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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娘子虽说对谢观南没有如同看到季熠那样的殷切和灿烂,但依然可称得上是热情和周到的。只要季熠本人不在场,谢观南发现他对此就没那么在意了,不如说他其实觉得对方更喜欢季熠一些反而令他在办公事的时候会更自在点,因为他原本也不太擅长应对过于热情的女子。
这次前来,谢观南直接带了一名衙门的书吏过来,说是直接把于娘子所说记录下来,免得还劳烦她去县衙一次,顺便若有需要询问其他绣娘,书吏还可替谢观南充当方言通译,毕竟能遇到像于娘子这般官话说得好的人只能算是谢观南的运气,此地大部分百姓还是难以直接用官话沟通的。
“说到消息灵通,可不是我自夸,我们绣坊能顶至少半个衙门的捕快。”于娘子通情达理地表示了配合,说绣坊上下任何人都可询问,她的笑容自信豁达,说她市井气十足尚不算准确,她这做派倒更有几分江湖气,“毕竟我这里是女子聚集的地方,哪家小娘子到了我这里都会打开话匣子的,人多,消息自然也多。”
按照于娘子的说法,绣坊的女子来自各地,日常也会定期轮流回家,本地的就更是来去频繁,她们这一走动,自然又会带回南来北往的消息,刺绣虽然需要专注力,但她们都是熟练的绣娘,干活间隙聊几句天也就成了司空见惯的解闷法子,如此,消息便流通了起来,女儿国也就成了消息海。
“依娘子所说,田衡的事也是这边的绣娘带来的消息吗?”谢观南有些微的意外,因为昨日他虽来过绣坊,但并未把事情始末给于娘子说透,今日才过去半天时间,消息已经在绣坊散开,那应该就只有一个可能了,“绣坊内也有嘉义坊的人吗?”
“有啊。”于娘子答得爽快,“除了容娘子,还有两个小娘子也是住嘉义坊的,所以今早她们来时说起,我才知道的。”
谢观南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只是一时回不过味儿来,只能先按照原先的计划,问于娘子昨日他疏漏的问题:“今日谢某来,是特地和于娘子请教,你之前说过的,容氏在你这里提供的她那种特别的绣品。”
于娘子说过猜到谢观南会来问询,想必预料到会被问及容氏的情况,只是谢观南没有先问人,而是先问了东西。
“不知谢捕头要问的是哪方面?”于娘子不愧是个生意人,她的谈话方式是十分高效的,这就直接给出了选项方便谢观南来挑选,“是绣品的种类?还是买家的类型?”
“都需要。”谢观南笑了笑,让于娘子不用着急,因为书吏要记录,所以大可慢慢想、缓缓说,“我想那种绣工既然是本地不常见的,那么买家自然是品味特殊的,如果娘子能提供常来买的客户资料就更好了,再一个就是,虽然你说这个绣法已不可考来处,但我还是想知道,如今大约哪里还有人在使用这种绣法。”
今日一早谢观南去县衙调了户籍资料来查看,发现当时田衡与容氏的资料记录得不太完善,田衡与田莺还有个原籍,容氏在原籍这一栏根本就没有填写。但这份资料是上一位县令在任时录入的,如今不好因为这一点小事再往前追诉。非但谢观南一个小捕快不合适这么做,就连秦孝贤轻易也不会去纠前任的错。
西南这里的人口组成本来就比较复杂,有当地宗族,也有山林原住民,还有外族迁徙过来的,更有早些年不少天灾人祸造成的流民,从前朝到本朝,早已经很难区分了。
除非是带有罪籍,那么衙门会有专门登记造册的名单可与帝京的上级衙门核对,当地的普通百姓若有漏报,左不过是为了逃避些徭役或赋税,若是有田有地还有个核查的途径,若是流动性强一些的就很难追查的。
这也是本朝开启严格户籍制度后发现的漏洞之一,只是这个洞要补的话就不是劳民伤财那么简单了。
“这个可不太容易确定。”说话一直都十分爽利的于娘子也迟疑了起来,若是谢观南问其他的绣法,只要是在本朝疆域内的,她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是能说出十之七八,但容氏的那个绣法,委实不在她涉猎范围内,“因为绣法也会经历传承人的变化而发生演变,追溯不到源头就很难断定了,我只能说这个绣法是本朝已经很少见了,前朝时期大约西南山林里的部族或许有类似的。”
于娘子又强调了一次,这个绣法其实是比较落后的技法了,如今的绣娘根本瞧不上,也不会去学,唯有过去只穿粗布的原住民还保留了使用的习惯,就算是容氏现在绣的,也经过了她的改良,让成品看起来更精致美观了些。
“既然是比较落后的技法,怎么还会有客人一直来买呢?难道是因为于娘子开价特别便宜?”
