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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当时明月在】_凌波不过横塘路_【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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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清邺一口气从山上奔下来,顺着柏油路一直跑到尽头,远远看到侍从官设的封卡,他们皆是熟人,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还叫了他一声“邺官”,见他并不答应,神色有异,不觉大是惊讶。只见他越过围栏,出了专用公路。

    不知走了多久,方见到公路上有车来车往,他本来是坐侍从室的车来的,站在路边怔了许久,他才挥手拦下一辆卡车。那卡车亦是一辆军车,见穿着上尉军衔的军官制服的他挥手拦车,自然停下来。听闻他要搭一段路,司机满口就答应了。

    清邺上了车,亦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卡车开得极快,窗子咔咔地响着,伴着轰隆隆的车声,以及那司机哇啦哇啦和他讲话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全挤在他的耳中,那样聒噪。可他却觉得世事冷漠,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样。

    卡车本来是进城去运军需物资的,司机连问数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进城去。”

    司机见他神色有异,亦不敢再多问,他将头靠在车窗上,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飞快掠过,如同电影一般:他起初认得凌波的时候,她的一颦一笑,两人在一起那样甜蜜的时光……他忽然又想到适才父亲的勃然大怒——幼时父亲那样溺爱自己,自己病中哭要母亲时,总是父亲亲自抱了自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一趟一趟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笨拙地哄着劝着被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自己,侍从官们有时实在看不过去,要换一换让他休息片刻,他总是不肯,紧紧地抱着自己,就如同抱着一撒手就会失去的举世珍宝般。父亲身上有淡淡的硝味与烟草的气息,闻得惯了,旁人一伸出手来,他反倒会哇哇大哭。父亲紧紧抱着他,拍着哄着,他哭得累了,终于睡着了。

    靠近城区,车速渐渐慢下来。窗外的景象渐渐变得繁华,可是这世上的一切繁华其实与他都是不相干的。就像小时候何叔叔接了自己走,他张着双臂拼命

    哭泣,父亲却狠了心回过头去,任由他号啕大哭。华丽的雕花双门在身后阖上,将父亲与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阖上。过了许多年,即使他再次进出官邸,仍觉得那样的富丽堂皇与他隔着无形的阻碍,不属于他,见不得光。

    车子进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车,三轮车上来兜生意,四五个车夫围着他七嘴八舌:“长官,坐我的车吧,不管你去哪里,都只要五角钱。”“长官,坐我的车,我的车干净。”那样吵闹,就像是他第一回下营队,晚上大家睡不着,聒噪起来,热闹极了。但当教官在走廊里一咳嗽,顿时鸦雀无声。

    就像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一样,那样多的人,整肃三军,顿时轰然如雷般全体起立,整齐划一的声音是举手敬礼。待父亲回礼之后,士兵们“啪”一声放手重新立正,现场鸦雀无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有着这样的人生,谁能知道他会耐心地抱了幼小的自己,一趟一趟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自己抽泣着哭闹要母亲的时候,他会精疲力竭,脸上显出那样的落寞与痛楚。

    透过童年模糊的泪光,他脸上分明有泪,自己伸出手去,那样滚烫的热泪,滚滚地落在自己脸上,小小的自己亦被骇到了:“叔叔,你别哭,你别哭。”

    更多的热泪落在自己发间,他紧紧抱着小小的自己。这天下谁也不知道他竟也会哭,只除了自己。

    知悉真相是在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在母亲墓前,自己紧紧抿住嘴唇,再不肯发出任何声音。他终究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头,自己还倔强地硬是躲了开去。他叹了口气,抬起眼来,望着半山坡上的白色菊海,万千朵洁白菊花紧紧簇拥,像幅硕大无比的白色锦绣,绒绒铺满了半个山坡。他的神色怅然若失,哪怕将全天下的菊花都供到母亲墓前,又有什么用处?自己执意与他生气,做任何可以让他气恼的事情,不肯与他说话,与养父母也闹翻。

    直到震惊中外的“暨堂事

    件”发生,他在暨安大学礼堂演讲时遇刺,身中四弹。送至医院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所有的人全都乱了方寸,最后被召至医院的,是自己。何叙安只交待六个字:“不许哭,叫父亲。”

    最后自己还是掉了眼泪,声音带了哽咽,终于唤出那一声“父亲”。透过模糊的泪光,记忆里最惨痛惊哀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不曾经历,以为那只是一场梦魇,可是他明明知道那是真的。漫天纷飞的雪花,他抱着母亲渐冷的身体,如绝望到极点的困兽,只紧紧地抱着母亲。

    痛不可抑,所以永不记起。

    命运如此残忍,他总以为,再不会有了,再不会有如此痛不可抑的一幕,可是为什么还让他失去……失去他最珍视的一切。

    是再也不会有了,不论是父亲还是凌波,都是触手可及,却无法拥有……

    他定了定神,决心先上医院去看看凌波,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见她一面。

    他知道凌波被送到江山总医院医治,所以雇了辆三轮车到医院去,先寻到外科,查找她住的病房。谁知护士翻看记录,告诉说:“姓顾的小姐已经出院走了。”

    他心下一惊,问:“走到哪里去了?”

    护士摇了摇头,说道:“不晓得,她的伤还没好,但今天一早就办了出院手续,走了。”

    他忧心如焚,掉头而去,在医院门口跳上一辆三轮车,说:“快,宁家巷。”

    远远看到那熟悉的两扇黑漆院门,经过多年风雨漆色微剥,此时却虚掩着,仿佛刚被人随手带上。他微微松了口气,一口气奔到门前,伸手轻轻叩响院门,就如往常一样,过不久后,仿佛就可以听到熟悉的声音,清脆婉转,问:“是谁?”

    久久没有人来应门,他等了这么久,仿佛已经是半生。

    他终于伸手缓缓推开院门,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但见满院枣花,簌簌落了一地,寂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