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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后,父兄对我愈发严苛起来,每日里天不亮便要起,辰时前要将最基础的一十二套枪法皆练一遍,用过了早膳还需得去到大哥帐里,他处理他的军务,我被扣住读书。晌午小憩半个时辰,而后便是骑射之类,再接着练枪,父亲倘若得空还会亲自来指点一番。
我在北疆还从未过得如此充实,夜里早早一沾着榻便能睡死过去,以至贺盛都常常寻不着我人影,何况太子。
我原先是在主帐里头读书的,无他,父兄深知我这赖皮性子,得按在眼皮子底下了才放心。可太子殿下日日都去主帐,每回都仿佛是正的不得了的大事,实则每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像晨昏定省似的。小半个月后,父亲不胜其烦,将我同分出来的军务一同扔给了大哥,叫他在自己帐中不必去主帐了。
而后太子殿下去主帐的次数便少了,问起来,他便是一副诚恳好学的模样,说是如今诸多事务已然上手了,也就不必叨扰。只是路上还常常遇见,便能一起走一段。时辰巧得很,我甚至都有几分怀疑他是刻意等着的,一日没按捺住,问出了口,他淡淡回了一句:“你每回都是这个时辰,孤也只是恰好这个时辰打这里过。”
可我分明是每回都不准点儿的,练武这桩事,说不来就是起了兴致,多耽搁一会儿。倒不至他也恰恰耽搁在了这日上罢?只是记起了新近读的“置身事外,且旁观之,勿道其所以”,说白了即为看破不说破,便就不多言语。
北疆的春夏里是安稳的,这时节上牧草肥沃,正是契丹养精蓄锐的时候,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下,是残留的能喘口气的间隙。新征的兵陆续入了营排了号,年轻新鲜因而带了些横冲直撞,像是往一锅焖熟了的豆子里头倒了水嫩的新豆,一碰着油,底下又烧着火,便噼啪噼啪地炸开来。
我是很欢喜这个时候的,朝廷不欲重兵役,是以大批大批进新兵的举动不常见。他们初来之时是盼着建功立业的,是一片一片连起来的朝气,像旭日初升;过上些时日,便冷了下来,带着午夜里长长的叹息,是撒一地霜的羌管悠悠。
可我也不欢喜这个时候。军营里的人多了,往往意味着战乱也就近了,这些鲜活便有许多永远委顿在这儿,委顿的多了,人又少下去,又能安稳上一阵。
这委实是自相矛盾着,只要北疆一日不平,便矛盾一日。
待那些蹦蹦qq的豆子也成了一锅,萧瑟的秋风已席卷塞上。贺盛捎给我的贺家姊姊的信里头问道今岁何时回上京,我心下想着怕是不那么容易回得去,提笔却写道年节便回,又附了我前些日子亲摘了又晒干的珍珠梅的花儿,是上京没有的。
贺盛说我瞧着一日比一日沉稳了,我心里头是不以为然的。分明是被安排了个满当,哪来的空折腾?
秋风起兮云飞扬,我将将读到这一句,外头还是个万里无云的天,父兄便陡然再度披了战甲。所幸每每十天半月便告一段落,虽是谁也没能讨着好,也并不僵持。太子同贺盛也忙着,一时之间只剩了我一个闲人。
契丹的王廷这关节上生变――倒也不是什么大变,不过是几个王子间明争暗斗得愈加猖狂,阴招都使了上来,耶律战被下了药,在阎王殿门口遛了一圈,又自个儿遛了回去。我是很想助他一脚,将他径直踢进去的,可惜脚伸不了这般长。
契丹王震怒,差点儿亲手宰了自己几个儿子。依我之见,这震怒实则多半是耶律战倒下后契丹军队也跟着兵败如山倒,一连失了数城的缘故。
战线不断前移,守着玉阳关已不算上策,父兄同贺家一商议,便将军队也往前移了好大一截。
而后耶律战便休养了个差不多,再度活跃起来,才止住溃势。他用兵邪气得很,父兄他们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妄动,一时之间便僵持起来。
只是他们明明记得这个前车之鉴,却总总忘了另一个前车之鉴――有什么看得重的物什也好人也罢,还是带在身边最为妥帖,留在妥帖的地方,保不准要出岔子的,并不见得妥帖。
我被留在襄城之时,便心下不安,原以为是自个儿多虑了,此襄城非彼襄城,犄角旮旯里一块儿小地方,能发展到如今,全然是凭着城中一方浅湾,稍微有点抱负的将领,都不会多看此处一眼。