谢观南说的是实话,没想到于娘子却以为他是在调侃玩笑,所以了呵呵地冲他笑了笑:“我哪里是那样良善的散财娘子哟,非但不便宜,卖得比我那些绣得更精致的绣品还贵些呢。”
云染绣坊的绣品并不服务于高门贵族的那些大户人家,一份价格一分货,所以这里出产的绣品也并非是技艺高超的精工之作,但于娘子善于发掘顾客的需求,总是把最适合的东西提供给最对的客人,所以才做得到今日这样的局面。
至于说容氏的绣品,她来寻求工作机会的时候,提供了几件样品,于娘子出于同情就答应收下放在绣坊里展示寄卖,没想到不出一个月,真的迎来了看中这类绣法的客人,最初是隔几日才有一个,后来不知道是口口相传还是怎的,买家倒是多了起来,虽然和其他绣品不能同日而语,但也算有一部分比较固定的受众。
“都是什么人来买的呢?”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我们这里有许多山民迁居过来的,那些山民过去都曾用过类似这种绣法的东西,好些年没见着了,突然在我这里又买到,所以很是开心,或许是因为这样,消息传开了去,如今每个月都会来一些人买。”于娘子说,各人有各人钟意的点,虽然我们觉得这个绣法粗,可确实有人看着这些东西就觉得亲切,她自然没有生意上门却往外推的道理。
如此,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谢观南觉得绣品这个东西的来路与去处,其实是一个环,从哪个点入手,都是能得到他要的东西的:“这些来买她绣品的客人中,有经常来的老主顾吗?”
“我们做的东西要是一直用不坏,我还哪来的生意呢?”于娘子露出个略带狡黠的笑容。
绣坊会把绣品制作成日常用的一些东西,比如壁挂、幔帐、鞋帽、配饰等等,这些东西自用送人皆可。况且她们绣坊擅长在花色上革新,每季都有新品,吸引新老顾客成套购买,或使用或把玩,甚至凑套收藏,也是有的。所以要说老主顾,那也是很多的,很难说哪个买得最多。
谢观南稍稍沉默了片刻,像是想从于娘子提供的这些内容中提炼出对他有用的东西,但又觉得好像距离他真正要探寻的那条路还有些远,不过他倒是想起了之前他认为有些怪异的事:“我在嘉义坊走访时,完全无人知晓容氏在绣坊做事,可娘子这里不是也有嘉义坊的人么?”
如何容氏进进出出绣坊,却和同住嘉义坊的人完全没有过交集?这不应该啊,于娘子不是说过,在这里做事的绣娘,都很爱聊天的吗?
“谢捕头可真是个实心眼的好人。”于娘子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跟着的笑容里不经意地参杂了一丝尴尬,“你也不是没见过容娘子,理该知道长成她那样的容貌,性子又那般冷淡,自然是和其他女子很难混到一处的。”
谢观南意识到于娘子这话说得过于含蓄,在他的再三追问下,才终于问出真相来——整个绣坊除了当家的于娘子,没有任何人会和容氏说话或交谈。
这事说出来让人很难相信,但又确实是事实。这个小绣坊其实也并不是谢观南所想象的那样和谐。在一个本该因没有男子存在而更美好及适合女子共同生活的场所里,容氏成了一个被孤立、排挤的对象,而原因很可能只是因为她生得漂亮聪慧一些。
“娘子作为此间主事人,就不过问一下吗?”谢观南本以为于娘子既生了副豪爽的性子,是不应该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这种事视若无睹的。
“这我如何插手呢?”于娘子却反问谢观南,“她们一没有打,二没有骂,她们只是不和某个特定的人说话,我要用什么立场去干涉呢?”
似乎于娘子说的也没有错。谢观南暗叹了口气 ,这是一把看不见的软刀子,是一种精神上的欺凌。就算如他所见,并不觉得荣氏因为遭遇了这些而变得消沉抑郁,但知道了她在绣坊是这样的境遇,好像也就能理解她为什么能扛住田衡的死,做到情绪那样稳定了。
谢观南一时想不出还能询问什么,而这时绣坊也来了客人,他起身告辞,言道不能搅扰了于娘子做买卖,稍后有事再过来请教。差不多的客套话前一日也是这样说,但谢观南自己知道,今日再看于娘子这表面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总觉得多少有些隔应了。
他知道于娘子并没做什么了不得的错事,但她默许了在她的绣坊里发生在容氏身上那样的事,不得不让谢观南产生了些感慨,沉默,何尝不是一种对霸凌的变相鼓励。
“啊,对了,我还真有件事儿忘了。”于娘子请刚到的客人稍候,命人先奉茶接待,还是亲自送谢观南出门,在门口时突然喊住了人说道,“谢捕头刚问的有无熟客,这么想来也算是有一个的,这位客人固定每一季包圆一份当季所有新品,不止容娘子的绣品,也包括绣坊其他品类的所有绣品。”
“既然是都买 娘子为何把他单单算作容氏的顾客呢?”
“客人是冲什么来的,这点可瞒不过我,这位客人是从容娘子来我这里之后才出现的,最初也只买她的东西 后来才捎带上其他的。”
于娘子说得把握十足,不由得谢观南不信,他既然是来找线索的,那么无论可能性多大,他都得一试:“是谁?”
“东市‘安济堂’的席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