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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手中请帖, 韩邈略有讶然的挑起了眉。
马上就要入夏, 新品“夏凉”即将上市,且要添薄荷、蔷薇、梨花等新制的香水花露,就算是韩邈,也忙得脚不沾地。谁料还未到“三月之期”, 相府就来人送上请帖,这意义可就大不相同了。
小小一封信笺,分量可不算轻。韩邈略一思量,便起身道:“备份‘夏凉’,并各色礼物, 前去相府。”
韩琦召见他, 十有八|九不是为了香水铺这两月的进帐, 而是宫中的消息, 终于传了出来。
因那宫人是第一个买走“春归”的, 随后三宫就整治宫务, 倒是把香水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掩了下去。这些日虽然如常提醒那些买香水的贵妇, 但是更多人以为店家精明, 摸到了局势之变,这才趁机推销自家香品。却没想到,根由是从此而来。
只是一般人想不到, 韩琦这等宰相若是细究,查出原因并不算难。这突如其来的召唤,怕也是因此而来。
不过对于此事,韩邈并不担忧。或者说, 他等这日也许久了。
带上礼物,韩邈乘车来到了相府。这次没有等上半日,直接被请入了正厅,见到了给他下帖之人。
“小子见过相公。”
还是亦如前次的毕恭毕敬,然而这次,他的大礼没有拜下去,座上人便道:“起来吧,只一月不见,你当真让老夫吃了一惊。”
口说“吃惊”,但是韩琦的语气依旧沉稳无波,让人猜不出喜怒。韩邈微微一笑:“小子只是误打误撞,没想到会让相公挂心。”
这回答也不卑不亢,并无半分炫耀之意。韩琦微微颔首,问道:“不可用铅汞,你是如何想出的?”
想要查出两位宫人出宫的事情,对于韩琦确实不难。也很快就得知了韩邈开的那家新店,有多出名。那可不是区区香水的问题,不论是谏言不可再用铅汞,还是那价值四十二万的香品,亦或者明亮无暇的银镜,都十足的出人意表。
当初韩琦说出“三月”之言,意在考验,也是给韩玉之子一个面子。没料到这小子只花了一月,就连天子都惊动了。
韩邈直言道:“去岁家祖母险些被野道人骗服金丹,多亏一位小道长相助,才捉了那贼道。小子方才知晓铅汞之害。然现世服丹者少,用铅粉、银朱者却多。整日涂用这些,焉能无害?因而在开店之初,小子便多方打探,也见了不少年迈伎女。其容貌、牙齿,让人触目,能健□□子者更是少数。这才有了那句告诫。”
甄琼在其中的作用,韩邈自然不会冒然说给旁人。而且事先调查也是确有其事,非但如此,他还按照甄琼的建议,给鼠、兔喂服铅汞,这才断定其有大毒。
世上用铅粉、脂膏最多的,除了高门贵妇外,自然就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了。这一套说辞听来新奇,却能显出此子微知著的本事。韩琦点了点头:“你这谏言,若真能让后宫诞下健康子嗣,也是大功一件。届时怕是天子、太后皆有封赏。”
“不可滥用铅汞之事,乃是我教给掌柜刘二娘子的,只要进店购入香水者,皆会告知。今次不过机缘巧合,岂敢居功。”韩邈立刻道。
见利不忘义,大功不求赏,倒是显出了君子之风。韩琦面上露出了些笑意:“坐吧。”
这般随和,倒似对待子侄了。韩邈谢过之后,在一旁落座,立刻有婢子递上了茶水。
这算是通过了宰相的考校吗?韩邈笑道:“鄙店即将上夏季新香,小子也带来一份,献给相公。”
说着,他身后跟着的婢女,立刻捧上了木匣。
韩琦并不避讳,命人接过,亲手打开了乌木匣盖。里面果真琳琅满目,皆是琉璃。取出那瓶香水,他放在鼻端嗅了嗅,便道:“可是加了薄荷和冰片?”
