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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年初春,天下大安。
长阴山开始下雨的第一天,林虚明也开始准备启程回阔别了八年余久的烟都漓洲。
雪遥仍是抱着苹果在长阴官三千石阶上跳上跳下,绯谣差了一只荷叶妖替她遮雨,倚于临窗软榻上望着收拾东西的林虚明。
“哈欠…”绯谣终于别过脸去,打了个哈欠,喃喃道,“…真想把你再推下去一次。”
林虚明闻言警觉地往后退,顺势带了下门,把刚跳上来的雪遥给关在了门外。
绯谣酥软地从榻上下来,把自己估计有些吓到僵住的小妹妹揽进来,把其中一个苹果扔给林虚明。
林虚明接了苹果,两个人一起吧唧吧唧啃起来。
良久,绯谣才道。
“…我和你一起去吧。”
林虚明愣了一下,道:“好。”
杨柳垂流水,桃花漫朱阁。
碧空无垠,鸿雁南归。
天水碧团花流水的织锦挂帐马车悠闲地走在漓洲繁华的十里长街上,乌马啼啼,车角的铜铃脆响盈盈,驾车的马妖长脸小哥叼着草叶,捂着耳朵。
车内的绯谣买了壶秋香色的桃花酿,正一边喝一边半挑窗帘望向窗外,乌发红官,一袭玄衣朱袍加身,腰坠红穗金铃,端的是风华正茂。
旁边素衣玉冠的林虚明则是挑了另一边的窗帘默默地望风景。
依旧是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的闲适江南小镇之景,每逢春日便花满十里的桃树粉嫩柔媚,铺天盖地而绽。
“我说啊,你复个仇至于这么麻烦么?”绯谣转回头来,挑眉问道,“我随便派几个妖怪杀了他们不就行了?”
林虚明淡然道:“我父母惨死,家门受冤,岂能如此轻易饶了他们,我是誓必要为他们平反冤情的。”
“凡人啊!搞不懂!”
绯谣一阵无语头痛地呼叫起来,只好又灌了自己几口秋香色的桃花酿。
这几年她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凡人了,明明是当年自己亲自捡回来的脏兮兮少年,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绯谣咂咂嘴,口中唇齿留香。
果然这世间,七情驳杂,猜不透。
林虚明纤长指尖在窗边轻扣。
窗外传来一声“阮小姐。”。
林虚明下意识循声望去,只望见首饰店前亭亭玉立着一个碧衣少女。
浅青衣裙上细细绣着天水碧的勾纹,团花锦簇,发丝轻绾,林虚明从侧面望过去可以望见她柳叶黛眉下一双秋水横波般清澈的眸子,手执一支青翠的绿玉七宝玲珑簪正在仔细端详,簪下坠着的一串细碎玉珠乳白透青,碰撞间发出清越的声响。
林虚明恍神不语,心中思绪万千。
曾经的林宅早已易主,装修摆设也是焕然一新,不复当年,若不是林虚明还隐约记得方大致位,只怕早已找不到了。
绯谣高价把这座宅子买了回来,林虚明是雇了几个丫鬟小厮在外院,绯谣却是嫌麻烦,直接揪了一把庭中快枯萎的雏菊化了人形在内院干活。
绯谣靠到玉兰树下,问道:“你想先怎么做?”
