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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辰光被捕的第十八天,周颂回到学校念书。其实他很不愿回学校,但是他已经落下了多天的功课,母亲执意让司机把他送到学校,司机盯着他进入教室才离开。
迟辰光是连环杀手的消息早已满城皆知,在聿城掀起滔天巨浪,而他的身份也有了改变,从一个富家少爷变成杀人犯的孽种。同学们对他的孤立和排挤是他预料之中的,他本就性格孤僻,独来独往,如此一来,四周更是荒草不生。学校里的人都避他如蛇虫鼠蚁,只有一个人是这群人中的特例,那就是他的同班同学方磊。
入学第一天,周颂就对方磊印象深刻,因为方磊的身材比同龄人健壮许多,比高年级的孩子还高出一头,总是坐在最后一排,身边的位置也总是空着。因为他太过调皮,上课总说话,所以老师没有给他安排同桌。方磊似乎从小就是‘与众不同’的,他个子高,身材健壮,爱玩爱闹,爱说爱笑,不过他成绩尤其差,反应迟钝。
一次经过教室办公室,周颂亲耳听到班主任对其他老师说方磊有智力缺陷,是个‘智障’。或许‘智障’一词不够准确,但是以风速在学校中传播,方磊被其他人以‘智障’相称,他却一点都不恼,还是没心没肺地和骂他的人玩闹。他偶尔也会生气,生起气就用双手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咆哮。别人见了他这模样都哈哈大笑,他见别人笑了,自己也笑,转眼就把刚才的不愉快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喜欢和所有人交朋友,周颂也在他的交友范围之内,周颂偶尔搭理他,他就乐得欢天喜地。周颂以杀人犯之子的身份回到学校后,只有方磊不躲着他,像只吵人的蜜蜂般嗡嗡嗡地围着他打转;方磊会帮他找回被同学藏起来的书本、捡回被扔到操场上的椅子、擦干净被写脏的桌子、等等。方磊变成了他在学校里的保镖,无论他走到哪儿,总能在他身边找到方磊的影子。
一天下午放学,周颂离校晚了,学校里的师生几乎已经走光。他走到校门口时被一只飞来的石头砸中了脑袋,随之有更多的石头朝他飞来。几个高年级的男孩儿站在不远处朝他扔石头,一边扔一边笑一边骂。
周颂正无措,方磊呼呼通通大吼大叫地冲了过来,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石头一一扔了回去。两军酣战,方磊被乱石击中脑门,登时割出一条口子,血沿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
几个男孩儿头一次见这么多血,吓得一哄而散。门卫大爷闻声赶来,连忙将方磊送到医院,周颂也跟去了,亲眼看到方磊打破伤风时哭地地动山摇,后来缝针,他倒是一整不吭。那天在医院里,周颂第一次见到方磊的母亲刘倩,当时刘倩还很年轻,但却早早的衰老。她独自在医院里奔波,干枯瘦小的背影显得憔悴又疲惫。
第二天,方磊的父亲方亚庆跑到学校闹事,拽着方磊向学校领导展示方磊额头缝合的伤口,要求校方领到严惩那几个高年级的孩子。周颂也在场,他闻到了方亚庆身上的酒味,方亚庆似乎还处于宿醉中,或是刚喝了酒。方亚庆又教训方磊,严词勒令他不准和坏孩子一起玩,至于谁是坏孩子,他用周颂举例子,一把拽住周颂的胳膊把周颂拖过去,逼着方磊承诺再不和周颂来往。
方磊满脸通红,直掉眼泪,一副又气愤又伤心的模样。看到父亲粗鲁地拉扯周颂,他突然愤怒地喊了一声,像头小小的公牛般一头扎在父亲怀里,把父亲顶翻了。
后来周颂听说方亚庆是无可救药的赌棍和酒鬼,还时常家暴妻儿。方磊本是个正常的孩子,几年前方亚庆喝醉了酒,朝方磊脸上甩了几巴掌,方磊摔倒时撞到了头。方磊头部受伤,导致他智力发育迟缓,与同龄人相比笨了许多,已经留了两级。
这些事,周颂本已经忘了,他的记忆一直在更新迭代,总是忘记一些从前的事和人。但是再次看到秦骁额头上那条疤痕,这些逝去的回忆犹如流水般回溯,全都回来了。
方磊说他现在不叫方磊,叫秦骁,是他南方的爸妈给他取的名字。十几年前,他被一伙人塞进一辆面包车带离了聿城,几经转折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县城,被带进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主人就成了他的父母。当时他并不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很多年后才知道自己被拐卖了。
初到新家庭,起初他很不适应,也哭过闹过,但是环境对一个九岁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他逐渐接受了自己的新父母,逐渐忘记了在聿城生活的一切,也忘记了亲生父母的姓名和模样,但关于周颂的记忆从未被抹去。时隔十几年再次见到周颂,他也没想到自己竟能认出周颂。
咖啡店里很安静,上座率不足两成,可秦骁有说话时还是有意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吵到其他人。因为他天生嗓音比较洪亮,正常说话的音量经常被嫌聒噪,所以在人多的公共场合,他习惯性地压低自己的嗓门。
周颂和粱桭一人点了杯咖啡,但秦骁喝不惯咖啡,自己要了杯牛奶。他把牛奶杯子握在手里,像是说起别人的故事般把自己童年遭遇的拐卖云淡风轻地讲了出来。
粱桭听完他的故事,莫名觉得有些怪异:“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被拐卖的?”
