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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便知后悔。她方才被杨燈挖苦一番,“寡妇”两个字刺得她耳朵疼,更何况还要带上一个“冯”字。
她又恐慌,李柔风迟早要离她而去,人便是如此:得到之后再失去,远比从不曾得到要更难忍受。
贸然开口吐出这么一句,她心恨自己一时失言露了真情,更恨自己不过自欺欺人。
就算他娶她过门又如何,不过一个名分,和他之前发下的陪她一生一世的誓言一样,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她要的不是一个名分。
这般一想,张翠娥一腔柔情,满腹热血,忽而又冻作冰棱。
她知晓自己失态,放开李柔风,抿了抿自己鬓边的发,无声向里屋走去。
没走两步,忽的胳膊上一紧。那冰凉的手探着了她的手腕,又从她手腕上落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娘娘——”他在她身后轻声地唤。
他的声音总是这般温柔多情的,死了都是这般温柔多情的。抱鸡娘娘想起他在兰溪边念“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如惠风和畅,而今多了些尘世温凉。
抱鸡娘娘没有回头。他走近了她些,在她身后说:“娘娘,你为何想不明白,便是萧焉回来,我也不可能同他在一处了。”
目盲者心明,他如何猜不出杨燈与抱鸡娘娘那么久的密谈,其中会有涉澂王呢?
他虽不知杨燈对抱鸡娘娘的轻薄,却又如何猜不出澂王旧部开始着手救萧焉之后,她心中的患得患失?
抱鸡娘娘的呼吸又硬又冷,整个人都像一块石头,李柔风轻声道:“娘娘,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便是只为偿你恩义,你望我同你在一起,我便同你在一起。你若说我对你无情意,天长日久,总能生情。”
他道:“娘娘,自从我知晓自己已经是个阴间人开始,我便明白自己和萧焉阴阳不能同路。他要做人间帝王,我亦愿他还这天下一个太平。我一具腐朽阴身,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化尘为泥,却不堪伴他左右。”
“娘娘,你问我何时娶你,我今日便能明明白白回答你,待得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我便娶你过门,做我李柔风的妻子。”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这八个字听在张翠娥耳里,怔然半晌,化作另外八个字:猴年马月,白日做梦。
她干巴巴地一笑,笑自己痴心妄想。她从李柔风冰冷的手中抽出手来,在空中挥了一挥,“多谢。”
谢他坦白,谢他一语惊醒梦中人,谢他醍醐灌顶,谢他让自己茅塞顿开。
做人,还是现实些好。
李柔风却听不明白她这一句“多谢”的意思,恳切道:“娘娘,我是真心实意。”
抱鸡娘娘 “嗯”了一声,盲目的人辨不明她的情绪。
这日晚上,刚到戊牌时分,抱鸡娘娘便早早躺下。
这时李柔风眼前刚现了阴间世,问道:“娘娘今日怎的就寝这么早?”
抱鸡娘娘并不应他,却唤他道:“李柔风,到床上来。”
李柔风怔了一下:“娘娘?”
抱鸡娘娘干干扁扁的声音道:“我过去一人睡觉,身上热如火炉,到了夏天,更是难以入眠。你过来,帮我凉凉。”
李柔风盯着那团火,只见仍是火红如常,艳丽如常,并无金焰。他心下狐疑,却还是走到床边,解了外衫,揭开被子躺到她身侧。
阴气凉润,如玉生寒。抱鸡娘娘得了舒适,侧身背对着他,阖眸睡去。
李柔风辗转难眠。
子时过半,蛩声忽止,李柔风敏锐听见有人进了小院,自半开的窗翻入他们房中。
未觉得有利刃冷寒之意,李柔风一动不动,浑身却绷作一根弓弦。
那人在床边站了片刻,又翻窗离去。李柔风循声悄然追出,那人已经出了小院。隔墙隐约听见那人向外面的人说道:“二人同床,都睡得很沉。”
杨燈的声音道:“知道了。所有府门严加看护,莫让他们跑了。”
李柔风愁眉紧锁,回到房中。
是夜浓云蔽月,抱鸡娘娘于丑时过半醒来,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抱鸡娘娘在床上摸了一摸,喊道:“李柔风!”