“南都十三洲的烟都漓洲,一向是商贾士多,我打听过,王都玫洲现如今的圣上很喜欢奇珍异宝,而半月后,便是南都五年一次的珍宝会了。”林虚明踱步不止,细细摩姿廊下朱柱,描绘到上面熟悉的刻痕,记得他年幼时,母亲总会在廊下红柱上用一方扁扁的青石刻痕为他测量身高,没想到时隔多年,竟还留存于此。
“奇珍异宝啊……”
绯谣略思虑了一会,折下发畔一枝鸽子血宝石花叶钗扔到空地,摇身一变成为一盆硕丽的红翡翠珊瑚景,曲绕有致,枝枝殷红似血,又如明玉一般温润细腻,实在是万中之一的上品。
“这株红翡翠珊瑚景名为朱雀火舞,是我当年刚当上妖王时南方神兽朱雀送来的贺礼。”绯谣伸手细细摩娑那枝头若隐若现的展翅朱鸟,盈盈笑道,“南都信奉的神兽是朱雀,你若将它上呈给南都的圣上,必会事半功倍。”
林虚明颌首不语,伸手去抚那枝殷红的玉枝,指尖似乎还可以传来丝丝颤动。
绯谣说得没错。
于半月后南都五年一次的珍宝会中,林虚明凭着这盆朱雀火舞红翡翠珊瑚景,从无人识的商人一跃成为南都史上最年轻的皇商。
计划亦在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
林虚明的下一个计划是在阮家的女儿身上下手,绯谣虽然不解,仍是不问。
红穗的小巧金铃被绯谣缠到松竹的伞柄上,流烟不息的伞面上一片墨鹤生,林虚明接过这柄伞,伞坠的合欢铃盈盈轻响。
她笑吟吟道:“此铃为我妖界秘宝合欢铃,其金银双生,摄人心魂,扣人心魄,掌七情六欲也。”
长亭细雨,林虚明执伞下青阶,伞柄合欢金铃盈声不息,无端勾了亭内阮青烟的少女心绪。
林虚明曾经是见过阮青烟一面的。
之所以从阮青烟下手,也是有这个原因的。
记得那时是冬天,飞雪茫茫,除夕鞭炮声声不息,他十岁,阮青烟才三岁,裹着艳红的雪白绒毛斗篷,圆滚滚地跟着她娘亲站在林宅院中的那一树红梅下玩雪,抱着一枝花枝招展的落雪红梅,肥嘟嘟的白皙脸颊上唇红齿白,笑意盈盈。
像极了父亲房间挂着的那幅双梅落艳图。
他站在书房窗前,母亲指给他看,说那会是他以后的妻子。
粉雕玉琢的小人转过头望见他,盈盈轻笑。
天赐良缘,只可惜世道无常。
绯谣提着酒壶,在庭中那一树桃花下问道:“怎么了?”
林虚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视线重新回到手中的书卷上,淡然道:“无事。”
天边月正好,廊下的藤萝珠光宝气地缠绕弯曲,种了些许殷红芍药,一树琼花晶莹如玉,与粉桃相互交织。
“你明天要和那阮家小姑娘成亲,是最后一天了吧?”绯谣满身酒气,笑吟吟地凑到他身边,“一切结束之后便回长阴山陪着我吧。”
林虚明淡淡笑道:“好。”
“我会教你怎么长生不老,也会教你仙法妖术。”绯谣望着壶中琥珀红的酒酿抿唇一笑,“我们以后可以带着雪遥去任何地方玩。”
林虚明仍是淡淡应好。
“林虚明啊…”
月下的妖王似乎是醉了,唇溢酒红,絮絮叨叨不止,颊边桃粉梨白,眸中猩红朱砂,柔情万丈。
“我爱你啊……”
林虚明停下拈动纸页的指尖,眸中思绪如万千光华一般流转不息,他转头望向已经有些混沌的绯谣,终是叹了口气。
“…你醉了。”
绯谣醒在隔天的午后,身上披着一件青丝毛毯,天已入黄昏,绯谣于临窗软榻上支身而起,窗外云锦红霞,缠绵悱恻。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清脆的鸟鸣声。
阮家大宅红烛长明,灯笼坠廊,一片欢声笑语,林虚明一身红袍,眯了眯眼望向浓重墨色的夜空。
红绸漫天,戏台高阁,佑大的朱宅一片金碧辉煌,觥筹交错间玲珑作响。
面前的阮家老爷富态毕露,眉眼生得极为和善,林虚明垂首皱眉地望向他,回忆着他过往的模样。
玖洲的士兵早已埋伏在了宅外,等着林虚明长剑为号。
林虚明覆手取过身后长剑,银戈划过红袍,露出内里白衣。
阖眸间一片血海。
所有前来赴宴的宾客皆倒在桌边,颈上刀口狰狞,躺尸一地。
林虚明正把长剑从阮业良身体里抽出来的时候,他听闻身后女子惊呼,转头间便望见跪落于地,面色苍白的阮青烟。
女子身着一袭殷红嫁衣,流金凤纹,富丽海棠间熠熠生辉,腰间红穗金铃的合欢铃仍在盈盈轻响,那一张清秀的俏亮面容上一双剪水秋瞳波光潋滟,盛满了不可思议。
林虚明突然想到了那个红衣如火,乌发朱唇,又风华绝代的妖王。
院中的白玉兰芳香浓郁,纷纷扬扬地落下,划过男子的素衣白裳,长剑银亮,林虚明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去,望见正倚门而笑的绯谣。
他颌首,唤了一声,仍执着剑,向她走去。
“办好了?”绯谣瞧了瞧他身后哭得梨花带雨的阮青烟,挑眉问道,“不斩草除根?”
