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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那位小裴大人好可怕,分明是笑着的,怎么看上去好像殿里的阎罗?”
裴云暎走后,医馆里,银筝小心翼翼绕到陆瞳跟前,低声问:“他提起柯家的事,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陆瞳摇头:“不会。”默了一下,又道:“就算有,也没有证据。”
柯家已彻底倒了,唯一的证人万福早在多日前携妻带子离开盛京,下落不明。柯家新妇回了娘家,树倒猢狲散,柯家下人逃的逃散的散,唯一的柯老夫人,听说不久前与偷盗家财的婆子撕扯,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抬回榻上躺了不过片刻就没了气。
曾被太师府青睐盛极一时的窑瓷柯家,门庭已然败落。
裴云暎身为殿前司指挥使,就算对柯家一事心生疑窦,只要他不想自毁前程,就不能主动插手和前朝有关人之案,自惹麻烦。
此事也就过了。
银筝本还有些担心,见陆瞳并不在意的模样,渐渐的也镇定下来,给陆瞳递了杯茶,低声问陆瞳:“姑娘今日去董府,可算顺利?”
陆瞳“嗯”了一声,接过银筝手里的茶抿了一口。
茶水清苦,驱走夏日炎气,她合上茶盖,将茶盏放下,轻轻揉了揉眉心。
这些日子,她做纤纤也罢,教人在市井传言“猪肉潘安”也罢,不过是为了将这药茶之名散布广远,传到有心之人耳中。
譬如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耳中。
盛京有名的“范青天”范正廉,明察秋毫,严明执法。也是这位范青天,给陆谦定罪通缉,令陆谦成为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她对范家一无所知,曹爷谨慎又不肯倒卖官家的消息,要接近范家,只能靠陆瞳自己。
她只是个普通医馆的坐馆大夫,范正廉这样的人家,素日里看病都是找翰林医官院的医官,她没有别的机会。
好在银筝厉害,愣是从街坊邻居杜长卿的嘴里拼凑出一点有用的消息。范正廉的夫人赵氏身材丰腴,一心想要柳腰纤细,陆瞳就做了“纤纤”,待这药茶名满盛京、在高门贵府中的夫人小姐们间广为流传之时,或许会为赵氏知晓。
盛京很大,常武县整个县的平人加起来也不及盛京外城百户农庄兴旺,要让一件消息传到想要听之人的耳中,充满了巧合与偶然。
但她很有耐心,一日不行就两日,两日不行就三日,不择手段也好,另换他方也罢,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一个人处心积虑想接近另一个人,总会找到办法。
陆瞳手指无意识摸索着杯盏花案凸起的纹路。
董麟今日对她说的话又浮起在耳边。
“再过段日子,盛京观夏宴,众夫人小姐都会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于他人。”
观夏宴……
众夫人小姐都会参加,不知范正廉的夫人赵氏会不会在常
今日她先有言语误导董夫人,错认她和裴云暎的关系,后有王妈妈在马车上亲眼见到裴云暎来医馆门口找人,若无意外,王妈妈应该会将此事回禀董夫人。
董夫人一心想缓和与裴云暎的关系,就算为了卖裴云暎个人情,也会帮她在观夏宴上提点两句。
陆瞳的心里,隐隐浮起一层久违的期待来。这期待像是多年前芸娘在她伤口处放上的一只漆黑甲虫,蠕动着钻进了她体内,在她四肢百骸中游走,于皮肤下爬过一片无声的战栗。
让人又渴望,又畏惧。
她深吸了口气,按捺住那份隐秘的战栗,唤身侧人名字:“银筝。”
“怎么了,姑娘?”
陆瞳望向她:“我想知道,盛京观夏宴何时开始?”
银筝眨了眨眼睛,随即狡黠一笑:“您放心,包在我身上1
……
陆瞳的本意是想,观夏宴中,赵氏可能会出席,介时董夫人顺口一提,“纤纤”或许能为详断官夫人搭上一丝关系。
但董夫人的动作比陆瞳想象的快多了。
三日后,盛京范家府邸中。
厢房外挂着的八哥一大早就在笼里吵闹。
小院凉亭中坐了个雪青纱衣的妇人,俊眉修眼,丽色夺人,正是太府寺卿董老爷的妻子董夫人。
身侧服侍的小童送上清茶,低声道:“夫人稍待片刻,我家夫人即刻就来。”
董夫人点了点头。
范家老爷范正廉乃当今审刑院详断官,正值盛年,几年时间里擢升极快,连带着他的夫人也水涨船高。董夫人今日就是来给范夫人送帖子的。
约等了半柱香时刻,远处有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簇拥着一位年轻妇人袅袅行来。
这少妇穿了件桃红蹙金琵琶长裙,鬓挽乌云,眉如新月,戴了只金累丝红宝石步摇,生得肌骨莹润,艳若桃花,好似一方剥了壳的荔枝娇艳逼人。她走到董夫人身边,边用水绿花果图汗巾拭汗,边同董夫人笑道:“姐姐等了许久了吧?”
