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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我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人是谁, 那必定是季桓了。
我从来不知一个男人可以对一个女人狠心到如此地步,折磨羞辱还不够,直直要将她的所剩无几的尊严也撕裂剥夺。
原来爱错一个人竟是这样的罪孽深重, 即便坠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足以偿还。
“微臣参见陛下。”
随着这一声清喊, 檐下之人渐渐从昏暗处显现出来, 灯光照映出的阴影一点点从他面颊掠过,渐露出刀削般凌寒的眉眼。
他一步一步走近,任由雪花沾染上衣裘鬓发, 眸光却比这茫茫夜色更为深幽沉暗。
我不由自主低头往旁侧一躲,借由徐吟舟颈背挡去了那慑人双目,但很快又察觉出哪里不妥,微愣片刻后拍了拍身下之人的肩臂,自觉从他清瘦的背脊上滑下,收起油纸伞,垂首走了出来,也不看前方, 只扶着腿慢慢跪下:
“奴婢参见陛下。”
对面许久不见回应, 有细雪擦着我鼻尖飘落,一时寒风四起,迎面而来, 直直要刺进我喉咙里。
“咳……”
我忍不住又轻轻咳了一声,下一秒便紧抿住唇, 眉头攒皱成一团。
前方地面上斜映的黑影似乎又向这边挪了些许, 正在这时徐吟舟复又弯了弯腰,恭敬道:
“陛下,姐姐腿脚不便,身子也不大好, 不如先让姐姐回屋歇息吧。”
黑影遽然一顿,片刻后才吐出一句极为冷凝的话语:“她何时成你姐姐了。”
“姐姐是老师的女儿,也永远是微臣的姐姐。”
徐吟舟话音方落,只听得对面一声冷笑:“徐家三代单传,这乱认亲戚的毛病,爱卿还是改改罢,毕竟上官一族尚且戴罪在身,若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爱卿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是百口莫辩。”
我眉头皱得更紧,哑着嗓子道:“陛下教训得是,是奴婢高攀徐大人了。”
“姐姐,这与你有何干系,我……”
“青栀,”这次徐吟舟还未说完,便被那冷厉的声音截断:“送徐大人出宫。”
“是。”
很快有人走上前来,先是朝徐吟舟福了个身,而后伸手示意:“徐大人,请。”
被如此毫不留情地驳斥颜面,徐吟舟倒也未觉尴尬,只对着季桓拱了拱手,颇为识相:“微臣告辞。”
说着便转身随青栀一同离去,然而还没走几步,又听那人漠声道:
“西滁旱情刻不容缓,不若爱卿明日便动身启程吧。”
“微臣遵命。”
……
二人脚步声越来越远,一时间,四周风声依旧,却是静谧无言。
我仍然跪在薄薄的雪地中,腿脚有些僵硬,自始至终都未曾抬头,因为我知道,那个人还没有走,他肯定站在距此不远的地方,冷漠地看着我,看着我如何苟延残喘,正如今日庆和殿上那般,只需在最后关头留我一命,下一次又可以重新来过。
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何这样热衷于轻贱我,但我想,也没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了的了。
待到他厌倦,亦或待到我真正油尽灯枯,我便解脱了。
“啊……”
忽然间我的身体径直被人从地上凌空抱起,瞬时头晕目眩,下意识环住他脖颈,待到定下神来,才堪堪看清近在咫尺的面容。
我一直都知晓他生得好看,从十多年前眉目如画的少年到如今俊美深隽的帝王,他的皮相都是顶顶好的。
即便现下,我对他已无丝毫旖旎之念,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的确拥有颠倒众生的资本。
想来我当年便是被这容颜所惑,继而愈陷愈深,无法自拔,以至于沦落到这般地步。
倘若没有那第一眼的惊艳与心动,或许就不会有后面那种种错事了。
可见色相误人,不分男女。
我无声地侧过脸,与他目光错开,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显得有些木然。
实在不必多说,也无需再害怕什么,他还有哪些手段,我统统收下便是,只消他放过上官府,我愿意奉陪到底,哪怕我是如此地不想见到他。
如果可以,只盼往后余生,永不相逢。
可他忽而将我放下,只用左手圈揽住我腰身,冰凉的指尖冷冷钳制住我下颚,硬生生将我的脸掰了回来:“怎么,看都不敢看朕了?”
