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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我这样说,沈韵的眉头极轻蹙了一下。
然后问我:“除了这些,她对你还说什么了?”
这个她指的自然就是荀姨。
“还有……”
还有的话,就不是很可以放在明面上讲的了。
我支吾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心里想,那些事情讲出来总是要比实际去做来得好些的。
“荀姨说了,让我不要吃饭,等到晚上小沈大人来的时候——”
事实证明,我还是高估了自己脸皮的厚度,不多时,我已经感觉到脸颊烧得厉害,裹在被子之下的身体也有些微微发汗。
我小心去看沈韵的表情,他却是没什么表情。
只是在注意到我目光的同时,沈韵会投来一个带着鼓励意味的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看见沈韵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我渐渐也被感染,心里头的尴尬情绪得到缓解,就是脸上的热意一直都没有消散。
等我说的差不多了,停下来喘歇的功夫,忽然瞧见沈韵站起身走到摆着酒盏和各色点心佳肴的桌子旁。
沈韵先是拿起酒壶倒了一杯,却不喝,只是凑近了放在鼻端嗅闻。
然后又拿起筷子,分别夹了几样小菜,放在眼前看看又放下,基本都是一样的流程。
我看不懂沈韵这是在做什么,不过注意力被吸引到那一样样餐食上之后。先前空着的肚子,忽然不受控制地感到一阵饥饿。
接着就是咕噜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但沈韵的听力好,他随即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双黑色的眼睛。
心里头竟然无端有些庆幸眼前之人确实是沈韵——这个几乎陌生的少年,而非映雪师姐,否则我的困窘只会有增无减。
沈韵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接着落在我用手捧住的腹部,忽然笑了一下:“你的肚子可比你的嘴巴实诚多了。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误会了沈韵的意思,视线在桌上的那些菜上扫了扫,暗暗咽了口唾沫,才道:“都可以的,我不挑食。”
“这样啊。”沈韵点点头。
就在我想着,这是否是一个可以下床去吃饭的信号时,却见沈韵转身出了屋子,然后就是屋门被打开的声音。
按照楼里接客的规矩,一般这种时候门口至少会有两个楼里人候着,随时等待召唤。
除非有些客人有特殊的要求。
像是那个邹员外,他大概就是那种既喜欢享受猎物无望的挣扎,又讨厌被人打搅的人。
也多亏了他的这种偏好,我在才有机会一路无阻地逃到楼下大厅。
当然,确切来说,那叫做连滚带爬。
这样的距离,加上我如今的耳力,自然是听不清沈韵在门外说了什么的,只听到隐隐的人声传来。
但人有时便是如此,越是朦朦胧胧,越是好奇。
我往靠近门口的方向挪了挪,一面竖起耳朵听着,余光落在那一桌子酒菜上,又不自觉得吞起了口水。
沈韵和门口的人说了几句,就转身回了屋。
我听见脚步声,立刻坐回到原先的位置,想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沈韵不甚在意地在桌子边坐下,让我再稍等一会儿。
我不太清楚对方让我等什么,但既然他说等,那就照做。
与此同时,肚中的饥饿感却越发明显起来。
我的目光不由地又往桌子上扫了扫。忽然发现沈韵手里不知何时拿了把小刀,漆黑的刀身倒是和他腰间时常佩戴的那把长剑极为相似。
沈韵从桌上拿了只红彤彤的苹果,白皙的指间转动,黑色的刀刃方一陷入苹果,那薄薄的果皮就如红色的缎带般旋转着掉落在深棕色的桌面。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削个苹果皮也可以做到这般的赏心悦目,不由地看得有些入神。
直到沈韵走过来,捏着苹果的上端问我吃不吃。
“只是暂且垫垫肚子,用不着吃完。”
我其实不太喜欢吃苹果,苹果这种东西,若是不甜会显得寡淡,若是糖分充足又会腌舌头。
而且,虽然沈韵说是可以不吃完。
但人家特意给削了皮,真的啃两下就丢掉,多少又有些说不过去。
“那个,小沈大人其实……”
我万分纠结地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倒是让自己又尴尬了几分。
