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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天快亮了,我也没再睡下,可时辰尚早,若是我这时候起身,下人们也要跟着起来折腾的。便只裹着被子坐着,仔细回想方才的梦。
可边回想着,边就忘了大半,末了回想了一顿只记了个大概。这情况也是常有,自打坠马那次后,刚开始夜里常梦魇,后来次数才慢慢少了些。是以我也不多纠结,虽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这些梦魇内容记不得,带来的心绪都是蹊跷得很,我倒是愿意相信梦是假的。
起的早本是精神些,可夜里这一梦搅得并未睡好,枯坐了一阵子,怜薇进来服侍梳洗的时候困意又泛上来。后面迷迷瞪瞪的,上了马冷风一吹,才清醒过来。祖母在最前头,母亲在斜后方一点,领着全府上下,乌泱泱一片。
小时候同父亲他们启程,父亲就同我说,那些目光不必回头也能感到沉甸甸的压在背上,因而更得把背挺直了,承着天下人的希冀,方能于乱军之中,找得到上京的方向。
马蹄哒哒响着,出了城门。我勒马回头望了一眼,东西市商铺都是早早打开了门做生意的,主道上也应是人流不歇,便是城门这处偏些,也能窥见其中几分繁华。也不知是在看什么,我只横着马,马蹄在原地踏着,静静看了一阵子上京城。
直到二哥扯着嗓子喊了我一声,我才应了一句“就来—”,调转方向,手起鞭落,快马朝前奔去,追上队伍。
是以并未看得到,就在我转身那一刹那,城楼上登上一人,腰间玉带上明黄系穗,疾步走上前,双手搭在围墙之上,望着我背影迅速追上了队伍,又跟着稍稍慢下来,一点点走出他视线之外,随着长路漫漫,汇入天边。他双唇微动,却始终没出声。
幽草径边生,行客不堪留。
虽是说着前线军情紧急,可又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等到我们一行人赶到了,也已是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我在北疆呆了这些年,大致也晓得,胡人起战乱的最大由头,往往是物资。故而哪岁北地天公不作美,哪岁便就要兵荒马乱一阵子的。
这年还算安稳,开春的时候父兄还是忙了好一阵子的,营帐里都找不着人,入了夏开始,他们竟也有了几分闲意。而我闲暇的时候自然更多些,将架上兵书听了个半余数,囫囵吞枣一番,也能纸上谈兵谈的头头是道了。
夏夜漫漫,大哥便教我下棋。我初时是不想学的,曾见过大哥看棋谱,那专注劲儿我原以为是什么秘籍,偷偷溜过去瞧了一眼,便傻眼了。可大哥执意要教,诓我说棋道同兵道往往相合相通,观棋道便可观心,将我诓了个云里雾里,也就安分跟着他学了些日子。待到学了个七七八八,我竟有些痴迷此道,整日里拉着他陪我下棋。
黑白子落,观其厮杀其中,一子动满盘皆动,生死一念间,颇有几分意味。
后来大哥被我缠的不行,拉了二哥替他,二哥勉为其难陪我下了一下午,待到天色暗下去,他长出了一口气,道是:“待会儿我挑几本棋谱给你送去,二哥尽力给你挑图多字少的,保准儿本本都是精品,好妹妹,你饶了二哥罢?”
我将黑子在手里抛了抛,“二哥此言差矣,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父亲天天念,我都记得了。”
他咬着牙道:“你且先纸上得来,再躬行。大哥那棋术肯陪你耗上这么多天,也委实不容易。”
我噎住,闷闷收了棋,捧着棋谱啃了半月。再拉着二哥对弈时,他大方落座,“我让你九子。”
我也没推脱,先放好了九子的位置。等他一点点落到我套里去的时候,心在胸口跳的砰砰作响,一子落,大势已定。
而他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笑得不怀好意,白子慢悠悠落下,一盘死棋又活了过来。
等我收拾好山河,才真真是大势已定。二哥到了末了,瞧着就有些放水,最后堪堪平手。
我咬着手指头,盯着棋盘,简直要盯出两个洞去。二哥伸手过来,将我头发揉乱了,笑着说:“这么短时间能练成这样,虽不如你二哥我当年,也是很不错的了。”
我瞥了他一眼。
他沉吟片刻,少有的正色道:“不可心急妄进,你请君入瓮的意图过于明显,太显露痕迹。还有,不可避重就轻。即便是想避其锋芒,也不是你这般避开就不管了的。”
我点点头,他却又强调了一遍,“观棋观心,这些话你得听进去了。”
日子四平八稳,就这般入了秋,又从秋入了冬。
北疆的雪来得早,寒风来得更早。安插在胡人那边的探子传了个消息来,才将这平静打破了去。
