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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慕容沣每日早上吃过早餐之后,必然要散步一小时,所以每日8点一过,竟湖官邸门前的一条柏油路就会全部戒严,路旁每隔数步,便是一名荷枪实弹的岗哨。这条路本来就是官邸的专用公路,甚少有行人车辆,路口一封更加寂然无声,只闻路侧溪水潺潺,枝叶间晨鸟啼鸣,更显幽静。慕容沣沿着这条山路慢慢踱着步子,侍从室的汽车徐徐随在十步开外。引掣声音虽低,犹惊起树间晨鸟,一阵“噗噗”声后纷纷飞往林间深处去了。他不由停了步子,回头望了汽车一眼,车上的侍从官连忙示意汽车夫,命汽车不再跟随。
这天他走得远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构筑的一处亭子,站在上面视野开阔,正对着山脚下的十丈红尘。初夏的早晨空气新冽,他漫不经心地踏在草地上,草叶轻软,微有露水濡湿了鞋。亭中站立的人走下台阶来,伸手相搀,先叫了一声:“父亲。”
慕容沣反倒停住了脚,看他小臂上的纱布,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清邺轻描淡写地说:“昨天和他们练单扛,不小心摔下来蹭的。”
慕容沣说:“胡扯,你七岁就会单手倒立,怎么会从单扛上摔下来?就摔下来了,也不会摔成这个样子。”
清邺倒笑了:“父亲英明,我就知道瞒不过,是我在擦枪的时候走了火,子弹不当心擦破了皮。”
慕容沣素来溺爱他,听他说得不尽不实,也不过“哼”了一声,不再追问。
清邺道:“父亲这阵子准又睡得不好,看这两鬓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慕容沣说:“少拍马屁,拍了也无用!我说过了,前线绝不许你再去,你别白费力气了。就为着你所在的第二十七师,你们晁师长左一个电报右一个电报,恨不得走一步向我报告一步。堂堂的一个王牌师,临敌时缚手缚脚,进退不得。你少给我添乱,就算你有孝心了。”
清邺道:“军人当以身在战场为荣。父亲,这是您去年在稷北毕业礼上的讲话。”
“你倒会拿我的话来堵我。”慕容沣爱怜地望着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儿,如今已经长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长身玉立,眉目间依稀可以分辨出与自己当年无二的飞扬洒脱。那种跃跃欲试与雄心万丈,自己亦是经历过的吧。但他口中却说:“前线枪林弹雨,子弹都是不长眼睛的,我私心是不愿你去的,况且你已经去过了。如今你们师回防,正好休息两天。我想送你出国去念书,国外的许多军事学校,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清邺道:“前线的事情,到时再说。不过还有件事情,想先和父亲商量。”
慕容沣笑骂:“臭小子,在我面前还要讨价还价,你倒是真出息了。”
清邺听他开口骂人,知他心情渐好,于是趁热打铁,说道:“那您要先答应了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总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沣笑骂道:“滚蛋,什么事都不说,哪有先答应的道理?”
清邺明知他这样说,其实是已经答应了。他自幼流落在外,慕容沣负疚于这个儿子,于是对他宠爱非常,他从来是要什么有什么。他踌躇了片刻,脸上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烧来,只觉得这桩事情,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
慕容沣见到他这个样子,忽然明白过来,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问:“是不是那个姓顾的女孩子的事情?”
清邺不想他已经知道了,大觉意外,转念一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素来都在侍从室的眼中,哪怕何叙安替自己压了下来,指不定有旁人已经在他面前多嘴了。自己失了主动,父亲又是这种大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件事情看来不易解决,所以他当下沉默不语。慕容沣道:“顾小姐人不错,你眼光很好,不过这件事情,你若是玩玩,我也不说什么;你若是想要认真和她结婚,那我是绝不能答应的。”
清邺直觉他是会反对的,却没想到是这种斩钉截铁的态度,他吃了一惊,叫了声:“父亲——”他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慕容沣道:“这个女孩子我已经知道得极清楚了,估计你并不晓得,她原是李重年的女儿。当年我大军攻破定州,李重年举枪自杀,可以说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入骨,怎么会肯答应将女儿嫁给你?”
清邺只觉得晴天霹雳,万没想到世事如此,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如痴了一般,只觉得一颗心痛到极处。他与凌波少年爱侣,虽然聚少离多,总以为来日漫漫,终能鸳守。他没想到白头誓言犹在,冥冥中的翻云覆雨手竟这般残忍,命运就此生生要斩断红丝。
慕容沣见他面色如灰,说道:“邺儿,算了吧。”清邺只觉得眼中雾气上涌,眼前的一切朦胧起来。他虽然身世暧昧,可是亦是集万千宠爱长成的天之骄子,自幼诸事皆是顺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设百计替自己办到。自从学成,他更是年少气盛,总以为天下事无可不为,不料命运捉弄,竟然被生生逼入死角,爱人偏偏与自己是宿仇儿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愿,不行又能如何?他心如刀割,顿时连声音都哑了,只说:“我不能。”
慕容沣见爱子如此,心疼不已,说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过是个女人,天下好女子多得是,另觅佳偶就是了。我叫你的叔叔伯伯们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个才貌双全的,让你称心如意。年轻人血热,总觉得万难割舍,其实时日一久也就淡了。邺儿,出国去两年,我保证你能忘了她。婆婆妈妈儿女情长,成何体统?”
