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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品的角度来讲,姜田肯定是高于这个时代很多文人的,尤其是他思想中已经根深蒂固的平等观念,比某些嘴上喊着有教无类却又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饱学鸿儒”要好得多,但又不同于墨家的兼爱,他还是能分个敌我亲疏的。
所以很多人搞不清楚姜大人究竟是个什么路数,也就很难预测他接下来要干什么,这让很多想抓他小辫子的人有点跟不上节奏,这不刚搞了一个大新闻,竟然和一群商人对半筑城!虽说因为满清没能坐稳了江山,历史书上也就没有了老朱家的各种奇闻轶事,没了沈万三的各种野史,也就让姜大人招商引资的行为很是惹眼。
就在有些人正准备摩拳擦掌,寻找着新的机会。姜田却很自然的上书张皇帝,详细的说明了自己的招商计划,以及相应的资金筹备情况,并附上了后期规划、城市功能区设计、资金及人才引进方案,还有为了实现这些需要什么样的配套制度与设施,宛如后世各大公司常见的项目展望报告。
这么多的内容当然不是一本奏折所能描绘的,于是姜大人拿出了上辈子做各种方案的本事,利用海军研究院的学生们,人肉做出ppt一样的一本图册,堪称是图文并茂、内容详实,据说在朝会上传阅了一圈之后,就连有意刁难的人都不免生出叹为观止的感觉。
从目录到各种分析图表,都不是传统文人所能掌握的,整个计划的细致程度也不是他们以前所能想象的,对于一贯缺乏精细统筹与长远规划的儒生来说,这份奏折无异于树立了新朝的一个标杆,以后不按照这种标准写折子,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可要是按照这个标准来写那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分组讨论了一圈之后,因为内容实在太多,很多人还没搞清核心的东西,最多也就是看了个大概,对于前言中开宗明义说出,这套规划是为了建设一个稳定的北伐基地,仅就这个目标而言,也不好唱反调。所以见没有人有什么实质的反对意见,张韬直接批复:天津界内,凡不违宪之策,卿可自决!
说个题外话,因为这种奏折谁也没见过,最后只能是在太子的指挥下,由他的同学也就是政治过硬的那几个侍读抄写复制,其结果是国子监里的学生们身价暴增,很多封疆大吏都想打听一下有没有想入幕当师爷的。毕竟国子监那种地方除了贵族子弟,还有不少是考不中进士的普通学子。
不过姜大人还是比他们快了一步,在得到批复之后,率先成立了秘书处,并向社会上发出招工启事,只要是有着秀才的功名,就可以参加培训最后考核上岗,而且为了调动社会积极性,姜田还将整个规划的大概内容进行了公示,任何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公示期过了之后,那谁也不能再废话,都给我按计划执行。
虽然只是贴出了想让人知道的内容,但这个举动还是引起了轰动,前明的东林党不就是一群只会纸上谈乒的键盘侠做主力吗?被一些聪明人带节奏乱咬人,真让他们来执政,却又把国家带向了万劫不复,所以姜田现在给他们这个机会,倒要看看他们能整出什么花样。
反正城市的建设目标是不会变的,他们只能围绕着具体的实施手段来谈看法,而接待这些人的就是原县衙门里的各种八、九品的芝麻官,这些人至少也是举人出身,在身份上压着秀才们一头,而且也有一些共同语言,肯定会把关系到自己利益的问题反馈上来,但其实在姜田未来的执政框架内,这群人却是需要回炉重造的。
也亏了这是在战乱过后的华北,若是放在江南东林的老巢,每天来刷存在的书生还不把衙门的门挤破了。就这样姜田也是留了一个心眼,公示期只有一个月,而且还让丐帮的那群叫花子化身义务宣传员,每天唱着编排好的莲花落走街串巷,明着要饭,其实是宣传改革的各种好处。
赵直也没闲着,在运河码头一代撂地说起了最原始的相声,由于怕这种艺术形式不被人接受,不敢一上来就说官宣的内容,只能是在顾客群相对成熟认可了之后,穿插上一些改革的内容。不过听众的反应却相当的火爆,以至于后来形成了一个与北京天桥齐名的卖艺集中地。相声界更是流传着北京学艺天津成名的说法。
经过多管齐下,知道公示日期截止之时,社会上反对的声音一直都没形成统一的力量,而且就算是那些零星提出异议的人,大多也是自发的揪住某个自以为重要的节点做文章,总结起来就是儒家地主阶级被废除的特权过多,而商人与手工业者提升的地位过高。
好在本来张韬就发布过很多废除特权的政令,华北地区原先的地主阶级又被两轮兵灾给清洗了一遍,少数幸存的中小地主与士人阶层,刚想煽动闹事主力的年轻读书人们,却发现本该站在自己这边的秀才、童生们,大多被衙门里张贴的招聘启事给吸引了过去。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从比例上来讲,大多数都不是富贵人家出身。虽然也不是赤贫,毕竟真正意义上的贫民家庭无法承担一个脱产人员的学业,但生活窘迫的还是居多。尤其是本朝还停发了本就不多的廪米,那些秀才们当务之急就是找一个体面的工作来糊口。现在姜田告诉他们,只要有功名在身,就能参加公务员突击培训班,考试合格了不仅能获得书吏之类的职位,还有可能一路升迁当个官员。实在不行还能在官学里做个先生,拿份旱涝保收的钱粮。
