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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不到,一行人早已整顿好车马。牧容提早来到了官驿门口,望着远处朦胧蛰伏的山脉略略压低了眉宇。
那片山套子是出京城朝南走的必经之路,山不高但是险,官道直穿山谷,沿山涧而立,途中有个湾口名叫柳叶湾。顾名思义,受山势影响,那里的官道如柳叶一般促狭,最宽处约莫也就二丈多。若是前有追兵,后有堵截,除了投河没有任何退路。
早在光宏帝执政之前,柳叶湾时常有盗贼流寇出没,官府抓不住贼人偷偷躲进山套里,一旦缺了银子和女人,便会出来抢劫商旅路人,玷污良家妇女。
这些年官府追的紧,这些不法之人也是鲜有了,但时常游走的百姓商贾早已养成了习惯,日落之后宁肯夜宿荒郊野外也不会涉险穿过柳叶湾。
锦衣卫出行必然不用害怕,但真要碰上亡命之徒,交上手也是个麻烦事。算算时辰,马不停蹄的赶路,日落之前可以到达柳叶湾前头的福云官驿。
牧容轻快的吁了口气,晨风带起白雾将他的面容氤氲其中。他敛了视线,这头刚把冰凉的手掖进了琵琶袖,地上遽然浮出一个黑影来,与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和煦的温暖,将寒风隔绝在了他的身体之外。
“大人,披风昨晚忘记还你了。”
婉脆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趁身边没人,卫夕站到他跟前手法利落的系好披风系带,随后退到了他身侧。在这期间,她始终没有看他一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
牧容面上闪过一瞬惊愕,像投入石子的湖面一般晃了晃,涟漪过后重归沉寂。他意态淡雅地睇睨卫夕,眸子反射着晨阳的华光,明澈的如同一汪清泉水,深不见底。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给他罩上披风,以往都是个不情愿的模样,委实让他受宠若惊。
牧容不言不语,沉默裹挟在风中撩得衣袍飒飒抖动,本就是个化雪天,太阳越高,空气里的热度愈发流失。
灼灼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看出两个窟窿眼儿,卫夕下意识的拽了拽自个儿的披风,面上努力镇定着,目不转睛的凝着远处的山套。
明明是弹指的功夫,她却觉得度日如年。牧容神情亲厚的揽过她的肩膀,一个轻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多谢。”
这个暧昧的举动让卫夕不由瞪大了眼,一把推开了他,噔噔噔后退了几步,“……这是在外面,大人你矜持点行吗?”
“好,矜持些。”牧容暖声应了,冲她挑了下眉梢,唇角衔着和煦的笑,“上了马车我再好好谢你。”
卫夕:“……”
谢她?应该是没安好心吧!
对方笑的人畜无害,放在她眼里却充斥着狡黠。凝了牧容久久,她吁出口气,抖了抖曳撒没再吭声。
事到如今她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不就是好好谢她吗?
大不了就是个古代版“车震”!
在两人打趣这会,君澄带了一溜人从驿站里走出来。俯首作了个揖,朗朗道:“大人,遂邺百户所已经派人送了信儿,崔百户的人快马加鞭,今晚便能在福云官驿与咱们汇合。”
牧容颔首嗯了声,扬眉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赶路吧。”
出了天顺客栈,路人便少了许多。
车轮滚滚行进在官道之上,发出轻微的颠簸,卫夕搓了搓手,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挑了篷帘往外望了。
外头还是那个景儿,四周荒无人烟,枯草丛生,上面挂着尚未化掉的雪晶子,偶尔也会见到几处驿亭和破败的老庙。
牧容正襟危坐,修长的手指撩着青花茶盖儿,慢慢悠悠的拨弄着茶汤。他早就感受到了对方的坐立难安,此时蹙起了眉,斜眼睨着她,“怎么了?这么心浮气躁的,方才被马蜂蛰了?”
大冬天的,哪来的马蜂?被你蛰了还差不多!
卫夕在心头剜他一眼,放下篷帘坐好,嗫嗫道:“昨晚没休息好,身体不太舒服。”
牧容闻声狐疑地放下茶盏,昨晚他等她睡沉了才偷偷离开,怎就没休息好呢?心口略一焦躁,他复又攒起眉心,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沉声道:“莫不是踢了被子,受风寒了?”
“……没有,有些困而已。”
她的额头并不热,方才被冷风吹了会,还有些凉涔涔的,可附在上面的那只手却要将她烧出火来。
卫夕像触电了似得往后侧了侧身,登时隔绝了他的触摸。乌黑的眼珠在眶子里转着,眼神飘来飘去,就是不肯落在他的身上。
昨夜能睡好就怪了,她睁眼到三更,脑仁里单曲回放着他那句话——
“我要说我心仪的就是你,会不会让你吓破胆?”
恭喜他做到了。
不仅如此,胆战心惊过后是难堪无力,外加不合时宜的羞赧。
牧容那话轻似梦呓,说的也是模棱两可,似承认了,又似揶揄。她躲在被窝里反复琢磨,最后还是难辨是非。
亦或者说,潜意识在让她逃避着真相。如果他的是真的,那她还能像现在这样,打着保命的旗帜大喇喇地在他身边侍奉吗?
