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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低着头,丝毫未敢抬眼。
我没想到他今日会提前回殿,偏偏我又去私见了李恪,诚如李恪所言,若是让他知道我暗地里做的这些交易,必然不得善果。
“去哪儿了。”
他微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脑中早已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不显,顺着他的话答道:
“回陛下,奴婢见天色尚早,便去御花园那边转了转,本想着折几株冬梅回来供陛下赏玩,却不料被荆棘划破了手掌,故而只得作罢。”
我知道,他厌恶梨,却格外偏好梅,欣赏梅的娇艳,坚韧,故而苏颖的封号便是一个“梅”字。
他眸光轻闪,动了动唇:“手伸出来。”
我将右手摊开,高举过额,掌心上赫然是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幸而方才从御花园小路过来时,不小心被一藤枝绊倒在地,手心才有了这么一处划痕。
季桓盯着地上躬着腰的身影看了许久,目光讳莫,最终转身朝殿内走去:“梅傲骨清寒,只可远赏,不可攀折。”
听着他淡漠的嗓音,我如释重负:“奴婢明白了。”
悄悄收起手掌,跟着他一同入了殿内。
青栀瞧见我后,默默起身,向季桓的方向福了个礼,而后了无生息地退下。
对于青栀这种行径,我一直颇为不解,虽说我才是负责季桓起居的婢女,但青栀身为季桓的心腹,秦霄殿的大宫女,也未必不能插手共侍,可她每每见季桓与我同处一室时,便会自觉回避,倒像是……刻意留我和他独处一般。
我被这样的猜想惊愣住,旋即又摇摇头,青栀对季桓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这等有悖季桓意愿之事,或许是我多疑了,她不过各司其职而已。
季桓坐在御案前看了会儿折子,不出多时,便起身朝里间的华清池走去。
华清池是开朝时专为帝王打造的浴池,足足有一个宫殿那么大,池边是一条经鹅卵石连成的小路,池身则由光滑名贵的瑜石铺砌而成,池内之水由宫外引入,底部散落着大小不一的香囊,香囊中盛满各种拌成细末状的香料,不断溢入水里,故而池面上常年弥漫着丝丝缕缕的芬芳之气。
因着是冬日,浴池旁设了个较小的调温池,平日里我会差人更换调节,务必保证华清池始终温热如春。
季桓背对着我抬起双臂,我即刻上前替他宽衣解带,繁复的朝服一层层剥离,露出他精悍的体魄。
或是由于常年习武的缘故,季桓身材极好,宽肩窄腰,肌理分明,从女子的角度来看,实在赏心悦目。
我却无闲情消受这等美景,面不改色地褪去他最后一件衣物,弯腰行过一礼,正打算退下,却听得他淡淡道:
“听说,上官裕病重了。”
我心中“咯噔”一声,忽然就有种被他看透的错觉。
“父亲……病重了么?”
他微微偏首,剑眉轻挑,慵懒而不失锐利:“你不知道?”
我深躬着腰:“陛下明察,奴婢与宫外素无联系,并不知此事。”
他回转过头,一步步走向浴池,身子一点点没入雾气袅袅的池水中。
我轻呼着四周潮湿的蒸气,抿了抿唇:“奴婢告退。”
“过来,伺候朕沐浴。”
沉淡的嗓音透过蒸汽飘进我耳畔,我心下一震,当即蹙了蹙眉,却半刻也没敢耽搁,直起身拿过搁置在木架上的长勺,脱下鞋袜,微踮着脚朝里走去。
烟雾将他身体的纹路勾勒得若隐若现,长勺里的温水顺着肩胛流落,滑过他凹陷的锁骨,隐没于腰腹深处。
我目不斜视,另一手忍着掌心疼痛轻轻磋磨着他直挺的背部,也不知是雾气升腾还是其他的缘故,我双颊止不住地发起热来,现下应是红了一片。
依照季桓一贯的习性,沐浴时不喜有人在旁打扰,故而我之前从未面临过这般尴尬的处境,纵然我心中并无半分旖旎之念,终究太过暧昧。
要知道,在我还是皇后的时候,若非不得已,他从不让我近身碰触。
“今日朝堂上,数十名官员联名上书列出上官裕种种罪行,再次请旨,诛其九族。”他轻阖着眸,漫不经心的语气令我蘧然一惊,手中动作亦停顿下来,喉咙里发出破哑仓促的声响:
“陛下……”
季桓微微睁眼斜睨向我:“让你停了么。”
我呼吸急促,慌忙继续按摩揉搓,掌心的伤口已有血珠渐渐渗出,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满脑子都是他方才所言。
父亲为官数年,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如今上官家落难,难免有人落井下石,千方百计置父亲于死地,总归当今圣上最容不下的便是上官一族,不是么?
