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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小屋总是弥漫着中药的苦香,水生的奶奶早已年迈,年轻时的操劳不切从而导致了现在的咳嗽声日夜不息。
凡人会老,会病,也会死。
沉碧看着渔家少年在背后凝皱的眉头,跟着他一路踏至无风的海边。
“阿碧?”
水生终于叹了口气,转头望她,强颜欢笑道:“回去吧,海边风大。”
沉碧只皱眉问道:“奶奶的病很重吗?”
“是肺病。”水生叹了口气,坐到一方海岩上,望了望沉碧,又拍了些海水将身畔的岩石洗涤干净。
沉碧见状,拂裙于那方岩石上坐下,支头问道:“很难凑齐药钱吗?”
水生叹道:“王大夫说,药材稀有,得进鸿安城内才可能会有。”
夜下圆月清辉,温柔且细碎地铺洒于天地之间,星河弥漫,万里无云。
海边风清白兰,尽是潮汐波浪轻柔地交叠而来,拂面而来,卷袖而去,深海湿咸的气息悠悠缭绕。
“水生。”
沉碧沉默了一会,方对水生唤道。
水生回头望她,孤清夜色更衬得少女肤色莹白,墨发温婉,一双柳叶眸自是晶莹剔透,玉骨天成。
水生一瞬间竟看愣了眼,呆怔着不知所措。
直到鲛人少女执过渔家少年的手掌,覆盖到自己的颊侧。
“诶!?”水生顿时窘迫惊骇,忙不迭红着脸,不知动作地欲把手收回来,“怎,怎么突然!?”
话音未落,他便感觉手中凉意顿生。
沉碧眼角那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落至水生的手中。
他翻手一看,多年打渔导致老茧丛生的掌中,正安静地躺着一枚圆润银莹的珍珠。
他讶然抬眸而去。
夜下清辉不减。
少女的双眸月白无垢。
鸿安,金铃船———
“麻烦你替一下毕桠了啊绎心。”白执离舒展了双臂,长袖微卷地坐在拍卖会近五阁的一方案上,偏头对一身侍卫打扮的莫喧低声道,“那老红鸟生气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这个身份设定,身边莫名其妙少个侍卫总会引人注目嘛。”
“哦。”她身侧睡了很久的伞灵站得笔直,琥珀色的眸子沉静无波地应了一声。
莫喧眨了眨眼睛,末了又轻咳了一声,偏头道:“绎心,别叫。”
“《九辩》中有美一人兮心不绎,不蛮好听的?”白执离笑道,“而且这还是当年观音助你化形的时候取的表字呢。”
莫喧瞥了她几秒,毅然决然地退入了阴影处。
白执离得了甜头,方转回头,伸手扶了扶面上的纯银白虎面具,扫过几方甜腻的蜜饼饼糕,终是拈过了块琼脂金银花水晶糕半含口中。
金银花润喉滋肺,这几日的变声术加身徐久,已经超过了白执离以往的极限,总会让人有些忧虑。
“……素衣才能叫绎心。”
莫喧的声音从她身后闷闷传来。
白执离猛得一噎,方赶拿了水壶吞了口水才咽下去,懒得理他,舔了舔唇边的花气,便去望台下的场景。
实在是空前盛况之景。
西城璇玑国的那位将离长帝姬和牵夷小王爷坐得比白执离远些,因是皇亲王室,所以位居三阁之内。
看来当日有幸得见的月下婆娑舞,应是将离长帝姬兴起而舞,虽然鸿安珍奇异宝居多,也绝绝不会请得起一位帝姬助兴吧?
