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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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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伦无聊地蹲在地上拨弄着珠子,这里是医生联合组织的支部之一,爹地拿着她的体检进去了,不知要多久才出来呢。

    透明的珠子被阳光耀出琉璃的光,贝伦一个不小心,弹开的珠子咕噜噜地快速向远处滚去。女孩慌慌张张地爬起,追着珠子向前跑去。

    琉璃色的珠子最后碰到一只轮子后反弹回来,贝伦有些迟疑地停下脚步,她眼前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黑发青年。青年闭着眼像是在沉睡,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浓厚的疲惫味道,简直像是怠倦得再也醒不过来般。贝伦不禁揉了揉眼睛,她害怕地想,对面的那个大哥哥好像在阳光下一碰就碎了呢。

    不知道是珠子的原因,还是贝伦的脚步声,黑发青年皱起了眉头,眉毛之间的皱褶越来越深,深得几乎可以让人感受到他的吃力与痛苦。青年长而直的睫毛缓缓扇开,露出的黑眸是先是一阵混沌,然后才逐渐清明起来。他坐在轮椅上,看着僵在原地的女孩儿,表情柔和。

    “你好……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坐在轮椅上的明明是正值风华的青年,但他说话的语气、神态、肢体的动作无一透出一种苍老感。贝伦感觉到了,却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怪异感和违和感,就像是、像是一个老爷爷披着一层年轻的外表一样严重不搭。也许是青年的目光太过柔和了,贝伦并不抗拒对方,小小声回答:

    “我叫贝伦.奥古斯特。”女孩儿仰起头:“大哥哥呢?”

    在听到女孩的姓名时,轮椅上的青年似乎狠狠地走神了,他有些呆滞地看着贝伦的脸蛋,忘了回答。被忽视的贝伦有些不快,女孩儿嘟起了嘴,撒起娇来。

    “告诉贝伦嘛,大哥哥。”

    “我……”青年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贝伦的目光难以言喻:“我叫吴志……”他似乎有些迟疑,最终还是轻轻地问道:“小贝伦,你认识米莎.奥古斯特么?”

    “米莎……祖母?”贝伦睁大眼睛:“大哥哥认识贝伦的米莎祖母吗?贝伦最喜欢老祖母了,虽然她看不见,但她会抱着贝伦讲贝伦最喜欢的故事呢~”

    “祖母……呵……”吴志坐在轮椅上低低沉沉地笑了,在末世中唯一与他有过交集的女人此时已经是老祖母了啊,而与对方同样年岁的他还披着一层年轻的画皮……真是让人感慨啊,吴志有些迷茫,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他已经偷了这么多的时间了吗?

    “小贝伦,你很喜欢故事吗?”

    “是的噢,大哥哥,贝伦最喜欢听故事了~”

    “那么就让我来……”吴志对着贝伦眨了眨眼:“为小贝伦讲一个故事如何?”

    女孩儿欢天喜地地凑过来,趴在轮椅的扶手上,一副期待的样子。吴志微微眯着眼睛,像是在思索着故事该从哪里讲起,他脸上的笑容是柔和的,却又带点冷意:

    “小贝伦,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

    贝伦睁大眼睛,神色间似乎有些不安和惶恐。在吴志的注视下,女孩低下了头,显得有些沮丧:“……爹地说,米莎祖母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贝伦只能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去到……贝伦的米莎祖母消失了,不见了啊……”

    “是的,不见了,消失了啊……”像是没有听到贝伦夹杂着哭腔的话语,吴志没有安慰女孩儿,继续说了下去:“死亡很可怕吧?”