秦骁道:“十二三岁的时候。”
粱桭:“没报警?”
秦骁摇摇头:“我没想过要报警,其实我对以前的父母和家庭都有印象,但是我不想回去以前的家庭。”
周颂问:“为什么?”
从进入这间咖啡店到现在,他们已经坐下来谈了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多小时里,周颂一言未发,只是以事不关己状旁听。不过他的目光没有从秦骁身上移开过,他一直在观察秦骁。除了秦骁额头上的那道疤之外,他在秦骁身上看不到丝毫方磊的影子,十几年过去了,如今的秦骁身材高大健硕,比1米84的粱桭还要高出几公分,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像是常年爱好户外运动的运动员。秦骁乌眉凤眼,鼻梁高嘴唇薄,脸部线条很立体,酷似某位香港影星的长相与他记忆的方磊天差地别,可是秦骁左脸的酒窝和右眼眼角处的黑痣又在提示周颂,他就是方磊。
听到周颂同自己说话,秦骁的黑黝黝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裂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露出憨厚又腼腆的笑容:“在我的印象里,我爸总是喝酒打人,我妈也总是说后悔把我生下来。可能对我来说有机会选择一个新的家庭,是一桩幸运。我的养父母对我很好,他们虽然穷,但是从不打骂我。我从未想过去报警,就算后来知道我是被拐卖,我也一点都不恨他们,他们给了我在以前的家庭中从未有过的生活。”
秦骁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周颂见过很多的人也见过很多张笑脸,从未有人像秦骁一样笑得这么简单、单纯、又快乐。
粱桭还是很有疑虑:“既然你都忘了你的父母,那你是怎么找回来的?”
秦骁脸上的笑容悠悠淡去,眼睛里的光也黯然许多:“两年前,我爸车祸去世了,去年我妈也查出了肝癌,她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就把我的身世告诉了我。我刚到他们家的时候能清楚说出父母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她全记下来了,她告诉我,我的生父叫方亚庆,母亲叫刘倩,家住在聿城南湖道三巷大风服装厂旧家属楼5号楼1单元401.我还有个经常提起的朋友叫周颂。”
听到这里,周颂心里终于有一丝触动,但他的反应只是稍稍低下眼睛,然后喝了一口咖啡。
粱桭:“所以你回来找你的亲生父母?”
秦骁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是,也不是。我的确回以前的家看过,但是那里已经没人了。我听邻居说,方亚庆,也就是我生父,他被抓了,因为杀人。至于我的生母,她早就嫁到了别的城市。”
粱桭:“你回来还有别的理由?”
秦骁笑笑:“我觉得,我不是‘回来’,我只是‘来了’。”
他话说得很不清楚,但是周颂却听懂了:“你打算在聿城定居?”
秦骁道:“对,我已经找好了工作,我要赚钱给我妈治病。医生说她身体里的癌细胞还没有大面积扩散,还有希望。”
粱桭问他年纪和学历,他很羞涩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今年二十七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
粱桭:“之前做过什么工作?”
秦骁:“干过很多。进过厂、当过学徒、端过盘子、送过外卖。”
粱桭:“没想过提升自己的学历吗?”
秦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容里多了些无奈:“我脑子不太灵,念书念不好。别人背一篇课文只要几个小时,我要用好几天,还总是忘记。老师教的内容我今天听明白了,明天就全忘了,就像从没听过。”
他说的这种情况或许是一种认识障碍,是一种先天或后天形成的生理疾病。像秦骁这种自幼生活在社会底层,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也没有优越的学历和个人能力的年轻人,所能选择的工作也很有限
粱桭递给他一张自己的名片:“我不知道你对自己有什么规划,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帮到你什么。如果你想长期留在这个城市,我应该可以给你提供建议和方向,今后遇到困难需要找人帮忙的话,可以找我试试。”
秦骁双手接过他的名片,笑道:“谢谢。”
粱桭拿出手机看了看,有两通未接来电,全是周灵均打来的。他叫来服务员结了账,对秦骁笑道:“我还有点事,要不今天就先到这里?以后我们常联络。”
秦骁忙道:“好好好,你们忙。我也得回店里了。”
走出咖啡厅,粱桭和秦骁握手道了别,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周颂没跟上来,便回头道:“小颂?”
周颂道:“你走吧,我自己回去。”
粱桭看了眼站在他身后的秦骁,当下不便多说,只道:“如果韩飞鹭再找你,一定要告诉我。”
粱桭走后,周颂和秦骁站在咖啡厅门外,秦骁腼腆地笑着,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前言不搭后语道:“今天天气真热,你要回家吗?”
周颂把手搭在额迹挡阳光,点了下头。
秦骁:“你怎么走?去搭地铁吗?”