白执离方这想着,便怡然自得地把满口芳香咽下去,伸手及案想着再拿一块,却一不小心擦过桌畔的天青瓷长颈花瓶。
莫喧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想着退回去的时候,望清了瓶中鲜花之后,却是顿了一顿,悄无声息地把花瓶往白执离视线里移了几分。
白执离正拿了块水晶糕,多年下来自然是知晓他这动作的潜台词,便也状似不经意地侧眸瞥了过去。
那几枝碧绿长茎的洁白花朵安静地安放了盛了半瓶清液的天青瓷长颈花瓶中。
美则美矣,但却是洁白无瑕到了诡异。
凡间的花可没那么白,白执离再凝神望去,隐约间瞧见那花身和花瓣间厚厚涂上去的一层油脂,似乎是用于遮盖气味的料剂。
白执离顿感一阵恶心。
她无声地念叨出一个词。
“……惑心。”
这种生长在蓬莱南禁地的惑花,其源头出自于道宗八子之中,四浊子中的第二位。
云鹤座下坤道仙修,被后世称为姽婳妖姬的紫薇君花楹。
当年那紫薇君于蓬莱叛道入妖,留下此花。
这姽婳妖姬当年也曾是云鹤座下杰出的弟子,生得也是温润剔透,玉骨天成,长笛一曲姽婳,留音千年。
云鹤与纯阳交集甚少,当时那花楹年方十七,便已得道飞升,但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当年云鹤派系的花楹飞升成仙之后会入纯阳派系的蓬莱仙尊寻归散人门下。
那花楹在蓬莱生活了三百年,便在蓬莱芳心壁叛道堕了妖修。
而那芳心壁,便是后来被的蓬莱禁地。
白执离暗了暗眼神,那寻归散人和姽婳妖姬,一定曾发生过什么。
说到底,也不过是爱别离,恨无常罢了。
白执离叹了口气,回过神来又去望首位上的女人。
自金善水起创金铃船,几十年末到这一代的继承人,却是一名嫁入鸿安王室十安家后,早年丧夫,又回到金家的小姐,闺名黛君。
座上的女人风华艳绝,乌发红唇,隐约间竟模糊了年龄,裹一装暗色的金线缠银海棠花长禙子,云锦抹胸上细细缀了一轮炫目的蓝宝石,鹅蛋面上却是如少女般白皙娇嫩,琼鼻花唇胭脂粉,一双柳叶秋眸含水盈盈,乌发盘在脑后,插了两对海棠缠银枝花钗,并一对碎晶鸽子血步摇,又别了朵金丝的绢花,素白柔荑一手执着柄缂丝的海棠花玉柄团扇,一手又托着把做工精致的烟斗。
白执离方望了几眼,金黛君身边执着大柄团扇的侍女已经放下了扇子。
白执离自然而然地偏了头,朝她左边的两个少女望去。
一个是环佩绕身,铂金罗裙的少女,发间金翠摇曳间沙沙作响,颊侧发梢稍卷,各缀着两颗金灿灿的缠金绕银连环玉珠,五官秀丽轮廓分明,杏眸月唇,眉心坠着一串金铃,望去盛气凌人,却又不减娇蛮可爱。
另一个则是素雅温婉的少女,着一袭月白金纱的素衣罗裳,衣襟间压一枚碧澄归心金镶环玉玉佩,柔和杏眸水波不兴,其下胭脂唇瓣如被风细碎切割而开的牡丹花瓣一般,长得颇有金黛君的风范。
那么这个应该是她的女儿,金清漪,另一个就不知道了,不过望这身打扮,应该也是鸿安之人。
白执离啧了一声,又向右边望去。
右边的是个面容秀美的纤细少年,肌肤雪白晶莹,皎如月玉,着一袭纯白云锦的刺绣圆领袍,领边细致地绣着灿金祥云和银闪星子,长眉入鬓,桃花双眸,琼鼻玉唇,着实娘/气得很,正笑语盈盈地用着根细碎金玉流苏的银簪子挑玫瑰花糕吃。
白执离啧啧道:“长成这样,不会是金黛君养的小面/首吧?”