北疆这一片上,当以契丹为首,其他诸部落多归附于它,实力不可小觑。契丹同我大梁这拉锯战打了好几代,至今也未分个高低。
而我降生前,正是最激烈的时候,战场之上一息万变,父亲那时风华正茂,一杆银枪不负秦家军威名,一年间生生打下了两座城池。而契丹内乱得厉害,阵前换将,先自个儿搅乱了军心,后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这些年里只是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几场,也未曾翻起大风大浪来。
而探子带来的消息里道是契丹王年老昏庸,被旁系一支篡了位,整个王宫内帐大换了一次血。新王蛰伏多年,一朝而动,搅了风云。可也的确算是人物,这番动作暗中排布多年,草蛇灰线千里而伏,最终稳稳当当坐上了王位。
这消息也是意料之中。毕竟新王近两年已是无冕之王,王帐决议实则多出于他之手。
父兄接到消息之时脸色便凝重起来。这么看来,便让人不得不疑心,这些年的契丹的安分,更像是养精蓄锐。
隔了两日,契丹那边便换了新的将领上来,重整军风。新王又派了第八子来督军,说是督军,也是历练。而传言里这八王子,与其父最为肖像,年纪尚轻,过了今年才满十六,身上人命倒是已然背了不少。王廷之战,他剑上沾了不少血。胡人之子,多似这般。
而父亲也接到了圣旨,圣上有意叫秦贺两家碰头,同守玉阳关。玉阳关地势险要,乃兵家必守之地,若要出什么岔子,首当其冲也是这处。
整个北疆一片肃杀之意。
大哥在看军务,眉上之色倒是温和的。我守在他旁,手伸在炭盆之上烤着火,叹了一口气,“今年这年节怕是回不去的。”大哥瞥了一眼来,又继续看着手中军务,“这时候你还有这份闲心思?那不如径直将你送回去。”
我将手翻过来烤着背面,“我才不要。只是有些怕战乱一起,底下将士回家重聚,便是遥遥无期的了。”
他叹了口气,“你能有这份心很好。前线眼下是缺不得主将的,可也不一定便真会开战。”
我点点头,想着也是,契丹那边自个儿都没完全理清了,想来是没闲暇功夫再生事端。
秦贺两家抵达玉阳关不过相差了一日,父兄登时繁忙起来。历来都是分守互不干涉的,如今骤然合为一处,自然有诸多事宜须得商定,也足以看出圣上委实将此处当成了好大一块心病。
都道是一山不容二虎,圣上也明白,第二日圣旨又下了一道,在玉阳关这地界上,任父亲为主将,贺将军为辅。理由也说得过去,总归父亲身上是有这道侯爵位的。
两家各处城池都留足了戍守的将士,带来的也是千挑万选的精锐。此番布局,应是万无一失的。
而反观契丹,王廷之中还是有细微反对之声,要想一个个把这些扎进肉里的细刺挑干净了,还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父兄所议之事虽不瞒着我,可欺我年纪小,也并不刻意说给我听。他们平日里也忙得很,我自然也不能缠着问。
上天待我不薄,这时候便送来了极好的消息来源,还能一点点细细解释个清楚——贺盛。
自打同戍玉阳关伊始,这厮便时不时过来转上一圈。
我还拉着他对弈过两局,依旧是我执黑子。那时候被二哥教训了一顿,我回头认真将他说的毛病改了改,自以为棋艺大有精进,可惜两个哥哥后面忙得很,我不得对手,也只能纸上谈兵罢了。
如今遇着了贺盛,他虽自然比我忙的多,可也没忙到父兄那个份儿上,还是挤得出时间来陪我手谈几局。
第一局时他本势如破竹,被我巧妙引入重围,输我半子。我高兴得找不着北,抬头看他,他也只笑着看我,于是我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同他道:“不可心急妄进,此乃大忌。”
他看着我一脸正经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我默默翻了个白眼,将棋盘收拾好,他又忍着笑说:“是,你说得对,我记下了。”我大大方方将黑子递过去,自己拿了白子来,请他先落子。
他咳了两声,也没再推辞。
这一局我便是体会到了何为四面楚歌八面埋伏。
终了,他随手翻了翻我放在案边的棋谱,翻了几页便说道:“这棋谱是难得,可要你来看,是有些为难了。”
我有些赌气,“怎的就为难了?我看着好得很。”
他轻轻摇了摇头,从后头翻了一页,随手一指,“这局怎解?”
我看了片刻,想了几个法子,又自个儿否了,便理直气壮道:“我还未看到此处。”这也是实话。
他好脾气地指点了几句,见我通透了,方才将棋谱收好,“我回去替你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