    “很可怕。”贝伦抹了抹眼泪,应和着。

    “死亡不可怕,真的。小贝伦可以将死亡看成一场大家都会参加的盛大party,那些参加party的人玩得乐不思蜀不愿回来,你不能去是因为你还没收到邀请书。这样的party,你害怕吗?”贝伦摇了摇头,吴志的手迟缓地从扶手上举起,僵硬地碰了碰贝伦的头表达安慰,那僵硬机械的动作简直可以听到关节转动的咔嚓声:“比死亡可怕的还有很多啊……”

    “让我们来想想,当你长大了,变成熟变漂亮了,然后你开始老了,老得和你的米莎祖母一样,而你周围的一切都完全不变,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还是那副模样,只有你一个人改变,在他们面前变老变丑;当你一步步走向死亡时,他们却在原地踏步,目送着你逐渐远去,只有你消失了,不见了——”

    贝伦的尖叫一度中断了吴志的讲话,女孩儿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等贝伦的尖叫完毕后,吴志才缓缓地说完尾句。

    “——很可怕吧?”

    “呜……”贝伦捂着脸点头,她被吓到了。

    吴志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好一会,即使是贝伦平静下来也依旧没有说话,他就像是一个老旧的机器,淹没在灰尘中等待着上发条。就在贝伦想要催促的时候,吴志再次开口了:

    “如果……反过来想呢?假如有一个人完全不变,他的周围都在改变,他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变老变丑,然后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只留下他一个人——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迟疑久许,贝伦才小小声地回答:“如果是贝伦的话,贝伦会疯的。”

    “……对。”吴志望向窗外,他的眼睛微带点模糊的光晕,朦胧地看向另一个空间:“于是,他发了疯。”

    当吴志发现眼角的那丝皱纹时,当吴志在做的时候第一次闪到腰时,当吴志数不清头上的白发时,吴志很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吴志更加珍惜眼下的生活——虽然带有一点小小的别扭,任谁都希望在喜欢人的面前保持最美好的形象。但是吴志也知道,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叶清灵是绝对不会嫌弃他的。所以吴志安心地陪伴着最喜欢的那人,相当平静地迎接终极的到来。

    但是吴志忘了,喜欢他喜欢得将近疯狂而又独占欲强的叶清灵怎么可能会放手:吴志是他的,是他的!即使是死神也无法将吴志从他手中抢走!

    最初生的病是尿毒症,很常见的一种病,那人说要动手术换肾,吴志也没多大在意就应了。执刀的是叶清灵,就在酒店的地下室——吴志从来不知道那里有一个比医院还正规的手术室。吴志永远记得那一天,醒来后那人的眼镜在手术灯的照耀下,冰冷地反射着无机质的光泽。叶清灵抚摸着吴志的脸,动作很轻柔,声音也很轻,轻得让人一下子就忽略了。

    那人轻描淡写地说:“坏了就换一个。”

    那时候的吴志也没多大在意,模模糊糊地点了点头应着。

    不久以后,吴志终于知道叶清灵当初那轻飘飘的一句,分量有多真了。叶清灵是个疯子,一直以来都是,他为了吴志,早已抛弃了人伦道德,甚至做出了……禁忌。他做的其实很简单,真如他轻飘飘的那句:坏了,就换一个。

    “我的肝不行了,他换了;我的肠道感染了,他换了;我的右腿风湿了,他换了;我的眼睛老花了,他换了;我的心脏麻痹了,他换了……嘿嘿,然后我的脊椎瘫痪了,然后他将我从脖子以下的部分整个切掉换了——不,这样说比较好理解,他切下我的脑袋,然后安装到一个新的身体上哈哈哈……”吴志坐在轮椅上捂着脸大笑:“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当我被他抱进一个全是玻璃管的房间,看到那里面漂浮着一具又一具的‘吴志’时是怎么样的感受!他告诉我,他妈的他这样告诉我:那全部都是我的□□,是我躯体的备用材料,要多少有多少!不够他还可以继续做!”

    吴志被绑在手术台上挣扎着:别做了!妈的叶清灵你给老子住手!你这是在渎神啊!你疯了吗——

    那人站在阴影处,抿着唇,透着一股倔强疯狂的意味: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让你活下去。

    滚开——!!!