李柔风就在床边坐着,忙把手递给她,示意她噤声。
漆黑之中,李柔风比抱鸡娘娘更熟悉房中布置。抱鸡娘娘下床一脚踩空,李柔风赶紧兜住了那一团软绵绵的火。他一手扶着抱鸡娘娘,一手摸到了床边的火折子,把灯点亮了。
抱鸡娘娘悉悉索索地穿衣梳头,李柔风好奇问道:“娘娘怎么又不睡了?”
抱鸡娘娘边系衣带边道:“出门。”
“去哪?”
“去鬼市打柴刀。”
李柔风眸光一闪,他道:“娘娘,我们怕是出不去了,杨燈派人在外面守着咱们。”
抱鸡娘娘不言,举着灯,在房中找了个灯笼出来让李柔风拿着。
小院里,墙有两个抱鸡娘娘那么高。粗大的晾衣绳被一根大铁钉固定在墙上。抱鸡娘娘让李柔风举高她,解开了一边的绳索。她把裙角掖到腰间,挽着绳索,比了比高度,忽然深吸了口气,扯着绳索一个猛蹿爬上了墙,她身轻如燕,脚尖在大铁钉上借一道力,很快翻到了墙上。她晃着光溜溜的脚板,用脚丫子夹住了李柔风递上来的灯笼,抓着绳子跳到了另一边。
李柔风看着那团艳丽的火焰飞快蹿上墙头,一闪而落,心里头有些哭笑不得。这样轻妙的身法,也不知过去做了多少偷鸡摸狗的勾当。一时之间,竟对抱鸡娘娘的过去好奇起来。
不多时,李柔风看见那团火又出现在墙头,一根粗壮的绳子甩到了他手中。
李柔风已经多年没做过翻墙这种事,爬上墙去很是费了些气力。那火焰在墙头给了他最后一把力,将他拽了上来。下到墙外,他感到抱鸡娘娘把他双手翻过来,轻轻摸了一下,被粗糙绳索磨出来的浅浅伤痕消失不见。阳魃没有言语,抚平他的伤痕后便放开了他的手,火焰甚至都没有扰动半分。却不知为何,阳魃附上来的气息却令他心中轻轻一颤。
这日是个阴日。便是阳世中,也能看到阴森鬼气凝结弥漫,老练的人感觉侵面不湿,便知不是浓雾。
阴间人提一笼小灯,浓郁鬼气中仅见三步之遥。阳魃行走在侧,腰上镇魂铃振响尘寰,三千鬼神,退避三舍。
就这样走到了鬼市。鬼市离杨燈府邸不算太远,二人走了两刻钟。
鬼市上的灯火便多了。有人见到张翠娥,便问:“娘娘,今夜怎的不抱鸡了?”“大郎君有点拉肚子。”
见着了毓夫人,毓夫人提灯去晃李柔风的脸,“哟!这不是之前那个小郎君吗?”她去看他的手脚,“呀,都好啦?!”好奇得伸手去摸。
张翠娥轻轻一拨李柔风,挡在了他身前,淡淡道:“毓夫人,这可不是你的人。”
毓夫人收起那染着鲜红豆蔻的手指,媚眼如丝又瞟了李柔风一眼,看着他那双失焦的双眼,仍是惋惜:“可惜啊,手脚是好了,到底眼睛还是瞎的。”瞥见他手上的灯笼,笑道:“瞎子点灯,白费蜡。”
抱鸡娘娘淡漠道:“他不是给自己点的,是给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人点的。”
“嘿张翠娥,还是这副德行!” 毓夫人眯起眼睛哂笑一声:“张翠娥,听说冯时里通澂贼,已经被处死了?”
“那又如何?”
白人参一样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掸了掸张翠娥肩上的露水,“就是提醒你一下,今非昔比,你也该长长眼力劲儿了。”
说罢毓夫人与李柔风擦肩而过,向李柔风抛去一个媚眼。
李柔风自是看不见。但他少年时不是未曾花间风流过的人,仅仅凭那略带扭捏的一个擦肩,便能想见毓夫人的嘴脸。
他看到那团火焰孤独而沉默地在前面走,忽而明白她为何要一嫁而再嫁,始终要攀附他人。
她不是菟丝花,她只不过想在这乱世中,保留一个始终不移的自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