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懊丧后悔之后,她的心里又随之涌上了一阵深深的怨怼与仇恨来,‘你林丫头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以眼下正当重孝,且年纪儿尚小,不谈婚嫁之事儿来推辞咱们家的提亲的吗?敢情儿这不过是你一心欲攀上更高枝头儿的借口罢了!不然缘何咱们家的提亲你就能再四的拒绝,皇上一指婚,你就迫不及待的应了下来呢?’
由近及远,她旋即又想到,若不是因为黛玉一再的乔张拿致,而是一开始便应下他们家的提亲,他们家至于一再的登门,并因此引来了大皇子及太子妃;至于最后闹到宫里,闹到皇上跟前儿,并闹得他们家的娘娘被废,他们家亦遭遇这场无妄之灾吗?却浑然忘记当初自家求娶黛玉的根本动机,及自家是如何对黛玉步步紧逼,几乎不曾将她闭上绝路的无耻嘴脸了!
越想越气,才“好了伤疤”便忘了疼的贾母,忍不住便要命驾车人往回驾,欲上门好好儿寻黛玉兴师问罪一番,还是凤姐儿并一旁原就不欲同来的探春惜春再四拿话儿来劝,尤其探春更是毫不客气的指出,现下他们家已是平民了,所谓“民不与官斗”,果真折回去,只怕不独一样儿见不到黛玉,还极有可能会因此被街口儿的侍卫辱骂毒打,且他们还寻不下一个说理儿的地方去,方劝得贾母消停了下来。
沉着脸子回至贾府,看着自家正门上那原本悬着“敕造荣国府”匾额,现今却空落落的地方,贾母才消退下去了几分的对黛玉的怨怼,攸地又如星火燎原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甚至衍生出了当年就该在甫一生下贾敏时,便将她沤死在了便桶里的,也好过今儿个被她的女儿带累得他们全家都不得安生!
气哼哼回至荣庆堂,却见贾赦、贾政、贾琏、贾珍、贾蓉并其各自的妻室们都赫然在座,一副等贾母回来商议大事儿的模样儿。瞧得贾母进来,众人都忙站了起来。
扶了鸳鸯颤巍巍行至当中榻上坐了,又就着琥珀的手吃了一盏热茶,贾母方缓缓闭上眼睛,满脸疲惫的问道:“你们这是作什么?”
贾赦见问,先起身微微欠了欠身,道:“回老太太,之所以将大火儿都召齐,确是有正事儿相商。”顿了一顿,又道,“趁先前老太太出门的空档儿,儿子与二老爷一块儿,细细查看过府里一应账册了,发现不独库上无银,尚有许多亏空;又查看了家下人丁册子,发现半数以上人口都是不必养着的。如今咱们家遭此大难,明儿再无其他进项,所能作的,不过是尽量俭省,以期能多支持些儿时日罢了。儿子瞧着趁今儿个人还齐全,倒不如趁便当众把家事儿理一理,不必要的下人则该撵的撵,该卖的卖,毕了各房便各自度日罢,也可以省好大嚼用呢,未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虽则方才进门瞧着这个架势时,贾母已约莫猜到贾赦会提分家之事儿了,但这会子听他这般大言不惭的提出来,仍是又生气又难过,因含泪冷笑道:“亏得你还出身大家,又打小儿读遍圣贤书的,岂不知‘父母在,不分家’的道理?”又啐贾政,“你作兄弟的,也不知道劝劝的?”
贾政见问,只得赔笑道:“何尝不曾劝的?只是大老爷原是长兄,长兄如父,我作兄弟的,如何好违背兄长的吩咐?况大老爷说的原也在理,咱们家确实亏空得忒不像了,再不省着点,只怕连年底都撑不到了!”
