,既然来了这里,根本就别想活着出去。山上的‘溜子’抓,这还不说,到处都是鬼子汉奸,见着个生人就抓,怀疑你是抗战分子,不是直接开枪就是抓去下煤窑……现在咱们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山。二掌柜的……不,老七你听我说,其实魏司令那个人还是挺不错的,尽管脾气不好,但很讲道理,只要你不违犯山规,他从来不折腾人,跟疤瘌周不是一路人呢。还有,我已经看出门道来了,疤瘌周想从镇三江‘拔香头子’,有汉奸跟他联系过,可是他暂时又不想走,好像要在‘绺子’里办点什么事儿,魏司令还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思。万不得已的时候,咱们把他给‘戳’(告发)了,那样,完蛋的先是他……这些暂时就不说了,现在来不及了,再不露面,疤瘌周好下来找了……刚才我想说,在下街的时候,疤瘌周就想看你们家的笑话,我怕……顾不了那么多了,”低头看一眼正呆望着他的王麻子,“这伙计妥实不?”
“妥实……”传灯将王麻子帮他们出逃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以后我也不能叫你禄哥了,咱们得装成不认识的。”
“对,”刘禄说,“上山之后我先麻痹麻痹周五常,你尽量别正面对着他,口音也改改,估计问题不大。”
“行,经过这一阵子‘揉搓’,我的模样变了不少,估计一时半会儿他认不出我来。上山以后我就说胶东话,我爹店里有个胶东伙计,我早就跟他学会了。禄哥,不,这位大哥,我们上山不会是自寻死路吧?”说完这话,传灯忽然感觉一阵轻松,寻什么死路?我记得周五常从下街走的那天,关成羽刚在下街出现,他是不会知道后来我跟关成羽结拜这事儿的,就算被他给认出来,那有什么?我没得罪过他呀……也不行,这小子忒黑,不能让他认出来……想到这里,传灯心怀忐忑地问:“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刘禄喘了一阵粗气,一跺脚:“管不了那么多了!来,你们两个把眼闭上……”
“什么意思?”传灯的话还没落地,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传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伸手将脸上咧开的那条口子又咧了咧,就势将自己的脸抹成了关公。王麻子没等反应上来,脸上也同样挨了一*,比传灯的那下子还狠,王麻子怪叫一声,仰面张倒在雪地里。
刘禄凑到传灯和王麻子的脸边瞅两眼,说声“就这样”,横起枪指向了二人:“妈了个巴子的,不看你们上有老下有小活得不容易,老子真的一石头砸死你们这俩鳖羔子,给我走!”四周除了回音,静悄悄的,刘禄嘟囔一声“白吆喝了”,踩着积雪咔嚓咔嚓地往前走。
传灯的脸在不停地淌血,血水流进嘴巴里,传灯吐出来,让它顺着下巴往脖子下面淌,竟然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歪头看看王麻子,他似乎也这样。不时有树枝调皮的小鬼也似戳一下传灯的脸,传灯感觉自己竟然有了鬼魂的意思。
走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前面出现连绵起伏的群山,一座大山兀立在群山中,就像茅草屋中凸起的一座水塔。
野兽与猫头鹰的叫声蓦然清晰起来,传灯回头望望,那片大树甸子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刘禄用枪管指指那座大山,轻声说:“咱们镇三江就在那座山半腰的几个山洞里。”
传灯问:“镇三江为什么要跟三江好过不去?”
刘禄语气含混地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山上的兄弟传言,三江好的人当了汉奸,魏司令直接就把原来的镇四海改成了镇三江。”
传灯有些明白,点点头说:“这边的‘绺子’们有不少当汉奸的吧?”
刘禄说:“不多。大部分都入了抗联,跟着杨靖宇司令打鬼子,有几股‘绺子’遭不了那罪,勾搭鬼子,但是一般不亮出名堂来。”
说着话,三个人就走到了山脚下。大山在传灯的眼前一下子朦胧起来,让他感觉自己这是来到了阴森森的鬼域之城。
刘禄用枪顶着传灯和王麻子,冲一座看似破庙的房子喊了一嗓子:“麻烦老大通报一声,‘挖棒槌的’回来了。”
里面出来一个提着弓箭,道士打扮的人,随着一声响箭的哨响,山上跑下一个人来:“好嘛,大禄子你果然想死了!”