沈韵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又给手里的苹果来了一刀,直接从中间破开一分为二。然后将其中的半个递给我。
“突然发现也有些饿了,那就分我一半?”他说。
我惊讶于沈韵的说法,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半个苹果,道了声谢之后,便一口口地吃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饿了太久的缘故,竟是觉得这苹果吃起来比平日里香甜许多。
我用余光看了眼正在小口吃着苹果的沈韵,发现他吃起东西来的样子十分斯文。
和记忆中的某个少年竟然有些许的相似。尽管两个人在性格和行事风格上皆是天差地别。
我想起沈韵曾说过两人是表兄弟的关系。
也许……这就是血缘的力量?我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等到荀姨带着人过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奇异的场景。
刻意装扮过的色调旖旎的房间里,在缭绕的袅袅烟气的之中,我和沈韵一个盘腿坐在床上,一个正襟坐在桌边,两个人各自拿着半个苹果,啃得正香。
荀姨明显是怔了一下,这才赔着笑脸款步着走到沈韵跟前,矫揉造作地行了个礼。
还没开口,就听见沈韵有些嫌弃的声音:“麻烦离远点,你身上味道太重,熏得人想要打喷嚏。”
饶是荀姨向来自诩善于交际,此时也不由得僵了僵笑脸。
“哎哟哟,是小女子的不是,本想着好好打扮一番迎接大人的光临,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了,无意间冲撞了大人,还请您不要见怪。”
说着,荀姨余光瞥过在床上捧着啃得挺干净的半个苹果的我,眼神中的告诫意味,让我在一瞬间不由地坐直了一些。
“话说回来,大人这般着急召小女子过来,可是这没眼力见儿的小东西又做了什么,惹了大人的不快?依小女子的拙见,要不然还是换一个,换个更听话更漂亮也更会来事的,咱们楼里呀最不缺的就是好的货色……”
沈韵很平静。
平静地听完全程,然后平静地询问对方:“还有别的吗?”
“额、什么别的?”
荀姨有些讶异,疑惑道:“不知您说的是——”
沈韵幽幽地瞧了荀姨片刻,直盯得女人心虚地眼珠子乱转。
然后,沈韵突然笑了一下。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话挺多,想听听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荀姨也跟着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怎么瞧着怎么勉强,她一面挥着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嘴,一面连连摇头:“没了没了,是小女子聒噪了。”
“真的没了?”沈韵不紧不慢地追问,“其实比起有话直说,我更不喜欢被人在背后偷偷编排。”
荀姨干笑一声:“呵呵,大人这话说的,这小女子哪敢呀?”
这么说着,女人忽然扭头转向一旁安静看戏的我,满脸堆笑地问道:“琵琶,好孩子,你说是不是?”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荀姨对我露出这般“慈爱”的笑容,女人嘴角咧开的弧度配上那大红的口脂,活活像是要吃人。
面对荀姨这般和蔼可亲的问话,我唯有点头称是。
见状,荀姨稍稍缓了口气,蓦地转过身去,再次扮上笑脸。
“您瞧瞧,这孩子是咱们楼里最实诚最不会说谎的了,不然也得不了大人您的青眼不是?”
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我一下子从荀姨口中没眼色的小东西,变成了最实诚的好孩子。
都说爱流连风月场所的男人惯会骗人。
其实在这一点上,性别并不能代表什么。应该说,脸皮越厚的人越不怕谎言被揭穿,所以更适合撒谎。
而荀姨刚好就是个适合撒谎的女人。
“嗯,我确实看这孩子顺眼。”沈韵大大方方地承认。
此言一出,荀姨着实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的奉承之言居然还得了这样的肯定,不由地多看了我两眼。
这时又听沈韵开口道:“既然方才老板娘都已经说清楚了,那么有些话今后就无需再多言,有些多余的事情也不必再做了。”
如果说前面的话我大致都能够理解,那么最后一句就有些迷惑起来。
……多余的事情?
荀姨究竟是做了什么让沈韵觉得多余,还特意要把人叫过来,当着面儿说清楚的呢?