也许这个告示在以前根本就没人理会,还有可能被人骂做有辱斯文。但是如今国家的科考已经换了章程,前明的秀才们没有一丁点信心能考上新的举人。也就是说原先靠八股发家的这帮人完全没了上升通道,而这时姜田给他们打开了另一扇通往权利的大门,这个诱惑可就有点大了。
所以就算有人想搞小动作,却发现原本还因为自己晋身无望而痛骂新政的人,和那些为了刷存在感而敢当马前卒的穷秀才们,一个个开始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偷偷地都在打听这个培训班是个什么东西,以至于连呐喊助威的都没有几个,最后也就只要偃旗息鼓了。
真正给他们釜底抽薪的还不仅仅一个绕开科考的机会,在各种路边社有意的宣传下,无论穷富都意识到参加了这个培训班,有可能会掌握新朝科考的诀窍,这可比当个小吏重要的多,以至于有些大户人家也暂时蛰伏起来,想看看还有没有通过合法途径获取权利的机会。
姜田可以说是抓住了一个要害,那就是这些文人之所以要和你对着干,并不是因为什么大义凛然的理由,只是因为你挡了他们的利益而已。当初骂张韬武人干政时是这样的,后来骂张韬土改时是这样的,改革科举时是这样的,惩治贪官时还是这样的。最可恨的是他们说商人重利忘义,自己贪污渎职甚至卖国求荣,却说成是遵从圣人教诲代天子以牧万民。
如果你保证了他们的利益呢?那么哪怕你是个人渣,他们也能将你吹捧成一个圣人。清朝的康雍乾三代,只有雍正挨骂,不就是因为他推行摊丁入亩动摇了这些人的根本利益。至于如果没有雍正的改革,就不会有乾隆的文治武功,他们就绝口不提了。至于没事就喜欢开个恩科特招公务员的康熙,在他们眼中简直就是圣人在世。
正是因为了解这些人,姜田也就有了分化瓦解他们的手段,摈弃了张韬那种杀得尸山血海的本办法。大多数闹事的不都是一群最底层的穷书生吗?那就拉拢这群人。他们最想得到什么?姜田回想了一下自己前世那个愚蠢的傻秀才。
年轻一点的肯定想出仕为官,因为他们总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要指点江山。上了年纪的也还是想着出仕为官,因为他们急于为自己的后半辈子捞点养老的私房钱。既然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姜田不由得露出了猥琐的笑容,有欲望就好办。
读书人最想要的是什么,当然是金榜题名,为的是高官厚禄。可全新的科考模式等于将这些人拒之门外,那么如果有机会了解一下出题范围与难度,甚至还能考取基层公务员,他们会怎么想?如果是别人开设这个培训班,他们肯定会犹豫,但开班授课的人是姜田,这就很诱人了,哪怕不为了当个小吏,而仅仅是熟悉套路为了以后的科举,这个培训班都必须参加。
林逸就是这群人中的一员,本来出生在小康之家的他。从小就和有着秀才功名的父亲学习四书五经,并且在12岁那年考上了童生,这对于屡试不第的父亲来说,也是一种希望,但现实是残酷的,直到他24岁那年也没考上秀才。
他父亲从希冀中逐渐变得失望,可能林家就真的没有读书的苗子,好在林家祖上也是出过做官的,留下了一片土地给后世的子孙,到了林老爷子手里也还剩下几十亩,每年收的租子勉强够他耕读传家的。但随着小冰河的到来,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他们这种小地主也得节衣缩食,林逸那时总幻想着要是哪天能金榜得中,就能改变这种紧巴巴的日子。
结果金榜题名没等来,却等来了满清一次次南下劫掠,在这期间首先是父母熬不住兵灾过世了,家里的家当也都被抢夺一空,就连刚出生的小儿子也死在了兵荒马乱之中,他和妻子带着仅剩的大女儿看着满目疮痍的家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张韬带兵路过天津卫,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支像叫花子一般的军队,如果没人指出来,根本就分不清谁是军官谁是士兵,就是这样一支军队,本来想进城修整却被当时的指挥使拒绝了,周边的村子里没来得及跑进县城的人,都担心这群官兵会打劫村子杀良冒功,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群官兵驻扎到村子里之后,不仅没抢百姓的钱粮,反倒是公平买卖,没事还帮着挑水、修房子,他们每次出征还都必有斩获,虽说死伤也不少,但慢慢地老百姓也不再害怕他们,甚至渐渐地有人传说这是老天爷让岳武穆下凡来救民于水火。
林逸作为儒家弟子,是不相信岳飞下凡这种事情的,但他早已不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深知每逢乱世必出英雄,但英雄也有可能气短,想想岳飞当初是怎么死的,这支军队的功劳越大,就越是被人嫉恨,所以张韬打出招兵的旗号时,他虽然很心动,却没有同刘家那样毅然决然的投效。