见跑下来的这个人是张全福,传灯稍微安了一下心,故意捂着脸哎哟:“哎哟,哎哟……这位老大下手可真狠啊,要了我的命了啊,哎哟……”王麻子也跟着哎哟起来。张全福拉开刘禄,扳着传灯和王麻子的脖子看了看,转头问刘禄:“就这么简单?”
刘禄说:“刚才我想找石头砸死他们,谁知道这俩小子直给我磕头。那个老的说,他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刚出生的孩子,那个小的说,他爹他娘都瘫在床上……”“不用唠叨了,”张全福摇摇手说,“刚才五爷被魏司令喊进了聚义厅,五爷临进去的时候对我说,你去看看大禄子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让那两个‘空子’给‘插’了。我说,大禄子要是没‘插’那俩‘空子’,咱们是不是应该‘插’了大禄子?五爷点着头说,要是那样你就让他去死……我理解你大禄子,你心软,不敢做这样的事儿。其实我看出来了,魏司令让他进聚义厅肯定是因为那个瘦猴子说他还有两个兄弟。五爷的表情很奇怪,估计你没‘插’他们他也说不出啥来。这样,咱们再打这两个伙计一顿,然后上山,就说他们太可怜了,咱们下不去手,咋样?”
刘禄一把抱住了张全福的胳膊:“亲兄弟……你是个好人。”
张全福挣开刘禄,冲传灯和王麻子勾了勾指头:“过来。凑合着挨两下子,兄弟也是为你们好,担待着点儿。”
噼里啪啦挨了一阵巴掌,传灯和王麻子的脸一个肿得像牛魔王,一个胖得像猪八戒,全都脱了相。
连摸带爬地走了一阵山路,四个人来到一处悬崖旁的一条又黑又潮的大裂缝下面。裂缝壁上布满藤刺,抬头望天,天只有擀面杖宽窄的一条黑蓝带子,低头往下瞅,下面黑咕隆咚,像是临着万丈深渊。张全福攀着岩壁上了荆条上的一条小裂缝,探手下来抓刘禄的手腕子。刘禄接住张全福的手,把手伸向传灯,传灯抓住刘禄的手,再将另一只手伸向王麻子,三个人嘿咻一声上了小裂缝上边的平台。
沿着平台走了一阵,前面出现几个松明子,有人在冲这边喊话,张全福对了几句,用手指着松明子最多的一处洞口说:“那就是总堂口了。大禄子,我先过去看看,万一五爷还想‘插’这俩伙计,我就回来通报一声,咱们该咋的咋的,不能坏了规矩。”
刘禄哼唧两声,一咬牙:“行,你先过去看看。”
前方的这个洞口有房门那么大,门口前七后八插着十五根松明子,几个斜挎大枪的汉子在洞口溜达,显得很是无聊。
洞口有人影在晃,传灯看见张全福在跟一个出来的人说话,不时嘻哈一声。
一阵刺耳的狗叫声从洞口传出来,响彻在夜空里,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传灯问刘禄:“里面还养着狼狗?”
刘禄说:“是。魏司令喜欢捣弄狗,可是从来不喂,让它们吃人,前几天山上抓了几个三江好的‘空子’,直接喂了狼狗。”
天哪……传灯不禁捂住了嘴巴,喇嘛可千万别当了狗食。
沉默了一会儿,张全福悄悄爬了上来:“大禄子,没事儿了,我把事情对五爷按照咱们商量的说了,他没放声,让你们过去,魏司令要见见里面一个叫王老七的……哎,你们谁是王老七?”