她再一转头,望见一双眼睛,朝她遥遥相望着。
那双瑞凤丹眸清浅温润,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主人的青衣素雅,在这凡间俗世的糜/糜之音,红尘万丈中显得天人之恣,不形于色。
……谢青梧。
傻/子。
白执离无声地扯唇,张扬轻笑,移开了目光。
虽如此笑着,白执离紧握着玉杯的手还是泛了青白之色。
当年她究竟是怎么爱上这个木头疙瘩式的冷面神君来着?
说到底,就是那张。
哈,小白脸。
白执离咬牙切齿地啧了一声,去望台下金碧辉煌的拍卖堂。
其下置了一方纯金的笼子,贴着细碎的琉璃,辉映流动着耀眼灼人的光泽,用银链镶嵌着各式华美的宝石。
白执离凝眸望去,里面关着的是个活物,还是个,楚楚可怜的少女,与普通少女无异,只是背后多了双玄色的双翅。
得亏毕桠没来,这些凡人居然胆大地连玄鸟都敢抓。
【辞语录:“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
【辞语录:“北方之地,幽都之山,阴间也。”】
白执离笑道:“既和蓬莱仙人有牵连,又勾搭上了阴间之山,真是让人百思不得费解。”
白执离笑意清减,疑惑地眨眨眼睛,隐约觉得那笼中少女有些眼熟。
“……商,羊?”
白执离喉咙间未完的话语顿然卡住,便猛得灌入一口冷风,气息薄雾丝缕交织,把未完的话语吞没入肚。
真是得亏气了毕桠没来。
但那笼中的玄鸟少女实在是,与商羊很是相像。
【辞语录:“商羊者,鸟兽,通灵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其碧羽霖霖,如泣如诉。”】
如若说毕方鸟自火而生,那么商羊鸟便是应水而活。
辞语录·天之册,商羊·楚疏雨。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
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
白执离犹记得当年那个天暮石鼓上起舞的少女。
第一次见到商羊,是在白执离和毕桠在那万妖盛宴之中,辞别妖王绯谣,离开长阴山之后。
左方是宽阔的大道,右方是茂盛的森林。
在白执离揪了毕桠将近带翅膀的毛,口中一边拔一边念叨着左边右边的时候,毕桠干脆利落地揪着她的领子随便往了一个地方飞。
九漓四分,其东方之地,盘踞着东荒三族。
沙漠的百越族,火山的完颜族和密林的子桑族。
这三族中的子桑族,主都桑庄,大大小的房屋错落有致地建造于那密林参天的高树之上,副都水堰由竹片曲建成径,游/行环绕于桑庄树下。
整座桑庄烟雾缭绕,朦胧迷离,树上村庄,树下水径,恍若仙境迷域一般。
子桑族信奉司雨之灵,商羊。
白执离和毕桠降落到茂华穟混的枝叶之间时,子桑族人正在进行他们的禁祀。
那青蓝单足的司雨之鸟,自天际缥缈透莹的光芒飞舞而来,绵绵细雨勾丝缠缕地滑落,叶尖凝露,温润沁心。
枝叶繁盛,连绵不绝。
那司雨之鸟舒展双展,化为少女之姿,降落在天暮树间的二十一方石鼓上。
子桑子民击弦为乐,肃穆宁静。
她足尖轻弓,踮脚起舞,一袭碧色的抹胸长裳,其沉蓝缀羽的下摆流光溢彩,足有六尺之长,切割羽状,向四周铺满而开,青蓝渐变的纷扬羽袖回卷而飞,墨染的泛青长发未绾,长及曳地,细细缀满着碧绿与沉蓝的宝石,金链银铃,盈盈碎香。
绿枝花环冠于她的头发,落下一打子青蓝的羽坠,她卷袖翻飞,侧颜映照着晨暮的阳光显得亲和无比。
她一转头,羽睫纤长落珠,胭脂薄唇启合间欲语还休,碧色双眸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盛满了万千笑意。
那该是多美的一幅画面?
白执离由心赞叹舒气着,却感觉身旁的毕桠愣怔住不动了。
白执离侧首望他。
那双流火双眸,终沉沦于了那万千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