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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宫里在举办宴会。
我站在神殿之下,背靠着神殿高大的基座,漫不经心地听着殿内传来的欢声笑语。
我站得有些累了,于是在原地换了个姿势席地而坐下来,屈起一条腿,把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这个姿势让我很容易就能看到自己的掌心。
我慢慢地翻转自己的手掌,掌心朝上。我凝神望着自己的掌心,除了已经看得非常熟悉的掌纹之外,一丝伤痕都没有。
我的视线落在掌心的生命线上,沿着它一路向下,看着它一直划到了我的手腕那里。
这条生命线算是长的了吧。
但是不知道洛基掌心有没有这么一条线。如果有的话,他的生命线又长不长。
我始终觉得有一点恍惚,就好像那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而我从那天起就仿若梦游,从未醒来。
后来,奥丁破天荒在仙宫里召见了我一次。
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为了我那天所显示出来的异乎寻常、从未展露过的发动幻境的能力。我甚至如实地告诉他,自从那天之后,我的精神力似乎就已经消失了。我所发动的幻境,现在已经很模糊了,并且持续时间极短。
我还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假如他认为我的能力不再能够胜任幻境之神的头衔,那么就剥夺我的神格和头衔吧。我不在意。
但是奥丁却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坐在王座上,长时间地注视着我。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他打量,就像那棵生长在英灵殿外的苹果树一样沉默而麻木。
最后,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于问我,我是不是洛基的朋友。
我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我想了想,诚实地对他说,这个问题的答案,知道的人只有洛基。但是现在我们可能永不会知道真正的答案了。
这种答案对于习惯从别人那里获得的一切答案都是“yes”的奥丁大帝来说,也许太鲁莽而不知深浅了。不过我并不在乎会得到他的惩罚。事实上,我还奇怪那天我贸然发动了远远超过自己平常所显示出来的力量,意图用冰封幻境淹没彩虹桥及周围的一切,这种逾越的举动,为什么没有得到奥丁的惩罚。
而且,这一次他也并没有惩罚我的意思。
他抬起自己唯一仅剩的那只眼睛瞥了我一眼,苍老而疲惫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
然后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和第一个问题一样可笑。
他说,你是否正在哀悼他的离去?
我当然知道阿斯嘉德大概没几个人真正哀悼他的离去。仙宫三勇士和女武神希芙当时都在我身边,和我一样亲眼目睹了洛基坠落深渊的震撼一幕。但是除了发出一声叹息――其中感叹和惊讶的成分还居多――之外,他们几乎是立刻就欢欢喜喜地冲过去迎接他们终于从沉睡中醒转的神王,以及终于从下界归来的真正的王子去了。
我这么想着,微微昂起了一点下巴,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并且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还很想对他说,即使是一个坏蛋,这世间也总会有人觉得他很重要。也总会有人不想见到他死去。洛基做了难以饶恕的事情,还想要消灭约顿海姆;可是对于敌对的两方来说,想把对方灭掉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而且,他真的想要杀死他唯一认定的父亲和兄长吗?!他只不过是想证明给他重视并仰望崇敬的这两个人看,他也有足够的能力,他也有足够的智谋,他也可以统治阿斯嘉德――即使他没有足以登上王位的血缘,他也有足以登上王位的资格。
可是他失败了,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了更巨大的代价。我简直不敢相信他那么轻易地就松开了抓着永恒之枪的右手。然后在这神界只留下一线让我们静静哀悼他的资格。
眼泪从我的眼角渗了出来,划过我的面颊。我在奥丁大帝面前很无礼地哭泣。即使是静静地落泪,也太失礼了。但是奥丁却没有斥责我。
他只是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疲惫地挥挥手让我离去。
我正沉浸在回忆里,却突然听见女武神希芙的声音,在我头顶的阶梯上响起。
“王后陛下,对于您儿子的事我很遗憾。”
我微微仰起头来,正好看到希芙垂下了视线,目光一瞬间有点闪烁。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不,没有人会真的觉得有多么遗憾。他们只会认为这个疯狂的孩子是自作自受。奥丁还算是厚道,没有把洛基的身世公告天下,否则现在从众人那里,也许他会连一句遗憾都得不到。
说谎是不好的哦?!希芙?!
果然,希芙下一句话就迅速地转向了她真正关心的人。
“他……怎么样?”
托尔一分钟前刚大步流星活蹦乱跳地从我脑袋顶上走过去。我嘲讽地想。
你说他能怎么样?
而且彩虹桥毁了,通往中庭的道路也中断了。说不定你的机会就要来临了,希芙。我继续尖刻地想着。
我听见神后弗丽嘉用她一贯的温柔语气说道:“他在悼念他的弟弟。”
这句话倒不是假话。在我看来,托尔确实算是个弟控。更何况他一直认为洛基是从他手里掉下去的,他的后悔和悲痛确实是发自真心,并且和我的一样深刻。
然后下一句话弗丽嘉就无意中插了希芙一刀。
“而且……他还在想念她。那个凡人。”
我忍不住发出一阵无声的冷笑。
在洛基坠下彩虹桥之后,今天的盛宴是我人生之中第一次获得出席宴会的正式邀请。当一名穿着金闪闪的华丽盔甲的仙宫侍卫纵马向英灵殿这边奔过来的时候,我压根就没有想到他是特意前来向我传达出席宴会的邀请的。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呢?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神王奥丁和王后弗丽嘉,现在把我当作是他们的养子留在神域的唯一一位朋友,因此看在亡者的份上,终于肯稍微善待我一点点了呢。
这么说来,这迟来了数百年的邀请,还真的是洛基留给我的恩惠。
那个被神域的所有人戒慎恐惧着,小心翼翼地敬而远之的恶作剧之神,那个在大家眼中妄图取代奥丁和托尔而统治阿斯嘉德的不自量力的野心家,所带给我的恩惠。
难以置信的重视或优待……这是我在遇见他之前,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即使他是一个恶棍,他也从来没有做过真正危害我的事情,反而让我因为他而受益。
对我而言,这种感觉,成倍地增添了失去他所带来的痛苦。
当初在彩虹桥畔,我终于证明了自己也有强大的能力催动一场巨大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幻境。我这个幻境之神的头衔并非浪得虚名。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
假如放弃这一切虚无的浮华或荣耀,能够换回那个人的话,那么我宁可不要现在我所获得的一切。
可是,已经晚了。
我只能够在自己建构出来的幻境里,望着同样是自己建构出来的他的幻影说话。但是,幻影是不会回应我的。幻影也不可能减轻因为他的离去而带来的悲伤、悔憾与痛苦。
某种难以言说的愤怒――对那些轻易就可以将他忘却的别人,对那个轻易就欺骗了他又没能帮助他的自己――倏然化作心头的暗涌,一股脑地涌上来,变成某种亟欲实现的冲动,促使我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转过身子,像是身后有人追赶一般地急急冲着仙宫的某个方向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