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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执离看见那日的天劫。
天地失色,黑云压境。
封灵师立于那一方的峭臂断崖,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则是天雷欲滚滚而来,道道铂金色的闪电利锐炫目,不息止的雨水细如针,绵如丝,浇灌迷眼。
耳畔嘈杂声喋喋不止,刀戈碰撞,血珠飞溅。
封灵师站在一片大雨倾盆中。
素衣白袂干净如初,手中的辞语录却早已是半册破碎,书中妖魔灵兽死的死,封的封,只余寥落几人。
是否真是万事从头错?
她看见青衣神君踏云生叶,执剑而来,三尺青锋穿心而过。
“…青梧?”
“你…”白执离启了启毫无血色的唇,欲言又止。
青衣神君面容冷冽,淡漠如生人。
白执离突然笑道:“你也要杀了我?”
“大错特错。”谢青梧持剑而立,面容冷峻,“一介凡人,还妄想逆天。”
白执离咽下嘴中腥甜,低头去望没入心口的银亮长剑。
“你不是说神也有爱恨情仇么?”
她握住刀尖,一步一步向后退。
“你们都是王八犊子。”
“骗子。”
“如果有后世。”
白执离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破口鲜血,在最后又回首深深望了谢青梧一眼。
“我情愿来生永生孤无依,只求别再让我遇见你。”
她展袖,坠下万神窟的无丈深渊。
白执离从梦中乍然惊醒,不住喘气,本来应该是稳稳当当的马车此刻却是摇摇晃晃,一看就知道是毕桠在驾车。
怎么能让鸟来驾车呢?
白执离伸手揉了揉眉心,身旁的碧姬见她醒了,于车中软榻小几上沏了杯茉莉花茶给她。
白执离又往下望,发现白白缩在马车一角,睡得香甜。
白执离道:“我做梦了。”
碧姬一边拿浸了香菱白丹的帕子覆她额上的汗水,一边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白执离却道:“我当年被我师兄带回云苍山浮云观的时候,我师傅曾给了一首关于我的判词。”
记忆中逐渐模糊的紫袍道人双须花白,虽然严肃,却也温柔,伸指轻点她的额头。
【执离别】
乱世清和生,文舒辞语阖。
逆骨自明冽,万事从头错。
世间万千尘,不曾记言木。
彼归执离,终殊途。
“终究是皆数全应。”白执离笑道,“万事从头错。”
“你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碧姬微愣片刻,方又笑道,“以前你什么都不会害怕的。”
白执离垂首喃喃自语道:“我…应该是害怕了吧?”
玉骨黑伞伞柄之上带着情伤的红穗金铃轻跃脆响,盈盈如碎玉一般。
“啊,对了。”白执离想到什么,抬头问道,“碧姬啊,你的愿语珠还在吧?”
世有六界秘宝,皆镇守在各界中,想抢大概是没希望了,而且抢不抢得到还很难说。
而十二神器却是分散各地,其中十二神器之首的便是,是由辞语录掉落人间后,因为其中网罗了天下山川湖海,珍奇异兽,而被世人化身改名的浮生书,代表初始与终结之意,早几年便被毕桠寻回,现在化了个墨染白镯套在白执离手上。
而碧姬手上的愿语珠名列十二神器之七,代表秘密与温润之意,本体是一颗自深海之处而生,通体缥碧幽蓝的玉珠,服下可长生,亦可维系生命,含入则可通古语。
碧姬轻笑不语,拨开颊侧散发,让白执离去望她的耳朵。
化为凡人的碧姬有一对小巧玲珑的白玉耳,耳垂轻薄,扣着一枚嵌玉珠缠银丝的花形耳夹,那稳稳地嵌在银丝中的玉珠如碧海晴空一般生晕明艳,又娴静藏锋芒。
“除辞语录和愿语珠,剩下的琳琅刀和千凡鼎应该是在魔界,云萝杖在仙界,如梦令和潋滟玉都在冥界。”白执离数着手指念道,“乌羽纱不知道,琉璃萧一直都在北斗七星中的摇光星君手里,扶遥篌好像是在素衣手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地藏佛收走,溯黛链和玖殷一同封印到北境雪山去了,紫檀香自九重天/朝颜帝姬逝后早不知道流落到哪去了。”
碧姬细细听着,只拣了支坠着零落几颗金珠,身缠金丝的银瓣金蕊银钗别到白执离头上的发苞苞上去。
白执离知道碧姬作为鲛人,素日最喜的便是对镜照花颜,粗略扫了一眼,挑了支翠蓝碧玉簪给她插上。
碧姬扶了扶玉簪,幽幽笑道:“我记得你当年给我第一次戴发簪的时候,戳到了我的头皮。”
白执离忙开始打马虎眼:“哈哈哈哈是吗。”
毕桠扣了扣车门,掀开帘子,道:“姑娘们,可以下车了。”
“感觉你跟个老鸨子似的。”白执离嫌弃地望了他一眼,没等他说话就下了车。
碧姬抱起迷迷糊糊的白白,给她裹了张毯子,下车前轻飘飘望了毕桠一眼,眸光凛凛,一瞬而过。
毕桠扯了下嘴角,不多言语。
“七凤王都,玖洲。”
白执离跳下车,挥动素裳踏入繁荣昌盛的长街,眯了眯眼,亭台楼阁连绵起伏,朱门明灯摇曳微风之中,植了满城的牡丹花殷红翡玉一般,教人醉心。
碧姬提议道:“先去给这孩子买几身衣服吧。”
“啊,好。”白执离望了望,随意挑了一家衣店带着他们走进去,毕桠还一边数着剩下的钱正在算。
毕桠道:“……在钱这种事上,凡人真是活得累。”
进门却也只有寥寥几人,那衣店老板正在账台后面无聊地打算盘,一见这么多客人上门忙不迭迎了过去,肥嘟嘟的圆脸上笑得谄媚,一双小三角眼硬生生眯成缝了,越发看不见了。
“几位客人想要什么?”