一旁王夫人则因生恐贾赦提出要自己偿还他那五万两及贾琏那三万两银子,一直都低垂着头,一声儿不敢吭,惟恐将他们的注意力,悉数引到了自己身上。至于分得家产的多少问题,她倒不是很在意,到底贾政亦是贾母的儿子,尤其贾母又最疼宝玉,便是大房再跋扈,贾母当亦不会让他们二房吃多大的亏才是,横竖她的体己银子已经够不少了,只要不被逼着还那八万两,她不在意现下让自家吃点小亏。
未料到连一向最看重孝悌人伦的贾政亦赞成分家,贾母越发生气难过,说话儿的声音亦不自觉颤抖了起来,“好啊,好得很啊,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这般急着要分家了,可怜我操劳一世,却养出了你们这样儿一群子孙后人来!罢了,你们既要分,就自己分去罢,我也懒得理你们了!”便命鸳鸯搀自己回房歇息。
不想未及举步,却被贾赦唤住,似笑非笑道:“老太太是咱们家的老祖宗,如此大事儿,又岂能少得了老太太在场统筹指挥的?况老太太的体己并房里的东西,可是咱们大家伙儿都有份儿的,还是请老太太拿了登记的册子来,当着大伙儿分了罢,也免得一时背转身去,老太太又不自禁的分得不均了。”
贾母被他这一番话儿气得直打哆嗦,禁不住喝骂道:“我把你个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这是你作儿子的该与母亲说的话儿吗?你要分家也就罢了,这会子更又得寸进尺,谋起我的体己来了,我还没死呢!”一面抓起自己的雕花拐杖,便欲往贾赦身上招呼去。
贾赦忙后退了一大步,轻而易举的避过了,方冷笑道:“老太太岂不知官中原便亏空得厉害了?您老一向偏心二房,不独让二房住本该由我这个长子居住的正房,又命了二房掌家也就罢了,还逼着咱们连仅有的体己银子亦拿了出来襄助二房修筑那省亲别墅,如今省亲虽不成了,咱们的一应银子却已填了进去,官中又是再拿不出一两银子的了,不分了您老的体己,难道让咱们父子都喝西北风去?今儿个您老是愿意分也得分,不愿意分,也得分了!”
邢夫人贾琏亦在一旁帮腔道:“咱们也是老太太的儿孙后人,老太太真能忍心眼睁睁瞧着咱们都饿死吗?”
又命凤姐儿,“你必是知道老太太登记有老太太一应物件册子的,这会子就去寻了来,大家伙儿当众分了罢!”
凤姐儿想着贾母一贯疼爱自己,不由犹豫了片刻,但旋即又想到,倘今儿个不为大房多争取到一点财产,明儿她的巧儿可该怎么样儿呢?因小心翼翼觑了觑贾母,到底还是迈步往里间去了。
少时,便见凤姐儿果真取了贾母平日里登记一应物件儿的册子来,贾赦忙上前一把抢过,便贪婪的看了起来。一旁贾政虽不惯这些个俗事儿,终究抵不过一句话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亦在王夫人的眼神示意下,上前与贾赦一块儿看了起来,并在心里盘算起自家最终可以得到多少好处来。
贾母在上首看着他兄弟二人的丑态,情知自己是再阻止不了他们了,心中除过深深的悲哀与无奈以外,霎时又奇异般的浮过了另一个念头儿,当日自家一而再再而三逼迫黛玉作她不愿意作之事儿时,她的心情,必定亦是一如自己现下这般的无奈与悲哀罢?自己还是尽快睡过去罢,睡着了,就可以不必看他们这副丑恶的嘴脸了!
“老太太,老太太……”这是贾母昏睡过去前,耳朵里所闻见的最后一缕声音,虽然这声音因惊慌失措,而有些个变调了,但她仍能清晰的听出,这声音是属于鸳鸯的,而她那一众平日里惯爱标榜人伦孝悌的子孙后人们,则犹在一旁忘我的吵得正欢……
贾母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尚未完全睁开眼睛,她便下意识的唤道:“鸳鸯,茶!”
不见有人应声儿,亦未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儿。
她只得不情不愿的凭着感觉自己翻身坐起,一行嘟哝着“鸳鸯小蹄子也开始学会拿大了!”,一行缓缓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她便因吃惊恐慌过度,攸地长大了嘴巴,并自喉间发出了一声儿低哑的尖叫“啊——”,只因她赫然看见,自己昨日还富丽堂皇、琳琅满目的卧室,这会子却只剩下几件儿蠢笨的家俱桌椅,且都还东倒西歪的,至于其上的一应成设,则俱已消失殆尽了,整个卧室,看起来就如同才经历了一场大战般混乱破败不堪,也难怪贾母要尖叫出声儿了!
“老太太怎么了?”一个丫头循声儿小跑着进来了,却是琥珀。
贾母的满腹怒气攸地寻到了一个爆发口,因指着琥珀便骂道:“是那个不长眼睛的混账东西,将我的屋子弄成这样儿的?你们都是死人吗,也不知道唤醒我的?净是一群没用的东西!”又问,“鸳鸯那里去了?”