“正是。新香名为‘夏凉’,取消暑清亮之意,还能驱赶蚊虫。”韩邈答道。
“你这制香的本事,已入境了。”身为调香大家,韩琦这句夸赞,殊为难得。
“若非当年受相爷教导,小子怎能制出如此好香?”韩邈谦逊道。
这一句,倒是带出了十年前的种种。看着那身材挺拔,模样俊朗的青年,韩琦在心中暗叹。当年他倒是没看错此子。
放下那琉璃瓶,也没有拨弄匣内机关瞧那银镜,韩琦道:“你这一年来,又是新茶,又是新糖,又是新香,着实另辟蹊径,风生水起。只是这些,未必能独占行市,或早或晚,都会有人仿制。你可想过对策?”
如今市面上已经出现了仿制的银镜,不似韩氏铺里的那般明亮,但是胜在人人可买,也是相当红火。而不论是香水花露,还是白糖,只要花些时日,早晚能被人摸出门道,制出相似之物。韩琦并不会经商,却也知道独门的法子,未必能长久。若是满街都是银镜花露,又要如何赚钱?
韩邈笑道:“世上哪有旁人参不透的秘技?只是耗时多少,花费几何罢了。然而总有几家店,能脱颖而出,不过是质量更优,经营更好罢了。小子虽然不才,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两人都没提可能会出现的权贵倾轧,行会排挤。只是论经营之道,显然能让新糖在半年内铺遍东京,能让香水在一月内上达天听,这样的本事,绝非谁都能有的。
看着面前青年自信而沉稳的面孔,韩琦突然道:“你当年也是进过学的,听闻还考过了解试?”
这一问来的突兀,韩邈微微一怔,立刻道:“确有此事。不过是八年前了。”
自十六岁起,他就放弃了学业,专心从商。只是现在韩琦问这个,肯定不是想让他继续考个功名。因此韩邈心中,微微一紧,只觉韩琦接下来的话,不会好答。
果不其然,韩琦眼睛微眯,开口问道:“你才华不差,又学过经世之学。老夫且问你,如何为国生财?”
这问题,可太大了!区区一个商人,要如何作答?
韩邈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大国并非商铺,牵扯太多,岂能一言概之?只是凡举生财,不外乎‘开源’、‘节流’。如何节流,小子不敢妄言。如何开源,却有些浅见……”
这回答,可有些出乎韩琦的意料。在他看来,不敢答,或者胡乱作答,都不奇怪。别说没有官身之人,就算是治州县的,谈起天下事也不乏空泛妄言,无法切中利害。
然而韩邈没有,他直言不谈“节流”,正因知此事之难。“冗官”、“冗兵”、“冗费”,正是国之积弊。当年韩琦同范仲淹、富弼一起推行“庆历新政”,不到两载就被赶下台去,贬官下放。乃至范仲淹这等大才,致死也未能再回中枢,连棺椁都被拦在了洛阳,不得进京。
因此他当了宰相之后,也一改当年锋锐,只求朝堂稳固。实在是“节流”之难,难于上青天。
而“节流”就如此难了,“开源”更甚。若想“开源”就要夺利,自黔首囊中,自豪贵手里。盘剥百姓太过,迟早官逼民反。而对豪富动手,则不啻于虎口夺食。
他竟敢谈“开源”二字!韩琦的目光瞬间锐利了起来,三朝宰辅的气度,足能让人胆寒。
然而韩邈并不惧怕那如电目光,只侃侃道:“钱若流水,须时时运转,方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是聚之束之,迟早变成死水一潭。本朝不似唐时,不禁行商。商税之高,远超农桑,暗合流水不腐之意。若想生财开源,也当从商事下手。”
韩琦没想到他说的竟会是这个,不由皱了皱眉:“莫不是要提商税?”