“拿几身现成的给那小姑娘,要颜色明丽却不俗艳的。”白执离轻车熟路道,“给我和这姑娘推荐几身素雅的,不要修身,最好以刺绣为主。”
“啊,对了,那个。”白执离又回头指了指毕桠,“就不用管了,他只是个付钱的。”
“哎哎哎。”那老板忙迎了下来,小脚蹬蹬蹬跑去叫伙计了。
毕桠哎哎急道:“我也要新衣服!”
白执离好笑地挑眉问道:“你一只鸟不是有羽衣吗?”
毕桠道:“……你把我拔秃了。”
“……”白执离一阵无言,也只得应了下来,“行行行,买买买,省着点花。”
毕桠这才高高兴兴地蹦跶去了。
“天道好轮回啊。”白执离扯起架上一袭素青色的长裙嫌弃翻看了几下,“没想到我居然有一天也过上了没有钱,还得精打细算,省着点花的日子。”
碧姬正细细瞧抚着一件幽幽碧兰刺绣的素袄,闻言笑问道:“你以前不是过着流浪生活吗?”
白执离面无表情道:“我诈骗技术比较好,不愁吃不愁穿。”
碧姬怀里的小水鬼白白早就醒了,缩在毛毯里,黑色长发散着冷意,却也被碧姬安分地束起来了,只睁着她一双黑得晶莹剔透的大眼睛在碧姬和白执离两人身上滴溜溜乱转,配上一张小巧尖俏的瓜子脸,竟还颇为清秀。
白执离拿了一件金边莲花纹的红衣白裳在她身上比了比,又扯了两根坠着小金铃铛和莲蓬玉的同色发带,一同交给碧姬,让碧姬进内阁把她好好收拾一下。
毕桠给自己挑了一件黑底白鹤的玄朱边沿修身长衫,一眼望去很是仙气,他本就是俊俏男儿郎,如此一来更让人望之不尽了,美滋滋地走回来。
“你忘了你和荧惑星君在东荒打架差点把苍林烧了的的事?”白执离看着他身上的仙鹤,开口问道,“你们俩的恩怨可是还没了结呢。”
“我不就烤她一只信鸽吗?”毕桠啧啧道,“至于么?”
“鸟吃鸟,你也没皮没面没至于。”白执离幽幽道了一句,挑了件蓝绸子的长裳快步进去换衣服了。
毕桠:“……”
蓝色的绸缎质感温润,从领口一直到斜往下的裙摆上绣着细细碎碎的绞银边白鸢尾花,长袖微展,扣着板银环。
“客人可否满意?”那老板在白执离身边搓着手嘿嘿笑着,“这可是林家的丝绸做的。”
白执离愣了一下,问道:“林虚明?”
“客人认识林家老爷啊?”那老板不甚在意地笑道,“他们家可是皇商,丝绸质量没的说。”
老板又不无惋惜道:“可惜啊,那林家老爷年纪轻轻就不久日前暴毙了。”
“世事无常嘛。”白执离挑了个眉,“就这件了。”
碧姬穿了那件碧兰刺绣的素袄,配一袭浅桂白罗裙,带着白白出来。
小姑娘穿着金边莲花纹的红衣白裳,更显得唇红齿白,当然那应该是碧姬给她抹了点口脂,极长的黑发虽然还是很潮湿,但是利落地绾到两侧,梳成了两个花苞苞,各系着一根白纹的鲜红发带,坠着的小金铃铛和莲蓬玉铛啷响,瓜子脸,细弯眉,大眼睛,实在是个极为清秀的美人胚子。
“白白若没死,估计早成大美人了。”白执离笑着打趣道,“可惜落了水,成了鬼。”
白白突然说道:“白白,怕水。”
“怕水?”白执离凝眉,“你…不是自己跌下去的?”
白白睁着大眼睛,无辜地不说话了。
白执离问不下去,只得作罢。
天边渐入夜,于无垠黑空之中突然炸开一朵灿烂的烟花。
毕桠付了账,和碧姬一起带着白白去玩。
长街花里浓,锦绣灯中幻。
七凤王都,实在是雍容华贵,明艳硕丽一般的美丽。
白执离跟在他们身后,不由然地想起一个人。
她这一生,只遇缘过两个男子。
第一个,是她的师兄,如春风般温柔她的半生。
第二个,便是谢青梧,似流光般惊艳她的一世。
一个为她而死,一个与她殊途。
就像绯谣说过一般,人生八苦,从始至终,生而便是苦难。
爱怨憎,恨别离,求不得。
惨白玉骨上的红穗金铃盈盈轻响,有人自她身后过灯穿花,随风潜夜而来,素衣飞扬,指节纤细,紧紧握住她的手臂。
灯火阑珊,伊人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