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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玉在客栈里又休息了几日, 心魔确实已死,然而他同样元气大伤, 倒不是什么皮肉外伤, 而是精神多少有几分不济。
玄解的魇术毕竟是用在沧玉身上, 难免有些遗留, 好在没有真正损伤什么。
醒来时沧玉已听清楚了玄解的回答,异兽并没有彻底意识到沧玉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只是出于本能觉得不对劲就下了手。天狐并没有自寻烦恼忧虑往后玄解会不会有一日突兀地这么对待自己,而是认认真真听对方说清楚了来龙去脉,便没有再多问几句。
结果很好, 有些事并不重要。
玄解陪他休养了几日,才将那写着签文的木签子拿出递到天狐手中, 语气平淡道:“你那天在月老庙不是很想要这个东西吗?我帮你拿来了。”
“这是什么?”沧玉还真有些惊讶,他的确在月老庙有所求, 可想求得是姻缘牌而非他物,其实现在想想的确觉得滑稽可笑,凡人成仙才有得月老, 他一个大妖去求这种东西未免糊涂又可笑,因此将签文接过手来反复看了两眼,见是好寓意才微微笑了起来,“写得倒不错。”
“你更想要那个吗?”玄解问道,“把你我的名字挂在树上有什么意义。”
沧玉被他这话逗乐了,将木签放在掌心里反复摩挲了片刻,心中有十分欢喜, 未曾表现出来,眉目柔和了许多:“这个很好,用不着姻缘牌,只是你怎么将它拿来了,那庙祝少了两根签子,怕是要摸不着头脑了。这种签是当场测的,要是一人一根,不知得砍多少木头。”
“那又怎样。”玄解不以为意,“那树上的牌子少砍了么?”
这种常理是没法跟玄解说通的,更何况少了两根签子再做就是了,沧玉只是说说罢了,倒没真放在心上,他玩了一会儿木签,觉得有些累了,就躺下去休息,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枚签子。
软枕暖被,异兽的体温暖得吓人,光是凑在身边就好似个小火炉一般,秋日的天已经有些冷了,沧玉虽然不畏惧这点寒意,但有玄解陪伴在身旁无疑让他安心许多。
“你的签子呢?”沧玉闭上眼睛准备休息时出声道,他的眼睫颤抖着,如振翅欲飞的蝴蝶,一双如蜜糖般的琥珀眼眸被藏匿起来,不安分地在眼皮下转动,看起来并不安稳,他仍醒着,不过很快就要入睡了,“你该不会只拿了我的吧。”
声音悄然,如同耳边呢喃。
“我的在这里。”玄解从衣裳里又摸出了根签子递到了沧玉的手中,那柔腻冰冷的指尖慢慢张开,将那粗糙的木签连同异兽的手一同紧握住。天狐侧了侧身体,他仍然闭着眼睛,呼吸匀长,似已入睡了,然而动了动唇,又发出微弱的声音来。
“念给我听。”
玄解愣了愣,他不必看那签子,上头的两句话早已深入脑海之中,只是略有些不明白沧玉的要求。天狐静静躺着,赤红色的夕阳扫过纸窗,散落在他苍白而疲惫的面容上,雪白的发丝被染上了火焰的色彩,似乎立刻就要燃烧起来。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
“山长水远难觅处,却叫明月送将来。”
沧玉轻笑了一声,他一下子就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慢条斯理地问道:“明月送来了吗?”天狐缓缓睁开眼,蜜金色的瞳孔在夕阳下闪烁着光彩,似乎藏着某种玄解难以理解的东西,他便这么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玄解,眼神几乎有些露骨了。
“送到了。”玄解点了点头,他的确已心满意足了,那日花灯夜月老会,无论是流向五湖四海的灯,还是手中所拿的签,甚至是沧玉本身。
沧玉又笑了笑,低声道:“是吗?难道你不想要更多吗?”