这便是详断官范正廉的夫人赵氏了。
董夫人端详着赵氏。
赵氏生得很美,新月笼眉,春桃拂脸,她还有一个动人芳名,叫做飞燕,正好与史书中所记的那位艳丽凝香的祸国妖姬同名。
她自己也知自己容色盛人,看别人总带几分自傲之色。寻常但凡出席场合,总不乐意被旁人夺走风头。譬如今日又非出席小聚,也打扮得这般盛装。
董夫人笑道:“哪里,我也才刚坐下。”又令身边丫鬟呈上帖子:“过些时候观夏会的帖子,我亲自与你送来。”
赵氏面上显出几分惭意:“劳烦姐姐跑这一趟了,本来昨日午后我该来府上叨扰。结果老爷公务繁忙,我在府中等至掌灯,只能作罢。”
董夫人心中就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赵飞燕未出阁前是从七品的小官之女,家世委实算不得丰厚。本来嫁与范正廉也算门当户对,谁知这夫君不知走了何方运道,仕途一路平步青云,不过短短几年已做到审刑院详断官。瞧这模样,还要继续往上升。
做夫君的仕途得意,做妻子的娘家不盛,便只有更加谨小慎微。
赵飞燕每日将自己装扮得格外妍丽,把三从四德遵从到骨子里。等着范正廉下差,陪他一同用饭,范正廉处理公务时,赵飞燕就在一边红袖添香……
此等举止在赵氏眼中是甘之如饴,在董夫人眼中却是个冤大头。
何必。
董夫人拍了拍赵氏的手,叹道:“范大人有你这般贤惠的妻子,也是他福气。”
赵氏谦逊地一笑。 “不过你先前不是还说,范大人这月要休沐,怎生还在忙?”
赵氏啐了一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知审刑院里旁人是做什么的,整日离了他便不行一般。”
话虽是斥责的,语气却是有些得意。
这范正廉如今是盛京有名的“范青天”,都言他办事能干,详断清名,人人都说审刑院没了范大人,一日都撑不过去。
董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谁都知道范正廉爱色,却又顾惜名声,虽不至于在外养外室,却也算不得干净。那些莺莺燕燕的风闻想必赵氏也知晓,不仅要替夫君遮掩,还要自己骗自己。
赵飞燕白白担了祸国妖姬的美貌,却将贤良淑德做到了极致,也不知史书上那位妖姬瞧见与自己同名的后人卑微到如此地步,会作何感想。
董夫人正想着,面前的赵氏牵起董夫人的纱衣打量一番,夸赞道:“姐姐这衣裙真好看。”
赵氏是最爱美的,素日里盛京时兴的衣裙首饰她总要最先穿到身上。董夫人会意,笑说:“是我儿上月孝敬了我几匹纱缎,我看天热拿出来做衫裙正好。妹妹要是喜欢,回头我让人送几匹过来。”
赵氏恋恋不舍地摸了董夫人衣袖许久,终是摇了摇头:“还是罢了。”
倒不是赵氏不好意思受用,实则是这纱缎穿在她身上,不如穿在董夫人身上好看。
赵氏闺名飞燕,却与那位能在掌上起舞的绝色姝丽截然不同。身材丰腴饱满,配着她那张娇艳容颜却恰到好处,是珠圆玉润之美。
可惜赵氏自己并不懂得欣赏自己的美,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那些弱柳扶风的纤细之美。
尤其是这几日,范正廉曾无意间说过几次他手下的一位女儿。
那姑娘赵氏见过,容貌比不上自己,腰肢却着实纤细。
赵氏盯着董夫人的雪青纱缎,看着看着,忽然对董夫人开口:“不过,我怎么觉着姐姐最近消瘦了些?”
董夫人一愣。
“真是消瘦了,下巴都尖了不少。”赵氏上上下下将董夫人打量一番,“莫非是近来操劳?”