韩邈却笑了:“小子也是商人,怎会谏言让朝廷提高商税?只是国之财有恒定之数,若只在国中敛财,不过是取民之财,国富则民贫,非长久之道。然天下何止一国,若是取他国之财,入大宋国库,则民愈富,国愈富。”
“你是说,边榷?”韩琦有些听明白了。朝廷每年都要给辽、夏岁币,然而十数万的绢、银,还不如边榷商税十之一二。若单论花销,自然是岁币比累年备战要划算许多。
“不只是边榷,还有市舶。”韩邈收起了脸上笑容,“如今不论是边榷还是市舶的商税,都远远小于交易之量,大量商人不经榷场,而走黑市、私港,正是因为商税太高,榷场太少。若是能在辽夏边界,多开几个官营的榷场,再减些税赋,哪个商人不愿走明路呢?而每年海岸往来商船就有成千上万,设置市舶司的港口,却少之又少。就连泉州那等良港,也不置市舶司。如若多开良港,出入港口的海船皆收取税赋,哪怕降些税,收上来的钱也能剧增。而这笔钱财,是农桑之税万万不能比的。”
韩琦沉默了,他是不懂商事,但是精通政事。若真如此,除了那些掌控黑市、私港的世家巨富,不会触动任何人的利益,反倒是中小商人皆要抚掌称快。推行下来,并不很难啊。
然而思虑片刻,韩琦缓缓道:“只是如此一来,难免铜子外流,怕是麻烦……”
钱荒是大宋立国以来就头痛的问题。若是同国外做生意的多了,岂不更让银钱外流?
“既然是边贸,自然可以以物易物。用茶、瓷、绢、漆器换取别国金银、牲畜,未必需要付给对方银钱。也可减免金银铜铁的入关之税,自有客商成船运来。”韩邈顿了顿,“更甚者,可以开放些日常用具,如锅碗、漆桶、梳篦、刀剪。或以精美取胜,或以价廉占优。久而久之,辽夏依赖国内产出,自然民生凋敝,国力损耗。真到战时,只此一策,就抵百万强军!”
好大的口气!区区一个商人,也敢在他面前谈什么军国之策?然而这法子,只要仔细思量,就知并非是异想天开。边贸对于朝廷向来重要,唯一要顾虑的就是铸币外流之祸。若能解决这个隐患,旁的问题倒不是特别难办。
开市舶司,不过是建港、派人的事情。那么多冗官,还挑不出几个能用的吗?至于边榷被军镇控制的事情,以往他可能还有犹豫。可现如今,国库亏空都超出两千万贯了,再不想出法子,难道要等朝廷崩溃吗?
比起其他办法,这已经是最为温和,见效也可能最快的办法了。
沉吟片刻,韩琦突然道:“若开了边榷,你卖香水、新糖,恐怕获利不菲吧?”
韩邈微微一笑:“这些物事不涉民生,皆为奢侈之物。若是辽国、西夏,乃至大食的公卿王侯挥金如土,争相抢购,想来也能为国增税不少。”
他并没有说自己会从中获利多少,只说这些东西,会让多少异国的公侯沉迷其中,从而产生巨额的商税。
韩琦唇边露出了笑容,突然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在外进学?”
韩邈立刻道:“舍弟今年就要出孝,会参加秋试。”
韩琦颔首:“让他写个行卷,拿来老夫看看。”
这意思太过分明,韩邈面上立刻露出感激神色:“小子这就让他递上行卷,多谢相公提拔!”
很是满意韩邈的机灵,韩琦淡淡道:“时辰不早,留下来用饭吧。”
韩邈一笑:“小子也许久未尝过叔祖家的羊头签了。”
一声“叔祖”,恰如其分的让关系拉近了几分。这小子果真是一副玲珑心肠,不做官,却有些可惜了。
韩琦笑笑,似对家中前途无量的小辈一般,引着韩邈去了饭厅。
一顿宰相家宴用罢,再出门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韩邈站在车前,深深呼了口气。自己当年得知范文正公那样的大才,都无法扭转时局,才断了当官的念头,选择经商。也做好了花上三年、五年,才能一展手脚的打算。谁料只区区半年,就天翻地覆。连胸中谏言,也能对宰相直抒。
当年从商时,又岂能料到今日?如今有阎夫人在御前美言,有韩相公这个“族叔”撑腰。整个东京城,也没多少人能觊觎他的铺子了。
这一切,多亏了那小道。一想到那个没正行的小家伙,韩邈面上的神色便舒缓了下来,唇边也浮起笑容。再拉他出门游玩,甄琼是否还会大方请客呢?心中烦忧尽去,韩邈翻身上马,抖抖缰绳,向着家中驰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小心爆了点字数,晚了会儿。躺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