琥珀后退了一小步,方迟疑道:“老太太不记得您厥过去之前发生的事儿了吗?”又答,“鸳鸯姐姐去厨下催热水并老太太晨起时要吃的燕窝粥了……”
贾母听说,怔了一下儿,终于忆起自己原是被她那一群不成器的儿孙们气得晕过去的,又忆起她晕过去前所发生的事儿,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但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问道:“后院儿库房里的东西,可都还在是不在?顶柜里那些个细软首饰,还有卧室里平日里我放银票的那几个小木匣子,可也都还在是不在?”
说完伸出自己近日来急剧消瘦下去,这会子已似枯木一般了的手,快如闪电一般向琥珀抓去。琥珀不防,竟被她一把抓实了,拉到床前,一行狠狠抓着手腕儿,一行大喘着复又问道:“我那些体己之物,可都还在是不在?我放银票那几个匣子,这会子可还在是不在?”
琥珀吃痛,禁不住哭道:“那些个事宜原是鸳鸯姐姐一人料理着,我如何能知道?……”
话音未落,便见鸳鸯气哼哼的进来了,后面儿还跟着两个捧着热水等盥洗之物的婆子,瞧得贾母醒来,大喜过望,因忙几步上前,道:“老太太终于醒过来了,差点儿不曾急死咱们。”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
贾母见鸳鸯进来,方忆起方才琥珀说的她去厨下催热水了,不由放开琥珀,问道:“其他人都死绝了不成,要你亲自去厨下催水了?”
鸳鸯见问,眼圈儿越发红了,几乎不曾掉下泪来,她忙强自忍住,道:“左右无事儿,闲着亦是闲着,倒不如四下里走动一圈儿,也好舒活舒活筋骨。”又笑道,“今儿个天气倒好,待老太太梳洗毕了,便由我和琥珀两个人跟着,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散淡散淡可好?咱们这屋子,也需要洒扫规整一番,老太太住起来才自在呢。”好容易把话儿说完,她终于支撑不住,掉下了泪来。
贾母何等聪明之人,如何猜不到自己屋里现下这般景象,定然是自己那群不成器的儿孙们的“杰作”?至于她的一应体己,方才未见着鸳鸯前,她还能抱几分侥幸的希望,如今却见鸳鸯绝口不提此事儿,便知定然亦是未保得住了,不由又气又恨又伤心,便要命人去唤贾赦贾政来大骂。
慌得鸳鸯忙打发了应声儿进来的方才那两个端水的婆子,贴膝跪下,哽声儿道:“老太太且先听奴婢一语,待老太太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寻大老爷、二老爷来兴师问罪可好?”说罢含泪娓娓说开了。
原来昨日贾母昏过去之时,贾赦贾政等人正忙于争财产,那里顾得上理会她?还是鸳鸯琥珀等几个贾母的心腹瞧不过眼,方大着胆子抬了她回卧室。待要打发人请个大夫来瞧瞧去,上上下下皆是慌作一团,竟是使唤不动半个人,还是一位跟在贾母身边多年、略懂一点点医术的老嬷嬷看过,说只是“气怒攻心”才致使晕厥,不相干的,方让鸳鸯等稍稍放下了心来。
不想片刻过后,便见贾赦领着一群人打头儿进来,亦不管贾母犹在床上躺着,便开始满屋子乱翻,待翻出贾母平日里存放体己银子的匣子,又令人将屋里但凡值钱点子的东西都尽数搬完后,转身便要离去。
鸳鸯等人气不忿,因拦住贾赦要评理,后者却冷笑道:“以后老爷我说的话儿,就是理儿,谁若胆敢有所反抗,就给我滚出去!”又命跟来的人将贾母屋里除过鸳鸯琥珀并另外两个伺候贾母多年的婆子以外的所有人,一并召集齐,以“家道艰难,能省则省,伺候的人只要够使也就罢了”为由,悉数撵了出去。
又倨傲的吩咐鸳鸯,“以后逢单月,老太太的一应吃穿用度,就到我那边儿找你大太太支取;至于逢双月,则是二老爷那边儿的事儿了,与老爷我不相干,明白了吗?”旋即还轻佻了摸了鸳鸯的腰一把,方扬长而去。
余下鸳鸯又羞又怒又气又恨又无奈,后又得知府里半数儿以上的人都被撵了,各房都只留了少数几个亲近的丫头婆子伺候,以节省嚼用,且贾母其时又还未醒转过来,方强忍住了。
今儿个一早起来,鸳鸯估摸着贾母应该快醒了,遂打发了一个婆子过去邢夫人那边儿催热水并贾母每日清晨起来都要吃的燕窝粥,却被告知,‘为避免多烧火废碳,热水每日只辰时初刻供应;至于燕窝粥,大伙儿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奉劝老太太还是消停些儿罢’。鸳鸯闻得婆子回来这般说后,想着大老爷大太太便是再要怎么节省,亦不该节省到老太太头上才是,遂忙命了琥珀留下照看,领着那两个婆子亲自走了一遭儿。