这下天狐将眼睛彻底睁开来了,他脸上的倦容完完全全消失了,眉头微微舒展开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如同幼年时分每次准备教导玄解前那样。他从容而平静地坐起身来,屈指破开窗上纱帘那简陋的开关——这是客栈夏日拿来防虫的,纱帘掉落下来,给夕阳又叠上了阻碍。
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
玄解静静地看着他,熟悉的火焰在血液里沸腾起来,这种莫名的热意一瞬间如风暴席卷而来,他的身体发烫起来,又与往常熟悉的感觉不同。
异兽俯身时心脏狂跳着,如同密集的鼓点,又疑似倾盆大雨下的荷塘,他对着欲/望还很陌生,因此低语道:“我想变回去。”
妖族的许多习性跟人族并不相同,尽管变化成人身后可以如同人那般,可绝大多数大妖都不会放纵自己的情/欲,毕竟生来习性难改,大多数妖怪精灵都更习惯春日时繁衍生子。繁衍往往不是妖最迫切的需求,跟人将爱欲结合在一起不同,他们自有规律与习性。
因此玄解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更何况这具年轻的身体实打实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不由得迷惑万分,只能等待沧玉的回应。
“傻子。”沧玉轻声笑道,他的眼睛里藏匿的东西开始与玄解重合起来,然后摇头拒绝了,“别怕。”
柔软的嘴唇贴合在了一起。
原来人是这样的。
玄解恍恍惚惚地想,任由火焰瞬间燃烧理智,蔓延开来,将四周化为火海。
烈火沸腾了起来。
…………
沧玉睡得很深,常年挂在脸上的镇定神情已荡然无存,两根签子被丢在了地上,天狐的手安放在枕边,露出光洁而空荡的掌心。
他熟睡着,气息悠长,雪白的头发垂在额前,看上去竟有几分乖巧温顺。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赤红色的落日变成了浅灰色的月光,朦朦胧胧氤氲着,好似海上潮生的雾气化作一条轻柔美丽的薄纱,隐隐约约伴随着阴影笼罩在沧玉的脸颊上。玄解凝视着他,觉得早已看习惯的脸此刻竟有几分陌生,好似对方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存在,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异兽俯身抱着天狐,下意识化成了原型。
木床不堪重负地叫唤出声来,几乎崩溃,玄解只好将身体稍稍缩小些许,这才勉强支撑住了他跟沧玉,粗糙的铠甲烧得被褥皮焦肉烂,皮肤上湿润的汗珠在异兽靠近的瞬间就消散无踪,这个形态让玄解感觉到了些许安全感,他就这么圈着沧玉,如同当年天狐在藤网之中拥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夜深了之后,玄解才重新化为人形,将外衣披上身,走到地上去将那两根木签子重新捡了起来放在桌子边上。
他没有再听见任何声音,那些曾在心中蠢蠢欲动的响音,还有那无穷无尽燃烧的火焰,如同贫瘠荒凉的圣坛被再度点燃,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
跟玄解所以为的答案不同,力量未能满足他,吞噬梦魇的能力都无此刻这般满足,真正让他感觉到安宁的是沧玉。
夜间的渔阳很宁静,在心魔以为沧玉的身体被杀死后,玄解一直专心于照顾沧玉而很少出去过,当天狐沉睡后,异兽索性连凡人都懒得伪装了,他一直待到店小二都恐慌他们俩是不是饿死在房间里,时不时会来敲门询问一番。
玄解懒得应付,却也不至于跟一个小小的凡人计较。
沧玉的确伤得很重,魇术本身就极为玄妙,倘若入梦者认为自己活着,那梦魇中发生的任何事都无法摧毁他;倘若入梦者以为自己死去了,他身上便会出现真正的伤口。
在天狐失去意识的那些时光里,他胸膛的伤口一直变化着,有时候好,有时候坏,几乎成了玄解的噩梦,血淋淋的洞口空荡荡的,那颗跳动的心在利爪穿透时就已经粉碎。他压根不在乎那个冒牌货,因此下手毫不留情,同样明白入梦的绝不会是沧玉本身,可是明白不等于安心。
他仍旧觉得茫然而孤独。
仿佛沧玉会顷刻间将他抛弃于此。
玄解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直到那双眼睛再度睁开来,放出熟悉的光彩,那面容上的神态又再度让他的心活跃起来,恐惧感仍残留了片刻。
异兽的唇轻轻贴在天狐的额头上,沧玉方才还炙热的身体又再度冰冷了起来,他瑟缩着躲进了被子里,眉毛微微皱了皱,也许是因为疼痛,还有可能是因为寒冷。玄解当然知道沧玉既然回来了,那个东西显然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在火灵地脉的时候,沧玉喜欢戏耍猎物,他很少出手,倘若出手,绝不会留任何活口。
与玄解不同,沧玉杀死那些小妖时快得仿佛害怕他们会感觉到痛苦。
那个东西,那个占据了沧玉身体的东西想必死得同样轻松容易。玄解的目光暗沉了下去,他喝了一杯冷茶消化火气,可茶盏最终没有留住,在他掌心里化为了齑粉。
没必要再为死去的东西愤怒。
玄解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又回到了床上去,将沧玉抱入怀中,他听见了对方稳定而平静的心跳声,终于安心入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想点奶茶的那位读者,别喝,容易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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