我敛着眸,哑声应答:“陛下天颜,奴婢不敢冒犯。”
他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低头盯着我看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今日之事,你……”
“陛下放心,日后若再遇上此事,奴婢定有自知之明。”
他先是一顿,捏着我右手的手骤然一松,修指转而抚上我眉目之间,瞳眸危险地眯起:“自知之明?那你倒说说,这双眼是怎么肿的。”
我不由蹙了蹙眉,方才哭得太久,只怕一双眼早已肿得跟核桃一样了。
见此我索性不再辩解,自顾自垂下头,睫眸间只堪堪露出一丝缝隙。
然而他却不肯放过,狠狠掐着我腰身,凑近我耳畔呵出一口冷气:“上官梨,你跟我装什么呢。”
他大掌钳住的地方恰巧有一处鞭痕,我疼得差点痛呼出声,到底忍了下来,死死咬住唇,头歪向旁侧不做理睬。
他似乎察觉出某些异样,再次捧起我的脸,凝眉道:“你怎么了?”
我终于抬眼对上他探究的双眸:“陛下若无其他事,便放奴婢回去吧,奴婢还有许多活没做完。”
“朕问你怎么了。”
“奴婢很好。”
耳边呼吸声愈来愈重,复又渐渐趋于平和,好半晌后,他口中方才轻轻吐出一句:
“收拾东西,随朕回承乾宫。”
回承乾宫?我几乎想也不想地摇头,或许我继续留在御膳房会被孙杏红虐打致死,但那又如何呢,生死原不过一念之间罢了,可若要我时刻待在他身边,那才叫不见血的酷刑。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若果真顺其自然被打死也挺好,这样便不会连累家人,亦不用苦苦挣扎了。
“上官梨,你不要不识好歹。”
“陛下身边不缺婢子,奴婢身份低微,貌丑如盐,着实不配服侍陛下。”
“你现在倒学会自轻自贱起来了,以前是谁说自己堪比天仙,是这世上与朕最般配的人?”
听到这句话,我遽然睁大双眸,近乎嘶哑着扯出一声:“错了!”
大错特错,从一开始,这便是一场错爱,我却弥足深陷,一错到底。
“你说什么?”他目色微怔,连声音都有些轻飘。
“陛下,您还记得十多年前偏院中的初遇吗,或许自那时起,一切便都错了……”
季桓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承乾宫的,当他听到那句“错了”时,眼前的景象似乎都在一寸寸崩塌,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感到畏惧,更没想到他竟会因为这种畏惧,几乎丢兵弃甲落荒而逃。
他当然记得他们十多年前偏院中的那场相遇,当时他正在练剑,敏锐地察觉到梧桐树后有人偷看,便将剑锋一拐,猛地向旁侧刺去,藏在树干后的少女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吓得惨白,他的动作却未曾中止,直到最后一刻,剑尖抵住她脆弱的咽喉时,方才险停下来。
惊吓过后,少女的目光由恐惧渐渐转变成毫不掩饰的惊艳,那盈盈眉眼,便如天上星辰般璀璨动人,边笑边追在他身后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那时却是知道她的,她是上官家唯一的嫡女,上官晚棠捧在手心里的侄女,也是燕都最炙手可热的名门贵女--长安郡主上官梨。
好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当真想刺死她的,血债血偿,上官晚棠毒害母妃,上官家的人他日后一个都不会放过。
然而箭在弦上,却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
尽管他的想法并不单纯,可她却是实实在在的喜欢他,便是从这场初遇开始,干干净净喜欢上他的。
自那以后,她一有机会便溜来偏院找他,一开始是偷偷找,后来便缠着上官晚棠,索性住了进来。
当年的她是那样热烈赤忱,如同太阳一般,就连冰雪也渐渐消融。
可今晚她却说错了,一切都错了,从他们初遇那一日起,便是错误的开始……
这世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她口中错误的过去,在他的回忆里却是该死的美好!
多么可笑啊……
“陛下,陛下!”青栀看着前方手扶红墙,摇摇欲坠的人影,惊愕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陛下,奴婢这就去请方太医!”
青栀这回是真着急了,主子从小习武,体力极好,她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也未见主子得过什么重病,连风寒都没患过几回,这骤然生出这么大个症状,当真是骇人得紧。
然而那人却轻轻摆手:“方琦留在上官府,谁都不能动。”
“可是……”
“朕无事,派人去查她在御膳房这些天经历的所有事,编辑成册,明早送去御书房。”
青栀自然明白陛下口中的“她”是指谁,一时心下默然:“奴婢遵命。”
自那日姑娘来了又走后,陛下便鲜少再提及御膳房之事,也不知今晚受了多大的刺激……
“还有,吩咐庞佑将上官裕的病情透露出去。”
青栀一愣:“可是姑娘她……受得了么?”
“按朕说的去做。”
季桓缓缓睁眼,即便是个错误,她也注定要陪他……错完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