清邺伤心欲狂,听到他这样说,不知为何生了一种愤懑,脱口大声反问:“父亲,难道你能忘得了母亲么?”
慕容沣的脸色顿时刷地变了,连半分血色亦无,只见他眉头皱起,眼睑微微跳动,鼻息粗嘎,连呼吸都沉重起来。清邺从未见过父亲这副样子,一个念头犹未转完,慕容沣忽然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啪”一声清脆响亮,将清邺打得怔在那里,慕容沣也怔住了。过了足足几秒钟,清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脸色煞白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二十余年来,他从未尝受过父亲一根小指头,即使是他无理取闹,总是父亲顺着自己的时候多。今日急怒交加,他话说得直了,没想到竟然挨了父亲一耳光。
他本来就伤心至极,此时更是羞愤交加,突然掉头就往山下奔去,慕容沣亦回过神来,叫了声:“邺儿。”清邺心神大乱,脚下一软被山石绊住,跌了一跤。他亦不闻不顾,站起来依旧一口气顺着山路疾奔下去。慕容沣又叫了一声,侍从官们从栏杆后探头探脑,
终于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来,见他脸色青白,低声询问:“先生,要不要去追回来?”
慕容沣见清邺已经奔到山路拐弯处,去势极快,山路两侧的岗哨皆仰面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拦阻。他长长叹了口气,说:“罢了,由他去吧。”
一阵山风吹来,吹得他长衫下摆飘飘,那风像小儿的手,拂在人的脸上,又轻又软,他心底深处那最粗粝的地方猝然被揭开,才知道底下是柔软得绝不堪一触的脆弱。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是万众景仰,戎马倥偬纵横天下,几乎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过往岁月,那些如海情深……当时不能割舍的时候,他也曾这样伤心如狂,也曾这样几乎忍不住热泪盈眶。
一切竟然都过去了,他竟然熬了下来,再深的情,再痛的爱,抱着渐渐冷去的身躯,都随着一颗心寸寸灰去。那一刹那的绝望,有谁能够明白。当最爱的容颜在怀中失去生气,当最后一次呼吸终于落定,那血濡湿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衣裳,他连五脏六腑都被绞成了齑粉,和着暗红微冷的血,缓缓凝固,从此此生便改了一个样子,活得再风光,抵不过午夜梦回后方知一切成空的虚冷。
“先生。”
恭敬的声音,询问般地叫了一声。他看了看眼前的侍从官,再望着顺着山路蜿蜒下去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突然生了一种倦意,懒怠得不想再待在这里,说:“叫叙安来见我。”他指一指岗哨,“都撤走,统统都给我撤走。”
侍从室的副主任摸不着头脑,但他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亦不止一回两回了,何况今日清邺翻脸而去,想必他心里十分难过,不让他发泄出来,反倒伤身。所以副主任并不劝阻,只连声应“是”,马上走下去命令侍从官们:“扩大岗哨半径,统统往后退,不准再让先生瞧见。”
何叙安本来就在竟湖官邸待命,闻知传唤步行上山,十余分钟后便出现在慕容沣面前。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今日之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见面之后并不言语,静待他的吩咐。
慕容沣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见一见李夫人。”
何叙安明知他意欲何为,装作并未领会他的意思,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劝说她携女搬走,从此再不回乌池。”
慕容沣欲语又止,何叙安叹了口气,劝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劝服李夫人同意婚事,李小姐性情刚烈,如果知道清邺……如果知道两家的渊源,此事恐也难谐。”
慕容沣听到“李小姐性情刚烈”几个字,顿时心如刀割,他转开脸去,过了许久,方才“嗯”了一声,说:“她性情刚烈……”他就此停住,语气怅然。
何叙安道:“如今之计,惟有快刀斩乱麻,就此了断。邺官不过伤心一时,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沣许久都不说话,过了足足有几分钟之久,何叙安见他并不做声,正待慢慢退走。他身形刚刚一动,慕容沣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箭,犀利冷冽:“我绝不许你们再做这样的事,你若说服不了李夫人,我就亲自去。”
何叙安大急:“先生!”
慕容沣道:“我主意已定,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何叙安叹了口气,只觉风声轻软,从耳畔掠过,烦恼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