虽是关切的话,妇人眼中却未见担忧,反带着几分探究,董夫人便明白过来。
赵飞燕素日里珍爱容颜,又因身材丰腴格外注意这一点,腰肢宽上一寸也得如临大敌。如今表面是瞧着关心她身子,实则怕是想来打探自己是如何瘦了一圈。
董夫人本想随口敷衍过去,话到嘴边,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紧接着,她转出一个笑脸,凑近赵氏,有些神秘地开口:“不瞒妹妹,我这些日子的确清减了,不过倒不是累的,是用了一味药茶。”
“药茶?”
“不错,是一味叫‘纤纤’的药茶,就在西街仁心医馆,这药茶还很不好买,若非我与那坐馆大夫有旧日交情,也难得寻着一两罐呢。”董夫人笑着回答。
“纤纤?”赵氏嘴里念叨几遍,眼中意动,嘴上却不信道,“姐姐诓我,世上哪有这等神效的药茶?”
董夫人叹气:“谁要诓你?那药茶货真价实,我不过用了半罐便颇有成效,听说还曾让屠夫变潘安。对了,那猪肉潘安如今在城东庙口斩骨头,每日来瞧他的人都能排上长队,妹妹要是不信,找人瞧一瞧就知是真是假。”
“不过呢,这药茶稀罕,我也只得了一罐,妹妹就算想要,恐怕还得再等上一段时日。”
不说还好,一说,赵氏更是心痒难耐。她本被董夫人一番话引出兴趣,素日里又最看重此种,听闻此话,焉有等待道理,登时就令丫鬟去城东庙口去探个究竟。
丫鬟走后,董夫人又与赵氏说了会儿话,瞧出了赵氏心不在焉,董夫人才起身告辞。
待出了范府门上了马车,身边婢子询问:“夫人,为何要将仁心医馆的事说与范夫人?就算是为了帮陆大夫,可要是少爷的事被别人知道了……”
要是董麟肺疾一事被众夫人知道了,日后于董麟婚配上也会有所阻碍。
“我自然知道。”董夫人的笑容冷下来,“只是难得见她喜欢,拿出来做个人情罢了。”
“那个陆瞳亲口应过我,不会将麟儿的事说与他人。一旦泄密……我也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董夫人目光动了动,“我也不全是为了帮她。”
陆瞳三日前送了一罐药茶给董夫人,希望董夫人能在京城贵女圈中替她宣扬几句。当时董夫人也是随口答应,实则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要主动承认自己用纤瘦药茶,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但她的想法在王妈妈回来后改变了。
送陆瞳回医馆的王妈妈回禀她说,亲眼见着裴云暎在仁心医馆门口等候陆瞳,他二人举止亲密,谈笑风生。
这便让董夫人不得不多想。
在万恩寺那一次,裴云暎曾替陆瞳解围,董夫人是怀疑过他二人关系,哪怕陆瞳亲口承认她与昭宁公世子关系匪浅,董夫人心中总存在几分怀疑。
毕竟一个是出身通显、年少有为的贵胄子弟,一个是抛头露面、身份低微的平民医女,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差距都实在太大了。
但王妈妈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陆瞳与裴云暎有私情。
帮陆瞳的忙,就是帮裴云暎的忙,这位殿前司指挥使如今深得圣宠,他父亲昭宁公在朝堂之上地位又很高。可惜这父子二人表面上看着好说话,实则极为傲慢,很难亲近。
有了陆瞳这层关系,不愁拿不下裴云暎。
婢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觑着董夫人的脸色小心开口:“范大人如今也不过是个详断官职务,还不如老爷官位,怎值得夫人这般费心,还亲自跑一趟……”
“住嘴。”
婢子不敢多话了。
董夫人冷冷看她一眼:“你懂什么。”
范正廉如今看着,官位的确不如太府寺卿。但自家老爷亲自提点过自己,范正廉与当今太师府背后或有渊源。谁都知如今戚太师权倾朝野,董大人正愁无甚途径交好太师府,有了这层关系,日后就好办得多了。
所以董夫人才隔三差五地寻些脂粉绸料送与赵飞燕,想着赵飞燕爱美,投其所好。奈何赵飞燕眼光刁钻,挑剔这个挑剔那个,倒时常把董夫人气得背后翻白眼。
如今赵飞燕心心念念纤瘦身形,陆瞳医馆里的药茶可谓是雪中送炭,要真是成了,只怕比什么都好用。
而得了赵飞燕的欢心,赵飞燕枕边风一吹,老爷与范正廉的关系也就能更近一把。
董夫人微微笑了笑。
她才不要像赵飞燕一般,将自己时时打扮成妖精拴住夫君的心,在仕途上帮男人一两把,比美貌更有用。
妇人放下车帘,身子往后一仰,阖上眼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