我心跳如鼓,早已乱了方寸,从未有哪一刻觉得命运权势如此可怖,竭尽所有竟无半分还手之力,就像是一条濒临绝境的鱼--他为刀俎,我为鱼肉。
忽然,我被人反捉住手腕,猛地拽入浴池之中。
温热的池水溅撒在我脸颊发梢之上,雾气如丝巾般缠绕住我双眼,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迷蒙,我蓦地抬头,恍惚间,看到了他俊美凌厉的轮廓。
我再顾不上其他,就着池水直直跪下,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腕正被他牢牢桎梏,一道殷红血迹沿着掌心蜿蜒而下,融于他双指交/合之处。
沉默随着空气中的清香蔓延开来,我不敢看他,更不敢说话,恨不能连呼吸也一同摒去。
季桓此刻亦是目色沉沉,看着半跪在浴池中,浑身湿.透的女子,缓缓松开禁锢在她腕间的五指,薄唇微阖:
“去把伤口处理了。”
我跌跌撞撞跑出秦霄殿,回到自己所住的偏房之中。
为了方便侍候季桓,我的房屋就在秦霄殿后院斜方的一个角落,单独一间,与青栀等人的寝房相距甚远。
待关上房门,点亮台边油灯,我的感知才渐渐恢复过来,手心处的疼痛愈发尖锐明显。
我打开床头的木柜,拿出一个精致的青白玉盒,旋开盒盖正准备为自己敷药,半途却是顿住了手,将玉盒回归原位,转而拾起一旁的普通瓷瓶。
白玉膏是我手头存留不多的上等药物,现今不比从前,这般珍贵的东西我有点舍不得,还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为妙。
粉末状的金疮药洒向掌心,灼痛感愈发鲜明,我咬牙找了块干净的棉布,将伤口缠绕包裹起来。
刺痛之余,不免又想到了季桓那番话,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我从来都看不明白。
他今日是在警告我么?有人联名书上欲灭我九族,而所有的决策权都掌控在他手中,所以他是在告诉我,不要耍花样,否则便有灭族之虞?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与李恪私下联系交接银票的事?无数疑虑和惶恐接踵而至,我甚至开始后悔同怜妃做那种交易,更加担心事情败露连累李恪,可若不这么做,我便要眼睁睁看着父亲垂死病中……
我忽然觉得自己正身处一张天罗地网,无可遮蔽,无处遁形。
而季桓便是这网的主人,欲收还放,欲擒故纵,一点一点地折磨,直至猎物彻底崩溃。
一定是这样的,以他今时今日的权势,灭掉我的家族易如反掌,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并不是为了制约我而手下留情,他是想看着我们如何苦苦挣扎,不得解脱,毕竟杀了一个人哪儿有一点点磨灭他的血性来得有趣?
我紧紧握住瓷瓶,骤然间猛地咳嗽起来,我哆嗦着摸出青栀给的益清丸,倒出一粒胡乱吞咽进肚,方才止住这破碎苍哑的残咳。
诚然这只是他用以摧折我们的一场狩猎,我也不得不竭尽全力活下去。
我想,无论怎样,活着……总归是有希望的。