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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棠坐在副驾驶座,透过车窗,看到白子梵狼狈踉跄的模样,仿佛听见内心深处,属于原主的一声长笑和狂笑过后的呜咽。她叹了口气,将手中攥着的休书四折叠好,收进了口袋里。
夏敏元从车旁失魂落魄地经过,纪棠沉思了片刻,摇开窗子,叫住了她:“夏小姐。”
她扭头望向纪棠,神情中带着刻意的冷淡:“您还有什么事吗?”
纪棠恳切地说:“夏小姐,今夜过后,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了。有句话,无论你听不听,我还是要说的——白子梵实在不是你的良人,他这人叫家里宠坏了,空有一副花架子,却没半点责任和担当,你还是不要再同他来往得好。”
夏敏元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恼羞成怒道:“现在你已经不是他的夫人了,何必插手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们好还是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纪棠听她这么说,便也不再相劝。摇了摇头,关上车窗。
此时,许京和许如辛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看着楼下这一幕。许如辛哼道:“你的这位‘朋友’倒是蛮好心的嘛,只可惜人家压根不想搭理她。”
许京注视着车中隐隐绰绰的身影,满目柔情地一笑,道:“她向来心软。”
“夏敏元这个女孩子,骄傲自负得紧,脑子还不好使,要我看,她还会回头去找那个白子梵。”许如辛闲闲地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有一股子逆反心理。夏家的老头老太太说姓白的不好,你这‘朋友’也说姓白的不好,那她就偏偏要和白子梵把日子过好了,风风光光地给你们看。”
许京没有说话,可眼中的嘲讽之意一览无余。
许如辛叹道:“再犟也不该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开玩笑,这是一辈子的事。”她这一声叹息,感慨的又不只是夏敏元了,还包括她自己年轻时的糊涂事,以及对许京的暗暗警告。
他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从容道:“我不会走错路的,姑姑。”
“小棠是个好姑娘,可她的出身……”许如辛眉头皱了皱。
许京替她拢了拢鬓边开始发灰的长发,眸光闪烁,如同揉碎的星子,却又带着少有的认真,道:“姑姑不是找大师替我算了命,夸我八字奇好吗?那就把我的八字分她一半吧。”
“你呀!”许如辛从他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打趣地笑起来,“我是没意见,这话你还是留着跟你爹解释吧。不过以你爹那性子,你得自己出息给他看,他才能松口。”
“谢谢姑姑。”
许京回到车里,启动了车子。两束车灯莹漫进来,映得他棱角分明,眉目齐整。纪棠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想我啦?”
“呸,不要脸。”
黑暗中,他忽然伸来一只手,压在她后脑勺,将她一把拉过来。纪棠还来不及叫唤,便被他封住了嘴唇。唇瓣相接,柔软而粗粝地摩擦着,慢慢变得湿润。他身上有好闻的气息,淡淡的,像雨后的花园,至于究竟是什么味道,她也说不清,只是摄入多了,有些昏昏的熏然。
他一直吻到快窒息才罢手,松开她的后脑。纪棠大口喘着气,一开一合的红唇,潮湿晶亮得引人犯罪。许京忍不住又捧着她的脸,在额头重重地亲了一口,“棠棠,好棠棠。”
她抬起那双汪汪的杏眼,看得他心都酥了,哄孩子似的说:“你也叫我一声嘛。”
“许京。”
“换一个,好听点的。”他们都在一起几辈子了,她叫过他一次“夫君”、“老公”没!许京想想还挺委屈的。
纪棠咬着大拇指思考了一会儿,犹豫不定,软糯糯地喊了声:“……许京哥哥?”
许京刚发动了车子,差点没踩住油门,一脑袋磕在方向舵上。他不顾撞红的脑门,两眼冒光地问:“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许京、哥哥……”
“再说一遍!”
“许京哥哥。”
“再说一遍!”