不能不说他犯了文人共有的毛病,那就是瞧不起这群只知道打杀的丘八,但他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家中还有妻女需要照顾啦,祖宗留下的土地还在,毕竟传宗接代的任务也很重要啦之类的,也没容他想太多,张韬只是这里的匆匆过客。
就在张韬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最终被贬职之后,林逸老家则因为人口流失严重,许多佃户已经死的死逃的逃,这个白面书生不得已操起锄头开始自力更生的时候,李自成进了北京城。
后面的事情不用猜也知道了,好在他这个地主已经穷困潦倒,没什么好抢的,闯军的目标是城里的那些大人物,他则冷漠的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在声嘶力竭的求饶。每逢朝代交替的时候,这已经成为了必然发生的戏码,他甚至还有一丝快感,并且庆幸自己当初没能考取功名,只是张韬这时又出现了。
因为曾在这里打过游击,也有一定的群众基础,救出太子和公主的一行人临时在这里落脚,看着那些眼巴巴瞅着自己的乡亲们,未来的张皇帝只说了一句话:“跑!向南方跑,能跑多远跑多远,最好跑过长江1
这次林逸没有犹豫,只是他自作聪明的没有向南跑,反倒是向西南跑,他觉得北京没有了,那么闯军肯定要南下去打南京,就算过了长江也还是战乱之地,如果是西南方向,那里早就被闯军洗劫过,应该没有什么重兵把守。
站在结果的角度来看,林逸为自己的小聪明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发妻死于乱军之中,仅剩的一个女儿也被他自己亲手卖给了人贩子,就这样一个原本的白面书生,在一路逃难之后,当去年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没人能认出他来了,蓬头垢面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惨样。
衙门里幸存的一个书吏江为清原本是他的同窗,但是当他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头发如同破毛毡一般布满了泥土和硬痂,粗糙灰败的脸上满是刀砍斧刻般的皱纹,一席破衣不仅和自己的头发同色,而且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露出同样是灰土色污垢厚重的皮肤,至于脚上的鞋则根本没有。
就是这幅尊容的林逸,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小布包,里边有一张破损不堪的地契,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也是支撑着让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好在这个同窗跟他还算是有点交情,先是把他拉走洗刷干净,换上一身虽然打着补丁但至少也还整洁的衣服,最后又让他灌下一碗热面汤,这才聊起了他家的土地。
他家的地,因为位置还不错,先是被满清划给了有功的旗人,但北伐时被打跑了,后来明廷大封有功之臣,这块无主之地便又封赏给了别人,再后来张皇帝改朝换代,这块地再次易主,被没收做了皇庄,现在刚刚给佃了出去
林逸默然的听完,眼睛中的光芒渐渐消退,其实他在拿出那张地契的时候就做好了被打出衙门的心理准备,现在不过是让他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而已,林逸心想人不能总和命争,自己当初一错再错,这才有了今日之局,如果说土地在某个人手中,他还有一点打官司的决心,可现在是皇家的庄园,自己怎么争?想到已经去世的妻子和被自己卖掉的女儿,他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江为清仔细留意着林逸的表情,然后若有似无的说了一句:“不过也不是没有转机1
这句话让原本已经神游天外的林逸又活了过来,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慷慨激昂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的小童生,不说能做到宠辱不惊,至少也是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于是他抬眼轻瞄着对方,同样是轻轻的问了一句:“什么转机?”
江为清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然后似乎是感慨着世事无常,缓缓的说道:“兄台也知道,小弟我当年也是屡试不第,最后在下认命了,大明复国之后不再想着出人头地,正好衙门里到处都缺人,我便甘心来此当个小吏,但想起那些已逝的同窗,我已经很知足了”
林逸虽然很想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要回自己的土地,但是现在他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