人和人的相处是门学问,爱情可以洁白无瑕,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关系也可以洁白无瑕;当爱情和利益相互交织、划不清界限时,这种相处登时变成了污秽,到头来谁也摸不清自己的真心了。
她浑噩的醒过来后,决定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既然是在她睡熟之后才说的,那牧容一定不想让她知道。这么一来,那话是真是假倒也无所谓了。她害怕假戏真做,在男人深刻主宰的古代,到头来只能坑了她自己。
然而她想的轻快,当牧容碰触她时,她还是禁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伴随着心房的轻微抽搐,渐渐和某种特殊情愫交叠起来……
“卫夕,你现在还累吗?”醇厚的嗓音揪回了她的神思,牧容撩了撩袖阑,朝她伸出手,“时辰还早,我抱你睡会。”
好看的薄唇扬起一个微弱的弧度,看在她眼中格外风雅。这个表情她曾经异常痛恨,半真半假的笑面夜叉,可如今却觉得赏心悦目——
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
横竖看起来都是愈发的英俊了。
幽黑的小鹿眼稍稍失焦,卫夕的心房嗵嗵嗵狠劲鼓了几下,血液热烈的沸腾起来,簌簌向上逆流起来。
未等牧容再发话,她主动上前抱住了他,将头枕在他的肩头。呵气如兰,全都喷洒在他过釉般瓷白的侧颈上。
“……这会子这么乖,我还真有些不习惯。”短暂的愕愣后,牧容笑吟吟地揶揄道。他满足地抚了抚她的后脑勺,身子往左侧一倚,顺道用胳膊环住了她瘦削的肩头。
卫夕暗自撇撇嘴,一句话没有多说。这个急不可耐的拥抱并非她本意,若非如此,她面上的窘迫和滚烫便能全数撞入对方的眼眶。这里又没个地缝,她该往哪钻?
牧容并不知晓她的小九九,颇为宠溺的抚着她的后背,自己也闭目养神起来。
这个姿势颇为舒服,卫夕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心跳逐渐和他有力的律动合成一拍,躁动的血气渐渐沉静下来。
心境登时开阔不少,她深吸一口气,拿脸颊蹭了蹭他的胸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阖上了眼。走一步算一步吧,想多了也是白死脑细胞。
午头,众人停在了一家饭庄前。再往前就进入山套子了,这里是唯一能用膳的地方。
卫夕睡得头昏脑涨,下车后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放眼瞧了瞧。
白色围墙有些发污,进门的檐头下挂着一木制牌匾,上书“厚义”两个烫金大字,历经风吹日晒,表面已经龟裂了。
跨步进了饭庄,她惊讶地环顾一圈,别看外头毫不起眼,里面可是别有洞天。大缸老酒摆满一排,桌椅板凳也都是崭新的,档次跟京城的一些饭庄差不到哪里去。
“哎呦,官爷来了!”年轻的掌柜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
小二也很有眼色,轻车熟路的招呼着随行的锦衣卫在一楼就座,清一色的锦绣袍登时把饭庄里塞得满满的。
掌柜笑眼盈盈的瞥了瞥牧容,朝楼上比了比,“官爷,雅间请。”
牧容颔首,又朝卫夕示意一番,这才踅身往楼上走。在卫夕登上楼梯后,君澄,花六以及流秦弟兄俩紧跟其后。
二楼的雅间不多,众人进了最里头那间。两张不大的圆桌上已经布满了琳琅满目的饭菜,似乎早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牧容闲庭信步的走到圆桌前,撩起曳撒坐定。
掌柜跨步出屋,神秘兮兮的四下张望,这才阖上门踅身走回牧容身边,恭敬的叩首施礼:“参见指挥使大人!”
他的动作标准又利落,面上又毫无惧色,一看就应该是个惯以施礼的老手。
卫夕愕了愕,旋即福至心灵。锦衣卫的爪牙无处不在,上至中央衙门,下到地方百户所,再往下便是在各行各业乔装打扮的探子们。眼前这个年轻的掌柜,十有八-九也是她的锦衣卫同事。
牧容很快印证了她的想法,他端起桌上的茶盏,呷了口热茶润喉,眉眼谦和道:“起来吧,这些时日柳叶湾可还稳当?”
掌柜站起来,凝重道:“回大人,自从上次搜山血洗之后柳叶湾一直很太平,过往商旅也没有再发生意外。但是二十九的夜里忽然窜进去一队人马,约莫有十来个人,属下得知消息后派人即刻跟了上去,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却没追上那帮人,只有马匹散落在柳叶湾里。”
话音一落,君澄几人面面相觑。
牧容呷茶的动作顿了顿,沉声道:“那伙人弃马逃窜了?”