    ……

    叶清灵,你不能这样做……你他妈的赶紧给老子清醒过来!我们一起面对事实好么……

    吴志,我喜欢你。

    吴志在手术台上挣扎着,想要避开那人的手,想要甩开那人渗着甜蜜的疯狂。

    吴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吴志疯狂地摇着头,将近崩溃。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叶清灵……这是不可能的——!!!

    叶清灵没有在意吴志的强烈抗拒,神情恍惚地触碰着手术台上那个他最爱的人。

    吴志,别离开我……

    冰冷的液体顺着那人漂亮无比的脸蛋滑了下来。

    求求你……别离开我……好么……

    “……换了换了,都换了哈……”吴志瘫在轮椅上,他的声音很模糊,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一段时间我根本不敢看向任何能照映出物体的东西,你能想象吗?当你在镜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上,看见一个有着干瘪脑袋健壮躯体的怪物、而那个怪物就是你的感受么!?嘿嘿……我知道哦,小爷亲身体验过哦,他妈的比进鬼屋还刺激哦,小爷被吓到几个星期都睡不着了哈哈哈,好笑吧?于是胆小鬼将他自己的眼珠挖出来了。”

    吴志挑起眼,注视着呆若木鸡的贝伦,笑容越发明媚,也越发惨烈。

    吴志,不要这样……

    求求你,别这样……

    啵——吴志闻到血腥味,然后一个滑腻温软的圆形物体就被放在了他的手心中。那人将抓着他的手举起来,掌心对着他空掉的眼眶,将那圆软物体按进去——那是叶清灵的眼球。

    叶清灵。吴志哭了起来,黑洞洞的眼眶流下的不是眼泪而是血。应该是我求你,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吴志,我放过你。

    同样的液体打在了吴志的脸上,叶清灵捧着吴志的脸,一边流泪,一边流血。

    可是谁来放过我呢……

    “啊啊,当然,很快就被他补上了。你看,他把自己折腾得不像人样,让后把我也给折腾得没了人样。我应该对他怒吼,对他发飙,对他发疯——看他干的什么样的好事——可是,”吴志晃悠悠地叹息着,带着无可奈何的妥协:“一看到他那脆弱的样子,他妈的小爷就抽了筋一样地放弃了所有的坚持……太狡猾了他,他明明知道,他将小爷吃得死死的……”

    吴志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喘息了一会,他用手僵硬地比出一个枪的姿势,食指指着呆愣的贝伦:“现在是提问时间,听好了啊。”

    “如果你有一只你非常喜欢的袜子,有一天,那个袜子上破了一个大洞,你会怎么做?a,打补丁。b,丢掉。”

    “a、a……”女孩儿反射性地回答。

    “好了,你为这袜子打上补丁,你用着用着,然后这只袜子又在其他地方破了,你又给它打上补丁……如此反复之后。”吴志似笑非笑地举着“□□”:“直到你打补丁的地方已经完全覆盖住原有的袜子部分,也就是说,你打上的补丁完全可以织成另一只袜子。重头戏来了,那么我问你,这只袜子究竟是不是你喜欢的那只袜子?”

    贝伦反射性地想要回答是,但是脑筋转了一圈又觉得不是,女孩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很是纠结的样子。吴志看到贝伦纠结的表情,坏坏地笑了。

    “这是一个悖论,叫忒修斯悖论,不懂就算了……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了,记住,这一次你一定要回答哦。”吴志用手比的□□举在耳边,食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脸上的表情像笑又像哭:“我现在全身上下,只有大脑是‘原来的吴志’的。呵,你来告诉我啊,小爷究竟是不是‘吴志’……?”

    告诉我啊,叶清灵,这样东拼西凑的“吴志”,还是不是吴志?

    被吴志带着扭曲的表情吓到了,女孩儿望着吴志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僵持了一会儿,吴志叹息地放下了“□□”,疲惫地眨了眨眼,眼睫勾勒出一种苍老的弧度,整个人像是萎缩在轮椅上腐朽着。

    “现实经常会讲述一个故事,它的主题叫做残酷。”

    吴志的声音很轻,透着一种奇异的轻松意味。

    “我的故事,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