幸得鸳鸯先前作为贾母身边儿第一个得用体面之人,却从未恃强欺凌过底下的人,此举为她在贾府内积累了良好的人缘,方使得她顺利要到了热水。只是燕窝却是无论如何再不能吃了,鸳鸯亦深知现下贾府的情形儿,说不得只好先回了贾母屋里。
大略说完这一日一夜所发生的事情,鸳鸯又压低声音劝道:“如今老太太一应体己都被大老爷二老爷分了去,若再惹恼了他们,只怕……,依奴婢说,老太太且先将养好了身子,再待咱们那放出去的印子钱都收回来后,再与他们清算亦不为迟,老太太请细想。”
鸳鸯一番苦劝,让贾母很快冷静了下来,因思忖,如今自己手上一无银子,二无得用之人,倘真闹翻,指不定处境较之如今更要惨上几分,——她丝毫儿不怀疑自己那个没脸没皮的大儿子,会作不出那等事儿来!如今两府都是坐吃山空,便是分了她那体己银子,再当了她的头面首饰等,以他们一贯花钱散漫惯了的性子来看,只怕她的体己银子亦是花不了多久的;而到时候她借着当年黛玉那四十七万两银子作本钱翻出来的利子钱,再加上新近她又放出去的那笔银子,连本带利收回来,亦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她就不信到时她手下有了他们所正缺的银子,他们还有谁敢慢待她的。当然,这一次,她一定会将银子藏在谁也寻不见的地方,免得又被那群孽障给搜刮走!
又攸地忆起昨儿个贾赦口口声声要王夫人归还自己那五万和贾琏凤姐儿那三万银子,贾母忙问鸳鸯最后贾赦到究如何肯罢手了的?不待鸳鸯答话儿,她又冷笑道,“以他那性子,尤其还牵涉到这么大笔银子,又岂是肯善罢甘休的?”
鸳鸯忙道:“大老爷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吵着定要二太太偿还那银子,珍大爷珍大奶奶亦在一旁帮腔,几乎不曾把二太太急死,却亦是再四不肯拿银子出来,大老爷讨不到银子,气急败坏,只得提出将老太太的体己二八分,二老爷一房占二,大老爷一房则占八。饶是如此,大老爷犹不甘心,因又与珍大爷说好,将如今尚未建成的省亲别院一人一半儿分了,说是再修缮修缮,便可或租或卖,倒手赚银子了!”
贾母听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这群子孙啊,果真没有一个善与之辈!罢了,就让他们先彼此斗个够,斗得两败俱伤,她的银子又收回了,她才出面儿好生与他们清算今日之账罢!
接下来几日,贾母倒也真消停了下来,每日里送来什么吃什么,幸得贾赦还是读过书的人,到底还有几分廉耻之心,生恐被人说他薄带生母,每日里送来的饭食倒也不差,贾母遂一面悉心将养着自己的身子,一面暗自盘算起还有多久方可以连本带利、最大收益的收回自己放出去的那几万印子钱,倒也不是很难度日。惟一不好的,便是她几日未见着她的心肝宝贝儿宝玉了,也不知道他这会子好是不好,丫头婆子们照顾得可心不可心?
这一日,贾母正躺在命人抬到院中的藤屉子春凳儿上晒太阳,便见王夫人房里的丫头金钏儿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面行礼一面喘道:“回老太太,大皇子府宝侧妃驾到,指明要老太太领着太太姑娘们出去迎接,太太让奴婢来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见金钏儿进来,原是欲指桑骂槐王夫人一番,再借她的口转到王夫人耳朵里的,不想却闻得她说大皇子的侧妃驾临,又是惊奇又是纳罕,因自语道:“咱们府上并没有谁跟大皇子府的侧妃交好的啊?”又思忖,难道大皇子竟是打发其来兴师问罪,问他们家背叛他,转投向太子之罪的?但也不对呀,果真大皇子要问罪,早该来了,又岂会等到今日才来?
心下不由越发纳罕了,但亦明白以自家现在的身份,别说是大皇子府的侧妃驾临,便是随便一个管事儿的来了,他们亦是不敢慢待了去的,因忙命鸳鸯服侍着理了一下儿衣妆,便扶了她,又同了那金钏儿,一块儿往前面儿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