传灯颤着嗓子说:“我叫王老七。”
张全福说:“你那个兄弟把你害了呢。你猜咋了?他跟魏司令说你是他的把兄弟,也就是说,他是个‘空子’,你也是。刚才我听一个兄弟说,你那个兄弟在魏司令面前吹大牛呢,说他姥爷是京城正黄旗的,管着好几千人的御林军,还说他的师父是燕子李三……操,人家燕子李三是个独行侠,哪里还收过徒弟?这还不算,这家伙一会儿说他家住北平,一会儿又说他是青岛人,一会儿说他叫刘全,一会儿又说他叫什么汉杰……”
“慢着慢着,”刘禄扑过来,一把拽住了张全福的胳膊,“刚才你说啥?他说他叫刘全?”
张全福点点头:“是呀,魏司令身边的一个兄弟亲口对我说的……对了,你哥哥是不是也叫这个名字?”
传灯的眼前一晃刘全的影子,心中立时慌乱,连忙打岔:“你一定是听错了,他怎么会叫刘全呢?禄哥你不知道,这伙计是咱们下街春园茶楼三嫚儿的儿子,没有名字,大家都喊他叫喇嘛……”瞥一眼纳闷地望着他和刘禄的张全福,传灯猛地警醒,麻烦了,这番话让张全福给听出来了,一下子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
张全福张了半天嘴,搓一把头皮,嘿嘿笑了:“我操,原来你们早就认识,还是老街坊呢……妈的,大禄子你这个混蛋,既然这样,你跟我罗嗦个蛋,直接说不就是了?好了,事情赶到这个点子上,我也脱不了干系了,干脆我还是装啥也不知道的拉倒……说,你们继续说。”
传灯不想说了,直勾勾地看着刘禄。
刘禄搓两下手,一横脖子,口气有些悲怆:“我哥哥安乐得很!这小子肯定是吓傻了,乱编话呢。”
张全福哧了一下鼻子:“还不知道是谁乱编话呢,没准儿这个说自己叫刘全的兄弟拿实话糊弄魏司令呢。他基本是死定了,没跑儿。”说完,用手勾着传灯的脖子将他拉到身边:“走,你跟我进去,”回头对刘禄说,“你带那位大哥去狗笼那边,是五爷让过去的。”“什么?我去狗笼子……”王麻子直接尿了裤裆,“兄弟们,你们救救我……”“真他妈没个样子,”张全福边拉着传灯走边说,“又没说让你去喂狗,你怕个什么劲。”
传灯的腿就像泡过的面条,硬是直不起来:“大哥,你们到底要把我们怎么样啊……要让我们死也给个痛快话呀。”
张全福不说话,拖着他一路闷走。
山洞看上去很小,进到里面,传灯才发现,这是一个比码头上赌拳的仓库还大的一个地方。四周全是熊熊燃烧的火盆,松明子的光被反衬得就像萤火虫屁股。张全福用手抓着传灯的肩膀,一路走一路跟三三两两站在厅里的兄弟打招呼。传灯感觉奇怪,他们打招呼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操你娘”。踉踉跄跄地跟着张全福转了几个弯儿,传灯被张全福按着脑袋蹲在了一个看上去像是房门的洞口外面。
张全福冲里面了一声:“报告司令,王老七带到!”
里面响起一声巴掌,随即门被拉开,周五常站在门口冲传灯一勾手指:“进来。”见传灯过来,周五常反手挥了挥,“福子你回去跟大禄子说声,让他自己砍自己的一根指头去,这是司令说的。”听了这话,传灯的心变得冰凉,刘禄撒谎了,魏司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紧着屁股进到门里,传灯不敢抬头,磨磨蹭蹭地贴着石壁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周五常从后面猛地推了传灯一把:“站好,把头抬起来!”