周颂:“打车。”
秦骁眼睛一亮:“我送你吧,正好你省一笔打车钱。”
周颂看了眼那辆停在路边的白色瑞途,似乎找不到理由回绝他,便道:“那就麻烦你了。”
上了车,周颂坐在副驾驶,看了看摆在驾驶台上一尊玉佛,问:“这车是你的?”
秦骁道:“不不不,是我老板的车,我开出来帮他加油。”
他似乎很高兴,笑出左脸深深的酒窝和一颗虎牙,显露出与他高大的身材不相符的纯朴和稚气。周颂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总是一副面朝阳光万物生长的生机勃勃的模样,但却是能被他的情绪感染几分。
自打和秦骁重逢到现在,他一共和秦骁说了不到两句话,此时坐在车里,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主动挑起一些话题,否则会显得太过高傲冷漠。
周颂问道:“你刚才说找到工作了是吗?”
秦骁道:“是啊,我白天在洗车行上班,晚上在夜店看场子。”
周颂:“租房子住吗?”
秦骁:“对,和几个朋友合租。哎呀,光顾着说话了,我还不知道你住哪儿呢。”
周颂说出地址,秦骁初来乍到不熟悉路,所以打开了导航。周颂又问:“你来聿城多久了?”
秦骁:“一个多星期了吧。”
周颂思虑片刻,道:“如果你想找到刘倩,我可以帮忙。”
秦骁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口中的刘倩是自己的生母,迟疑道:“我......我暂时还没准备好,我打算先安顿下来再去找她。”
周颂选择不把自己参与侦破方亚庆杀人案一事告诉他,也不告诉他方亚庆杀人背后的动机。因为自从秦骁被拐离聿城开始,他就变成了一个局外人,虽说方亚庆作案由他而起,但是他却很无辜。就算他知道了真相,除了增添自己的心理压力,背负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之外,什么用处都没有。
秦骁偏过头看了看周颂,嘿嘿笑道:“你留长头发了,和照片上不太像,我差点没认出来。”
周颂:“你见过我照片?”
秦骁:“网上有很多啊,不过我上次搜你的照片是半年前了,刚才在车里看到你,我都没敢认。”
周颂面朝窗外,稍稍弯起唇角:“不敢认,但是敢尾随。”
秦骁以为他在怪罪,忙道:“我我我是想确认是不是你,你别生气,我不是想跟踪你。”
周颂浅浅一笑:“我没生气,我在开玩笑。”
秦骁很捧场地笑了起来:“啊,开玩笑啊,好笑好笑。”
他把周颂送到楼底下,周颂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和他道了再见,然后站在路边礼貌地等他先走。
秦骁抓着后脑勺犹豫再三:“那个,周颂,能不能留个电话?”
周颂这才想起他们还没留电话,拿出手机道:“你号码多少?”
秦骁说出一串手机号,周颂拨出去,他的手机立刻就响了。周颂挂了电话,也把他的号码保存,道:“你知道我的号码,也知道我住在哪里,有事的话随时找我。”
秦骁乐颠颠地保存了他的手机号:“好嘞,你上去吧,我走了啊。”
周颂目送他的车开出甬道,逐渐消失,心里这才涌起一二分旧友重逢的况味。
回到家,他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驱散一些身上的暑气,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凉的果啤。放在流离台上的手机响了,是备注‘秦骁’打来的电话。他拿起手机转过身倚着流离台,喝了一口果啤然后接通了电话。
秦骁:“是我啊。”
周颂:“嗯,我知道。”
秦骁憨憨地笑了几声:“就是想问问你,你的微|信号绑的是你这个手机号吗?”
周颂:“嗯。”
秦骁:“昵称是一串英文,头像是蓝猫的就是你吧?”
周颂被他逗笑了:“那不是蓝猫,是汤姆猫。”
秦骁:“啊对对对对,是猫和老鼠里的汤姆。那我加你了哈。”
周颂挂了电话,打开微|信,果然收到一条好友验证。秦骁的微|信昵称是‘不吃菠菜’,头像是卡通人物大力水手。周颂通过了消息验证,正在改备注,秦骁的消息就发过来了,是一个张嘴大笑的表情包。
周颂回了个微笑的表情,秦骁又发来消息:明天晚上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吃饭。
周颂想了想,很快回复:有。
秦骁:太好了,我这就找地方,明天把地址发你。你休息吧,刚才在车上我见你很没精神,赶紧睡一觉吧。
秦骁说的对,他的确需要补觉。他拿着手机往卧室走,退出和秦骁的聊天页面,这才发现韩飞鹭又发来了几条未读消息,点进去,满屏都是韩飞鹭发来的语音方阵,从今天凌晨发到现在,一共二十多条,他一条都没听,每一条语音后面都是小红点。
进了卧室躺在床上,周颂随便点开一条,语音开始播放:我还欠你一顿饭呢,你挑地方,明天晚上我请你——
不等语音放完,周颂很不耐烦地按停了语音,回复三个字:没时间。
消息刚发出去,韩飞鹭立刻秒回。但是周颂看都没看,把手机关机扔到床头柜上,阖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