“应该是如此。”掌柜觑了觑他的面色,“属下派人进山搜了,可是没搜到,过年时又下了大雪,一些痕迹已经难以寻觅了。”
“可是看清那伙人为何方神圣?”君澄闻声横插一嘴。
掌柜摇摇头,“没有,回禀的探子说对方身穿清一色的鸦青常服,不带行囊和刀剑。”
君澄颔首,遂而探询的看向牧容,“大人,这帮人来路不明,兴许会节外生枝,要不要换条道走?”
“不必。”牧容神情寡淡的回绝了,“圣上有旨,十五日内必须将那一万两白银押送回京,换道走又得多耽搁时日。”他仰首看了看君澄,“想来也是群流窜的草寇,没准已经逃往山套深处了。他们只有十来个人,碰上咱们只有死路一条,慌什么?”
见他说的有理,君澄轻快的道了个是。这次派出来的都是锦衣卫的得力干将,别说对付十来个草寇,就是再来上二百号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顿饭口味很棒,卫夕美滋滋的填饱了肚子,手里还拎着掌柜赠送的糕点,心满意足的上了路。
申时三刻,风尘仆仆的一溜人马在风坪口停下整顿,稍稍喘了口气,往前几十里里就是柳叶湾了。
风坪口三面环山,是这片崎岖的山谷里难得的空地,深冬时节,景色依旧秀美宜人。白雪高挂苍劲的老松,滚滚山涧约莫五丈宽,汇集在此成了一个波光粼粼的湖泊,放眼眺望让人心旷神怡。
没有工业污染的冬季甚是清湛,卫夕使劲吸了口凉森森的空气,蹲下来撩起袖阑,将手伸进了那清可见底湖泊里。
寒冷的湿意登时裹挟住她,顺着毛孔渗进肌肤。她冷的打了个寒战,手却依旧在撩着湖水,震荡的涟漪泛起一阵潋滟,美的刺人眼眸。
若是隐居在此,铁定长寿啊!
这个想法一出,有人狠狠箍住了她的胳膊。卫夕怔忪须臾,还没反过乏来,人已经被对方揪了起来。
对上她那双狐疑的眸子后,牧容冷眉一扫,“这么冷的天玩什么水?你有伤在身,应该惧寒才是。”
他面色不愉,卫夕支支吾吾的嗯了声,不知不觉中把视线调到了脚尖。
见她无动于衷,牧容不禁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出帕子把手擦干?”
“……我身上没帕子。”她嗫嗫回了句,那种隶属于大家闺秀的玩意儿她才不会想着带在身边,男装加身,久而久之她的心态也渐渐变的爷们了。
思及此,她敛眉低首,神情有些懊丧。
牧容眯眼睇望她,没奈何的叹了口气是,遂而拉过卫夕的手,撩起披风三下两下就将她的手擦了个干净。
他并没有急于松开她,两只手将她的拳头包起来,轻轻搓了搓,冷戾的横她一眼道:“手这么冰,我倒要看你什么时候才能暖回来。”
掌心的温融逐渐传递给她,卫夕凝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略略失神。明明是寡淡的指责,听进她的耳畔却意外的发酵变质,让心窝子里变得暖暖的。
她没挣扎,任凭他反复揉搓着她的手。重新变回温热后,牧容这才松开了她,换了副语重心长口气:“身子骨是自个儿的,你若不稀罕,旁人再稀罕也是无用功。”
“……是。”卫夕低声嗡哝,脑海被血气灌得满满的,也来不及寻思他话中的道道儿。
牧容凝着她,生觉今日的她很奇怪,往常总喜欢跟他挑个嘴,如今怎就变得缄默听话了?
女儿家的心思不好猜,他又不方便多问,浓淡相宜的眉心攒了攒,复又松开。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变得眉舒目展,凝着波光潋滟的湖泊温和道:“这里景色甚美,本官赶路赶的也有些乏了,咱们四下遛一遛吧。”
稍远处,君澄掖手倚在马车上,抬眸看了看天色,又将眼光落在那对男女身上。两人谈话不短了,若是再晚点,恐怕要傍黑才能赶到柳叶湾了。不知为什么,方才在厚义饭庄听到的事让他心神不宁,生怕会出什么幺蛾子。
这头刚要上前招呼一下指挥使,谁知稍远处的那对男女竟然牵住了手,比肩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清冽的朔风撩起披风露出牙色曳撒,倾洒的斜阳为一对璧人镀上金辉,趁着碧天滟湖,美的堪能入画。
君澄失神地凝了许久,唇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摸摸后脑勺,背对着他们倚回马车上。
罢了,就再等会吧。
真若有人使诈,他拼了性命也会保这两人无忧。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两人回来时很是欢愉,卫夕手里还捏着几簇淡黄色的迎春花,叽叽喳喳的走在牧容身边。
送二人上车后,君澄翻身上马,守在马车边厉声道:“天色已晚,进入柳叶湾后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若有闪失,就地正法!”
“是——!”
朗朗的声线回荡在山间,震耳欲聋。嘚嘚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徒留四起的烟尘在余晖中袅袅打旋儿。
作者有话要说:我活着回来了。
感谢土豪打赏,么么哒,破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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