“……办好了。”林虚明略略愣怔了一会,复又温润一笑,牵住绯谣的手便往外走。
些许士兵仍在有条不紊地了理后事,明日之后又是白昼,谁也不记得夜色下发生过什么。
绯谣莫名觉得他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怎么了?”
“…无事。”林虚明与她缓缓踱步在一片漆黑的街道上,天边残月冷辉,两侧桃花满盏芳华,纷纷扬扬地安静垂落。
林虚明左手稳稳拉住绯谣的手,右手却死死握紧长剑,直被剑柄上繁复的花纹磨破手心,溢出殷红血液。
“我带你回长阴……”
绯谣话未诉尽,朱颜笑意却忽然凝固在脸上,一双猩红眸子不可置信地颤了两颤,再望向心口贯穿而过的亮银长剑。
顺着长剑向上,乌铁剑柄上男子的手骨节分明,颇为苍白。
“……虚明?”
“我听说,妖的心脏最为脆弱。”
林虚明声音平静,一双墨眸却是已经坠了泪珠,面无表情地打落在银色剑身上,声音清越,在夜色下犹为动听。
“是你吧?”
林虚明苦笑着望向绯谣。
“阮业良当年不过泛泛无名之辈,怎能以一己之力将那要呈上王都的丝绸中全部混入金粉断龙和朱砂残凤?”
林宅一片混乱之时。
林虚明长剑直抵阮业良胸口,面前的老人已是风烛残年,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上惊慌失措,泪流满面。
他喊道:“长阴山妖王!是长阴山妖王!”
林虚明手下不稳,长剑猛得刺入,却仍在哑声问道:“什么?”
“阮业良用他女儿后生的姻缘换取了你的帮助,对吧?”
林虚明垂泪不止,泪眼婆娑的模样让绯谣莫名有些无力,明明挨刀的是自己,却总让人觉得是自己在欺负他。
“嗯啊……”
妖王低声应道,心口疼痛。
“有得有失,有因有果。”
绯谣抬首抵上林虚明垂下的额,唇瓣颤抖,喃喃道:“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个结果了。”
“可我是真爱你啊……”
绯谣想起林家灭门之日,她混迹宴中,纵酒而笑间却忽然见到那个温润如玉的青衣少年,年少的林意在琼花树下站立,眸中光华流转。
这大概是世间最糟糕的一见钟情了。
堂堂万妖之王,已逾上万岁的青丘九尾红狐,竟然爱上了一个少年凡人。
红衣妖王喃喃自语,宛似当年在他榻边那个絮絮叨叨不止的明艳女子。
“傻子,只有九尾狐的心脏最为脆弱啊……”
庭前芍药,早已花开不在。
林虚明抱紧怀中了无生息的红衣女子,泣泪不止。
阮青烟捧着金铃,一身殷红嫁衣,混混沌沌地跑到街上,雨打梨白,稀稀落落的水珠噼里啪啦地降下来。
阮青烟脚下不稳,倒在合欢阁前,昏迷不醒。
漫天大雨倾盆而下,带着弥漫血气。
撑着柄荷叶而来的雪遥停在两人身前,白发缠着猩红水珠,面上秀眉细皱,一双蓝眸冷冽若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