传灯不敢把头朝向周五常,侧一下身子,抬起头转向那处最亮堂的地方,恍惚看见一个满脸凶相的汉子端坐在一只火盆边上。
周五常哈着腰走到那个人的跟前:“魏司令,王老七带过来了,请您发落。”
魏司令应声站起来,慢慢朝传灯踱了过来。传灯壮起胆子扫了他一眼,心猛然就是一抽,好家伙,这不是戏台上的那个钟馗嘛!只见此人中等身高,宽肩阔背,豹子一般的头颅扛在肩上,身板儿铁匠似的硬朗,两只眼睛细细地眯缝着,里面似乎藏着两把利刃,他的胡子好像刚刚刮过,整个脸泛出铁灰色的冷光。传灯不敢看了,心中暗暗祈祷,老天保佑,魏司令千万不要发怒……
“五常,你可以走了,让我单独跟这位兄弟唠唠。”魏司令发话了,声音冷飕飕的。周五常哈一下腰,刚走几步又折了回来:“那个‘空子’怎么处置?”“该怎么处置你知道。”魏司令说完,走到传灯的跟前站住了:“王老七?”传灯想说“是,我是王老七”,可是他的嗓子仿佛被一只手给捏住了,发不出声音,只好点头。魏司令顺手拖一把椅子,用脚往传灯的腿边一勾:“坐下说话。”
“好,好……”传灯应承着,哪里敢坐?大吸一口气,嗫嚅道,“不用了,司令请坐……”
“那好,”魏司令一提裤腿坐下了,“告诉我,那个自称刘全的人到底是谁?”
“他……”传灯知道自己再撒谎的话,脑袋立马就会离开脖子,索性说了实话,“他叫喇嘛……”
“你呢?”
“我叫徐传灯……”传灯把心一横,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两个人的关系说了一遍,说完,硬着头皮等候发落。
“哈,他果然是在跟我‘扯犊子’,”魏司令笑笑,接着说,“照这么说,你们压根就不认识郭殿臣。”
“谁是郭殿臣呀……”传灯茫然,自己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我相信你,”魏司令的口气很和蔼,“可是我最恨跟我‘扯犊子’的人,谁这样做了,谁就得死。”
“魏司令……”
“不要喊我魏司令,我不是你的司令,”魏司令依旧在笑,笑声里透着一股煞气,“我叫魏震源,你可以喊我的名字。”
“不敢不敢,”传灯慌得直想下跪,“魏……魏大叔……不,我还是喊你魏司令好。”
“我说过了,我不是你的司令,我叫魏震源,”魏震源不笑了,“我的部下可以喊我司令,你们不可以,你们吃的不是我们这样的饭。不要害怕,我准备放你走,你相信吗?”传灯不相信,这么简单就放我们走,这根本就不是放我们走的架势嘛,索性不说话了。
魏震源盯着传灯看了一会儿,站起来绕着他慢慢地踱步:“我能看得出来,你们尽管是百姓,可你们不是一般的百姓……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从山东来这里吗?”传灯咽一口唾沫,干脆直说:“司令你说对了,我们是被鬼子给抓过来的。本来我跟喇嘛想趁天不亮赶个早集……”
魏震源摇了摇手:“你没听懂我的话吗?”
传灯瞅瞅魏震源,突然想起刘禄说过他也想打鬼子的事情,索性一横脖子:“我们确实不是一般的百姓!”
接下来,传灯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魏震源,最后说:“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魏震源沉吟片刻,伸手摸了摸传灯的肩膀:“我相信你的话。我来问你,你说的这个叫关成羽的人现在拉起了队伍没有?”
传灯摇头:“我下山的时候还没有,正准备拉呢。”
“嗯,这是一个纯爷们儿!”魏震源猛地甩了甩手,“我魏震源敬重的就是这样的汉子!这些日子,杨靖宇的抗联也没落了,大家灰心了呢……可是我跟他们不一样,”声音低沉下来,就像一头护食的狮子,“我一定要除掉那些帮鬼子做事儿的汉奸走狗,一统辽东半岛,举起抗战大旗!三江好、压东洋这批汉奸必须先从我的眼前消失……我为什么这么恨那些‘空子’?因为他们没有中国人的种儿……”说着,猛地站住,瞪着传灯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喇嘛必须死,他坏了江湖规矩,我坚决不能收回我说过的话。”
传灯明白,在魏震源的面前替喇嘛讨命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没准儿连自己也会搭进去……试探道:“枪毙还是勒死?”