但沈韵没有明说。
荀姨身后跟着的楼里人在得到指示之后,将桌上的蔬果点心全都撤下换了新的。
确认没有别的吩咐之后,这才又赔着笑脸退了出去。
临走时,还不忘偷偷瞪我一眼。
我缩了缩脖子,没吱声,转头对上沈韵的目光。
他向我招招手,我就从床上下来,抱着被子屁颠颠地挪过去。
……就好像,前些日子,在楼下见到时那样。
不同的是,我身上的伤早就已经大好,因而更快地来到了少年跟前。
相似的是,我仍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对方的进一步指示。
“还站着做什么,不是肚子饿么?”沈韵开口说道。
我哦了一声,人有时饿的过了,再吃什么东西就很容易饱的。
我现在其实已经不怎么觉得饿了,但是沈韵发话了,我便乖巧地在寻了个位子坐下。
沈韵见我坐下,没说什么,径自伸手去拿酒杯。
我见状,忙不迭地想要起身倒酒。
忘了身上裹着的被子,没提防将旁边的凳子拽得拖行两步,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沈韵抬眼瞥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用眼神询问,我这是要做什么。
“对、对不起……枇杷刚才一心只想着起来给小沈大人斟酒,一时没注意就……”
沈韵挥手打断我的话,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你吃你的,我有手有脚,又不是不会自己来。”
“是,枇杷明白了。”
我点点头,复又落了座。余光却一直偷偷打量沈韵的一举一动。
沈韵也不吃菜,就是一杯接着一杯,慢条斯理地自斟自饮。
我记得那天在楼下大厅里瞧见沈韵时,少年好像也是这般坐在桌边喝酒。
后来听说沈韵原来是借着逛花楼的幌子前来捉人的——逛花楼是幌子,酒确实实打实地喝进了肚子。
我那时还想着沈韵这岂非是在公务期间饮酒,他上司都不管的吗?
我将心中的疑惑告诉了荀姨,荀姨顿时就笑了,一双媚眼眯起来,半是好笑半是向往。
“你知道沈大人是谁吗?”
荀姨拿着帕子的手点着我的鼻尖反问我。
——这个沈大人自然指的就是沈韵的父亲。
我被荀姨身上扑鼻的香气熏得往后退了退。又很实诚的摇了摇头。
那之前,我只知道沈韵有个当官的爹。
具体是什么官职,我也不知道,左右知道了我也弄不清究竟是做什么的。
所以当荀姨道出谜底时,我也只是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
“噢什么噢呀,你知道那代表了什么吗?”荀姨似乎对我平淡的反应颇为不满。
“……”
我是确实不知道,同时也觉得那跟自己其实没什么关系。
别说沈韵他爹了,就是沈韵本身,同我也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曾经妄想过一次。
少年人匆匆许下的承诺,我听了,也听进去了。可惜最终也不过是一场水月镜花的幻梦。
梦碎时的感觉太痛了。
所以我自觉,不会再重蹈覆辙。
不过沈韵的性子,恐怕也不会给我这个重蹈覆辙的机会。因为他瞧着完全不像是会喜欢上我的样子。
所以我点头说:“我知道的,荀姨,枇杷会尽量不惹小沈大人生气。更不会不知好歹地贪图些分外的东西,引得沈家人的不快。”
荀姨瞧着我露出一脸的不认同的神情,终于只是叹了口气:“唉,罢了罢了,你也就这点志向了。”
顿了顿,又颇为不甘不愿地自顾自嘟囔起来:“怎么就叫这么块榆木疙瘩交了这样的好运,莫非真的是傻人有傻福?当真是见了鬼了。”
一低头,瞧见我脸上的表情,又有些诧异:“见了鬼了,说你是傻的,你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我说,我不知道。
荀姨也没有在意,左右我在她心里已经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货,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小动作也就没什么奇怪的,只要我安分守己地待在这里,她每月有银子进账,也就懒得多花心思在我身上了。
等荀姨转身离开,我这才伸手摸了摸嘴角,似乎还残留着隐约的弧度,只是不明显,我自己都没有察觉。
可见荀姨是个眼毒的。
——可是为什么要笑呢?
我想,大概是许久没有听见有人这么不客气地叫我榆木疙瘩了。
那个从前总是唤我榆木疙瘩的少年已经离开太久。久到当我再次想起他时,竟也不全都只是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