你特喵的是复读机吗!纪棠翻了个白眼,可看着他那一脸兴奋的表情,还是拖长音调,懒洋洋地叫了声:“哥哥。”她仿佛听到了他内心的嘿嘿傻笑,毕竟脸上挂的那个笑弧都快咧到耳下了。
——果然还是那个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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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许如辛所料,夏敏元最终还是嫁给了白子梵。因为白子梵写下休书的那一夜,两人在纠缠中,她受他强迫,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当她狼藉地回到家中,等待她的却是父亲的万丈怒火和母亲的抽泣哭骂。许家和夏家的婚事就此作罢,这位曾经风光一时的美丽才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嫁了出去,据说陪嫁仅仅是西街一家铺子和三箱四季衣裳。
纪棠听到这个消息时,感叹道:“换做是我,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会嫁给这种人渣。”也不知道这位夏小姐是什么脑回路,为了名节,竟然甘愿嫁给一个强.奸犯。
许京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冷哼道:“不许胡说。”
“唉呀,我就这么一说。”
满溢的阳光透过树叶罅隙,斑斓地落在他们身上。许京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翻开膝上的书页,她把脑袋靠在他肩头,光着一对洁白的脚丫子,手里在剥一只橘子,掰了一半递到他嘴边。
他低头吃了,顺便咬了咬她的指尖,“随口说也不可以。”
“好好好,许京哥哥,你真霸道。”她嘴上这样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倒进了他的怀里。
许京合上书,俯身吻住了她。
“只对你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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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棠再见夏敏元,已是两年之后。她和许京的婚礼需要筹备的东西极多,有些事不得不亲力亲为。她从蚨瑞祥的大门跨出来,正好瞧见夏敏元拿着件旧衣,满脸哀求地拉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
“这衣服我没穿过两回,料子还是好的呢,您就看着给点吧。”
“白太太,我们没这规矩,旧衣服您就送到当铺里……让客人瞧见了,以为我们店里净回收旧衣,改新了拿来卖呢。”
纪棠有点尴尬,这场景被谁看到都行,唯独被她看到不合适。夏敏元见了她,指不定怎么伤自尊呢。她刚转身想走,却猝不及防听到身后有人喊,“纪小姐,你等等。”
她讶然扭过头,看见夏敏元舍了那管事小跑过来。
“啊,夏……白太太,好久不见。”纪棠咳了两声,“我不是故意要……”
“纪小姐,这衣服您想要吗?”没想到夏敏元开口竟然是这一句。纪棠眨巴眼睛,不敢相信,她记忆中那个骄傲的夏小姐,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的。
“白太太,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有能帮到您的地方吗?”放在以前,这样的话纪棠也不敢说,怕自己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但其实自从知道白子梵做的那档子事后,她确实是挺同情夏敏元的。
夏敏元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问出了一句看似毫无干系的话:“报纸上说,你和三少要结婚了。”
这两年来,许京一改昔日纨绔公子哥儿作风,经商有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跃成了上海滩新贵。这样年轻有为、身世极贵的男人,要是挖不出几段风流韵事,那些弄堂小报也不用混了。
可偏偏许三少把女友掖得极紧,一张照片也流不出来,让一众看热闹的心痒不已。直到前不久,他突然公布婚讯,轰动了整个上海,一时间成为了各个小报的热门头条,连经济类报纸都慷慨赠出了一大片版面,猜测是哪家千金能成为许家未来的女主人。
夏敏元那天恰好借了邻居家的报纸来糊墙,一摊开便看到了许京身着燕尾服,风度翩翩做商会新年致辞的大图,以及他搂着一个女人,将其护在怀中,竖眉发怒的模糊抓拍。
——那个位置,本该是我的。
有一瞬间,她曾经起过这样的念头。
为什么她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从天真烂漫,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变成了双手粗糙,脸色蜡黄的弄堂怨妇。不但经常要忍受白子梵的谩骂和殴打,还要被他老娘指着鼻子骂生不出儿子。
“我要离开白子梵。”时至今日,她已经能平静地卷起袖子,给纪棠看胳膊上的伤痕,“他每天喝了酒就打我,偷偷卖了我的嫁妆,还染上了鸦片。”
纪棠怜悯的目光让她心底涌起无限悲哀,却又无可奈何。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夏敏元垂泪,“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其他的以后再说。”她突然噗通一声跪下来,“纪小姐,你行行好,救救我吧。”
纪棠吓了一跳,赶忙扶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你收留我几天,就几天……等我联系到了出国的船,马上就走。”夏敏元抽泣道。
“那……好吧,你先住到我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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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京知道纪棠把夏敏元带回了家,实在没好气,戳着她脑门,“你就不怕引狼入室,她把我勾跑了?”
“别人我怕,许京哥哥你,我还真不怕。”纪棠笑嘻嘻地说。
许京没了脾气,抱着她转了个圈,“算你会说话。”
两人吃过晚饭,在院子散了一会儿步。许京突然问道:“我们是不是好久没跳舞了?”拉着她的手,跑到客厅里,兴致盎然地翻出了唱片。
“亲爱的许夫人,您愿意跟我跳一支舞吗?”
她哈哈笑起来,“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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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敏元在客房里睡得浑身酸痛,她已经好久没在这么松软的大床上睡过觉了,习惯了硬板床的身体,一时像散了架般难受。她隐隐听到音乐声,迷糊地起了身,推开房门。从客房出来,站在二楼的实木围栏后,她一眼便看到了厅中翩然起舞的男女。
静谧的月色下,纪棠指间的钻石戒指,幽幽闪着细光,她愉悦的笑声,银铃一样清脆悦耳。许京搂着她的腰,刚洗过的微湿额发,垂在眼前,眸如星子,温柔缱绻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音乐舒缓,他们亦是无比契合,水乳交融,情深至此。
夏敏元脑海中忽的浮现出诗经中的句子: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那些阴狭的心思,顿时无所遁形,被月光照了个干干净净,让她不由羞愧起来。人生的大彻大悟也许就是在那么一瞬间,她恍然明白过来,自己一开始就错了,一步错步步错,怨不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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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先生,我是来辞行的。”
许京坐在书桌后,十指交叉,微笑道:“你终于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夏敏元低下头,绞着衣角:“我说要出国,是骗纪小姐的,我其实……”
“这里是一些钱和我父亲写的推荐信,你可以凭借这些出国,并且找到个不错的学校入读。”许京从书桌上推来一个鼓鼓的信封,意味深长道,“你应该感谢我的太太,她实在是个心软的人。”
夏敏元缄默良久,才哽咽道:“替我……谢谢许太太。祝你们,幸福。”
“谢谢。”许京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等待夏敏元离开后,纪棠才从屏风背后出来,叹了口气,坐到他怀里。
许京抚摸着她的长发,将她抱紧。
窗外又是一个崭新的早晨,晴空万里,黄鹂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