魏震源没有说话,冲外面咳嗽了一声。
门一开,走进一条汉子,魏震源说:“带这位兄弟去看戏。”
传灯猜想,魏震源说的“看戏”没准儿是去看处决喇嘛的“法场”,心在冷却的同时又有些悲壮,我干脆跟他一起死得了……
传灯跟着这条汉子走到门口的时候,魏震源在披一件黑色的斗篷,手一甩,火光映照下犹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走到门外,那条汉子顿了顿,回头问传灯:“你是那个‘空子’的七哥?”
传灯点点头,憋回去的眼泪倒流在嗓子眼里,让他无法说话。
那条汉子指引着传灯往右边走:“那伙计很可怜,跪在狗笼子边直喊七哥七哥……我第一次听见这么凄惨的喊叫。”
估计喇嘛喊得够惨,传灯想,这帮家伙杀人不眨眼,能这么说,喇嘛一定是动了真情……鼻头又是一酸。
刚拐过一个弯,传灯就听见前面有嗡嗡嘤嘤的说话声,喇嘛一声接一声的“七哥”让传灯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六哥,你这是在拼着自己的命保护我呢,你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临死之前你不喊我七弟,你喊的是七哥……六哥啊,你傻呀,你以为这是你混江湖的时候吗?这是个土匪窝子啊,你以为你跟人家“扯犊子”人家会相信?你不但傻,你还固执……你他娘的是个吹牛的,传灯忽然就想骂他,你不是说你闯荡江湖十几年,什么风浪都见过吗?你看不出来人家魏震源早已识破你的把戏了?你连我都不如啊,我还知道见风使舵呢。
“哈哈,他七哥来啦!”一块石头上跳下兴致勃勃的周五常。
传灯还没站稳就看见关在一个房间大小的笼子里的喇嘛。喇嘛同时也看见了传灯,双手抓住铁棂子,撕心裂肺地喊:“七哥,记住啊,你千万记住,我跟你是一个姓,我死后你把我的碑上刻上我的名字,徐汉杰啊!”
周五常大吼一声:“弟兄们,开笼子——放狗!”
旁边的一只小铁笼被一个人打开了,两条牛犊大小的狼狗忽地扑向蜷缩在笼子一角的喇嘛……
传灯大喊一声:“六哥,我来啦!”一拳打倒揪着他胳膊的那条汉子,发疯似的冲向笼子。
笼子的门是开着的,传灯的身体直接扎进了笼子里。
几乎同时,两条狼狗张着血红的大嘴扑向了传灯。
传灯抬腿将一条狼狗踢到笼角,双手撕住已经扑在他脖子上的另一条狼狗的嘴,猛一用力,那条狗嘶叫一声滚到地上。
传灯野兽似的往来穿梭寻找喇嘛,喇嘛的声音在两人多高的笼子顶上响起:“七哥,你赶紧出去!”
传灯突然感觉自己进来得有些鲁莽,人家喇嘛有轻功呢,狼狗咬不着他……没等多想,后脖梗突然就是一麻,一条狼狗的獠牙深深地扎进了他的皮肉,又一条狗迎面扑来……完了,这下子我是真的交代了……传灯绝望地躲闪,眼前飞舞的全是碎片一样的往事。
随着两声清脆的枪响,传灯感觉自己的身上蓦然轻松了许多,两条狼狗已经蜷在他的脚下,脑盖被掀掉了。
传灯纳闷着回头一看,魏震源站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抱着膀子冲这边笑,插在腰上的枪还在冒烟。
喇嘛同时也看到了这一幕,两手一软,整个身子鸟屎一般落下,啪的摔在地上,就像一块干鼻涕。
四周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脑子一时还没转过弯来的传灯听见刘禄大声喊:“魏司令好枪法!”
后脖梗好像有虫子在爬,传灯反手摸一把,摸下来的竟然是一块血淋淋的皮。
喇嘛在地上蠕动几下,一句话随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没想到啊七哥,咱哥儿俩又‘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