攻下来的时候十分容易,大军离着还有三里地,胡人便撤了出去,想来是不愿浪费兵力,城中百姓欢天喜地地开了城门来迎,一张张淳朴的脸上的喜悦浓的要堆起褶子来。不费一兵一卒,便叫人有了十分的成就感。
父兄该是就看中了这点,才将我留在此处。面对我的不安,二哥言之凿凿,说当日留我在玉阳关时是疏忽了,那是什么地方,兵家必争之地,这儿又是什么地方,消息封锁起来都轻易得很,没人能知晓我在这儿。而契丹此时当务之急是前头那几个大城池,若是绕过了前头驻扎的大军,来攻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地儿,只能是头被马踢了。
我愤愤握着拳,问他怎不径直将我送回上京去,更是稳妥。谁料他竟是一脸“此事我们早已商议过了”的表情,很是苦恼地说:“本是有这个打算,可你一向抵触得很,这关头也不放心你回京路上又能折腾些什么。”我便只能噤了声。
原以为玉阳关一役,父亲能放心我些,没成想是恰恰相反,叫他顾忌更多了。足以见得,当日母亲那番话,还是说到他心里头去了。
临走之时,二哥叫我附耳过去,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倘若真有什么不测,留给你的人也是足够,弃城往前头寻我们,莫要顾虑太多。”
我若是要得到耶律战的生辰八字,定是要请大师好好算一算,看看他到底是头被踢了,还是我们二人天生相克,是不死不休的局。我自然是不能怪罪自家二哥这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的。
哨兵报给我说有大军倾轧而来之时,我心里头安静得很,不知是终有了大将的临危不惧之风范,还是担忧的好容易成了现实的尘埃落定之感。
此处不是玉阳关,我自然没有死守的必要,当下便决意随二哥说的,弃城回头寻他们,若是时间赶得及,兴许还能包抄上来,亲手掂一掂耶律战的脑壳里究竟有多少水。
千不该万不该,便是我在上马的时候,多嘴问了一句,“耶律战素日里打赢了是怎么处理城郭的?”
底下的人唯唯诺诺,只催着我还是快些走得好。我心下霎时清明起来。依那人的邪性,怕是躲不过屠城。
想起来那日里百姓大开城门迎我军入城之时脸上堆的褶子,我便走不动了。咬了咬牙,仗着此处的地形我已烂熟于心,又掐算了时辰,将百姓疏散开,该是来得及的。
那时候我没读过东郭先生的故事,这便告诫我们,读书少还是要吃亏的。
我掐的时辰是没错,只是耶律战带了轻骑兵,早脱开了大军,先一步入了城。
此番他目的性如此明显,若我再瞧不出端倪,便真是傻的了。此时百姓尚未疏散完,可也全然没了疏散的必要。他既能得了如此准确的消息,堵我个正着,自然不会是二哥的安排出了纰漏。我扫了一眼那些没来得及出城的百姓,面上的惊慌不似作伪。可也有几个,微微弓下了身子,不着痕迹地站好了位置。
我叹了一口气,想的是好在真救下了一批我大梁的子民,也算是不枉此行。
他一人一马一戟率先踱了过来,不慌不忙。
我握着红缨枪的手紧了紧,眯起眼打量了他一眼。他费这番心思,布下这样一个局,却偏偏算无遗漏,将人心拿捏的极好。
他也打量着我,末了笑了一声,中原话很是娴熟,“阁下还欠了我一条命。”
他指的是卢伯。当日那箭,分明是想要我的命,只是卢伯舍身替我挡了下来。他竟还说是我欠了他一命?
分明知道他是存心激我,可这话正戳中我痛点,心头邪火燎原而起,“那便拿你的命来还。”话音刚落,我策马横枪忽的发难,冲上前去。
两边的人见了这架势,也纷纷开打。武将不成文的规矩,我同他是单挑,旁人不得插手。我平生未将秦家枪使得如此之快,招招都是直逼命门,一击不中势都不收,径直借势再攻。一时之间他亦招架不住,只守不攻,暂避锋芒。只是这般打法,要的便是以快制胜,倘若不能制胜,速度逐渐缓下来,便是走投无路了。
我们缠斗了一阵,他左脸上叫我划了一道,极浅,只一道红线,身上也有了些狼狈。可我不久便后继无力,他察觉出,改守为攻,最后一击将我生生掼下了马,红缨枪远远飞了出去,“当啷”一声。
我甫一抬头,长戟便抵着我喉咙,他咳嗽了好一阵,像是身子仍不大好,手却抖都没抖。
我闭了闭眼,一手抓住长戟,往自己这边狠狠一送。他似是一惊,使了十分力往后抽,我没能得逞,只留了一手的血。
他咳得更厉害了些,跃下马,手上倒是毫不含糊,一掌朝我劈过来,我眼前一黑,失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